萧蔻动了动唇瓣, 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说痛, 可真要开口讲当时的感觉,哪里是一个痛字能装得下的?
“嗯。”末了, 她只缓慢的点了点头。
“你的前世发生了什么?都告诉我。”
她能看到柏衍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兀自忍耐着。萧蔻知道, 他已经相信自己了。
往后,她不必再独自背负着前世的秘密, 这也许是好事。
她也不再保留,将前世发生过的事都讲了出来。她断断续续的说,柏衍一直不曾打断过。他时而为她整理鬓间顽皮的碎发,时而揉捏她纤细的手骨,沉默的听着。
等道萧蔻都讲完了,柏衍眼中却浮现几许疑惑,问她:“那我呢?”
她不解,“嗯?”
“前世的我呢?我们何时相识的?”他问得很认真。
萧蔻这才明白。他?他们之间哪有什么前尘?
她遂也老实的说了:“前世我与你并未相识过。”
柏衍听完,眉头皱得死紧,明摆着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不曾相遇,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十分抗拒。哪怕是前世,他也不乐意。
“你不识得我,但我定认得你。”径自郁闷了半晌,待萧蔻浮现几分倦色,他突然笃定的对她说。
萧蔻只觉十分莫名,敷衍的瞥他一眼,嗔他:“前世我从未到过金陵,你要如何认得我?”忆起金陵城的经历,仍是酸甜参半。
他果真顺着她的话去想,很快便挑出破绽,问她:“难道前世我未曾来过燕京城吊丧?”
萧蔻哽住,他前世确也来过。
只是她并未做过那些大胆的举动,两人也就是打过一次照面罢了。一想到这事儿,她耳根子都泛红。
他观她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遂缓缓点头确认道:“看来你我前世也见过。”他虽没笑,眼中却有戏谑之意。
她小声反驳道:“匆匆一面而已。”
柏衍听完,故坐叹气,反问她:“看得出,前世的你对我是毫无念想,可你怎知前世的我如何想?”
这么一说,她还真答不上来。谁知道他怎么想?
他确信,“前世我定也思你念你。”她一时竟也找不着什么话来与他辩驳。
这一打岔,萧蔻也不难过了,胸中郁气彷佛散尽。这一夜,她睡得很沉,眉头舒展,似乎并未做梦。
柏衍守在她床边,也小憩了一会儿。
他鲜少做梦,今日却梦到了一些陌生的场景。
同样是前往京城为先皇后吊丧,他一眼便看到了双目红肿目色凄惨的萧蔻,但他并未做多想。
回到金陵城后,因年岁已至婚龄,他开始打算为自己挑一个妻子。不知为何,脑中总是浮现出萧蔻当日的模样。
一反常态,数次于梦中见到她后,他开始有些烦躁。
忍着对皇帝的反感,下决心往燕京城递了折子,皇帝老儿的回复十分耐人寻味,看起来像是十分欣喜,话里话外却意图让他拿东西去换。
还没见过如此卖女儿的,真是让人大开了眼界。他还没走下一步,皇帝却突然吃多了丹药暴毙了,萧蔻又开始守孝。他只得将计划再放放。
然后,太子战死了。萧蔻被送往鞑靼和亲,他带人快马加鞭赶过去,未至祁连山,边听闻她也死了。
梦到这里,柏衍猛的惊醒过来。
床头萧蔻呼吸平稳,仍睡得很熟。他惊讶于方才的梦境,难分真假,但时间与地点皆与萧蔻所言对上了。
心里很沉闷,久久消散不去。
一直到天色微亮,她仍未有醒来的迹象。
柏衍小心的松开她的手,掩入衾被中。
在她的眉心印上一吻,不舍的起身离去。
*
东宫,太子睁眼醒来,咫尺之距,太子妃仍熟睡。
他不耐的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
“殿下,南王求见。”
云萱听了声响,睡眼惺忪的睁眼一瞧,眨了眨眼往床里翻了身,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
他紧随而至,将她再度捞进怀中,云萱抿了抿唇,只能作罢。
“柏衍来了,孤去见他。你接着睡,不必起身。”
“嗯。”
她仍困着,只听他在耳边念个不停。她敷衍着应了一声。
一炷香后,萧屹踏进书房门。
萧屹挑眉,“南王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时辰便来了,想来是有大事。”
柏衍今日十分好说话,竟顺着太子的话点头应道:“确有大事。”
萧屹奇怪的看他,末了了无趣味的道:“今日休沐,扰孤清净,最好是大事。”
柏衍也不兜圈子,“事关国师余孽,不得不急。”
萧屹一听,随之正色,“你前些日子的追踪,有线索了?”
