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衍捏了捏她的手,她摇了摇头。
沉默了好半晌,她问他:“赈灾的粥棚搭好了吗?”
“嗯。想去看看吗”他问她。她点了头。
两人又乘马车到了城中将将才搭好的粥棚。
这时候,粥棚边上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一眼望不到头。母亲带着孩子,子女馋着老人,既殷切又疲惫。
“米粮今晚便挨家挨户的发,会好的。”柏衍时常行走在外,曾面对过这样的场景,可萧蔻哪里见过。
话说回来,谁见了能好受呢?
萧蔻愣愣的盯着粥棚的方向,眼睛也不眨。
她告诉自己不能逃避,要睁开眼睛去看清真相。过去十数年,她一直活在用金银编制的谎言里,囿于皇宫勾心斗角,一生浑浑噩噩毫无建树。她前世死得不冤枉。
柏衍不打搅她,任她自去体会。
余光里,萧蔻突然神色一凝,目光紧随着一个目标移动。直到那人走远早已看不见,她仍未收回视线。
他察觉她神色有异,问她:“怎么了?”
“那人让我觉得好奇怪。”她这才如梦初醒,转头看他,“他的脸我分明不认得,但总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
萧蔻说这话时眉头轻锁,目光盛满疑惑。直到马车驶进了太守府,她仍百思不得其解。
因萧蔻身份此行不宜暴露身份,对外只称她是太子谋士陆临的妻子。
两人再次扮作夫妻,在太守府同居于一座小院中,只不过这回她也算吃一堑长一智,怎么也不上他的套了。
书房里,她犹豫着取笔蘸墨,将方才见到的人画了下来。
络