“他们的行踪,出现在了鞑靼。”
萧屹狠狠拍了拍桌子,恨道:“北境雪灾,鞑靼游兵屡次犯我边境村庄,烧杀抢掠,孤决心一战。”
柏衍脑中掠过萧蔻所说的前世之景,道:“臣愿随太子亲征。”
萧屹今日仿佛开了眼界,奇道:“你向来只管南方事,如今怎么肯趟这趟浑水。”
对萧屹话中的调侃,柏衍自是全盘接受,随即反问:“殿下强娶我南王府郡主,又是为何?”
萧屹吃瘪,“彼此彼此。”
柏衍这时才直言:“殿下不必多虑,南王府有祖训,殿下既是仁君,臣愿鞠躬尽瘁。”说罢拱手表示诚意。
萧屹明白他的意思,亦拱手回敬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信你。”
经此一遭,两人也算尽弃前嫌。
*
东宫。
侍女站在窗外,远远望去,太子妃正倚在软榻上闭眼小憩,阳光倾洒在无暇的面容上,整个人懒洋洋的。
地龙烧得热,她穿得十分单薄,能看得出来似乎更丰腴了些,真真是应了那句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刚嫁进东宫时也太瘦了。
近日来,太子妃似乎越发惫懒,大约是不适应这燕京城的气候吧。
微风吹过,未免主子睡梦中受了寒气,侍女正预备关上大开的窗扇。
突然察觉到有人进了回廊。
她转头一看,忙要跪下请安。
太子随手一挥,旁的人自觉闭紧了嘴退下。
萧屹走进殿内,立于软榻前半晌,云萱呼吸浅浅,一无所觉。
阳光西斜一寸,窗外一阵鸟鸣。
云萱的安眠被打断,缓缓睁开眼。
她面朝着贵妃一侧,睁着眼发了会儿呆,睡意渐渐退去,倚着迎枕起身坐起。
这回清醒了,听觉也灵敏多了。室内还有其他人的衣料摩挲声。
转头向外看,萧屹正坐于几步远的桌案前,随手翻动着手里的册子。
不等云萱反应,他已经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云萱仰头问他:”殿下何时回的?”
萧屹懒懒的靠着,盯着她凌乱的鬓发欣赏,“刚回,见你睡得挺香,并未叫你。”
云萱点头,感叹道:“许是冬日室内温暖,近日总觉得困。”
萧屹也随她,“无碍,困了便休息,事情分给下头的人去做。”似乎是毫无底线。
云萱不置可否。
她也没什么话要跟他讲,便想越过他下榻。
他突然扣住她的腰,一错不错的盯着她的反应,告诉她:“孤要出征了。”
云萱意外抬眼。半晌才问:“何时?”
萧屹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面上升起笑意,“明日便走。”
听他说完,她心里竟闷闷的,只得低下头消化这阵不适。
她许久后才想起来问他:“可需臣妾为殿下装点行囊?”
萧屹倒是无所谓,他在外头习惯了,也不挑,“嗯,你看着办。”
临别情浓,云萱也不似往日总带着忍耐和抗拒,萧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两人温存一番后躺下。云萱总觉得心口闷,难得有如此浮躁的时候。
萧屹听她呼吸不稳,将她翻了个身细看,见她眉头紧皱着,担心道:“怎么了,身子不适便让御医来看看。”说完便转身朝着外头要喊太医。
云萱依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不必,北方干燥,屋里头闷,我透透气便好。”
她虽这样讲,人却倚着迎枕未动,肉眼可见的犯懒。
萧屹便也依她。
*
太子带领二十万大军出征后,燕京城突然沉寂下来。
皇室人丁稀少,宫中一切由太子妃决断。朝务明面上由瘫痪已久的皇帝决策,暗地里则交由大长公主萧宜代理。
此刻东宫里一如往常的安静,云萱站在屋檐下,抬手接了外头落下的雪花,转瞬便化在手里。
侍女见了忙劝道:“娘娘,如今天凉,雪花冰凉伤身,请进屋歇着吧。”
云萱本就兴致缺缺,听完也无所谓,转身便进去了。
其实,今日她难能真的安心休息。太子一走,皇帝患病在床动弹不得,底下人屡屡试探她的底线,小动作不断。
她一反往日里温和的做法,狠狠处置过几次,下头的人才有所收敛。
宫外头,不少命妇屡次递上帖子要求见她,摆长辈谱的倒不少。
她一个也不见,拒绝得格外强势。宫里的人都能敏锐的察觉到,这皇城里,人心浮动得厉害。
同一时间,北境又是另一种景象。
冰天雪地里,战马也走得艰难。
一路往北,每至一城随处可见流民,哪怕朝廷早有预备,仍有饿死冻死者。
太子忙得脚不沾地,对外称太子谋士的柏衍也不得轻松。
此刻两人正站在半山腰上眺望前路。
天寒地冻,官道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找不出车辙的痕迹,险些分不出哪里是路。
越走越艰辛。
太子转头看了一眼撩起车帘打量的妹妹,不甚愉快的对柏衍道:“若是她在北境出了差池,孤拿你试问。”
柏衍不置可否。
对于萧蔻出现在这里,亦非他所愿,但萧蔻境况着实不妙,此中隐情无法与旁人言说。
只得让她跟着,亲眼去看看,盼能解了她的心结。
但北境过于艰苦,他太担心她的身子。
她整日在马车里写写画画,找个角落窝着,不管萧屹怎么劝她回去也一声不吭。
第102章
加急行军半月后, 二十万大军的队伍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北部边境之城——蓟城。
蓟城地处要塞,是通往许多外邦的必经之地, 往日里行人来往虽不至摩肩接踵, 但如此冷寂的景象亦是前所未有。
自入冬以来, 连日雪灾致庄稼欠收,百姓靠着朝廷的救济粮还能勉强过得下去日子。可偏偏鞑靼又不安分, 屡屡侵扰蓟城周边, 后又混入城内烧杀抢掠,致死伤无数。
这些日子, 朝廷的救济粮也快要断了, 惊惶的气氛笼罩在整个蓟城上空, 鸦雀无声。
蓟城外头,城门已经不堪重负,大军敲响城门喊话, 城墙上的士兵如惊弓之鸟, 满是怀疑。
直到太守匆匆赶来,才下令打开城门。
太守连连告罪, 言鞑靼兵诡计多端,屡次乔装意图闯入城内, 官兵连日午休, 分毫不敢放松警惕。
如今总算是等到了朝廷大军至,一双双黯淡疲倦的眼睛里也有了希望。
大军有将领带着自去城防处扎营修整, 营地陆续升起火来, 将严寒驱散了几分。
车架一路开进了太守府。其中, 一辆看着丝毫不显眼的马车悄无声息离了队,缓慢游走于街巷。
这个时辰, 街上除了巡逻的将士,鲜少有行人。
马车走过几条街后,沿街的窗户有几扇被打开来,胆子大些的还探出头打量外头的情形。见外头有许多晋朝将士巡逻,面色端肃举止规矩,也没人生乱子,便又试着打开门走出来看看。
“朝廷大军来了!”“朝廷来人了!”打头出来的人一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蓟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断续出门来求证,街头上很快喧闹起来。
有劫后余生的激动,失去亲人的哀伤,家园被毁损的愤怒,但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过去的一个月,鞑靼在城里屡生乱子,烧杀抢掠,沿路街景被破坏殆尽,早已不复往日安居乐业之景。
路边,老伯拾起破碎的门框,声声哀叹,融进了灰蒙蒙的天色里。
萧蔻放下马车窗上悬着的帘布,眼眶胀胀的,心中五味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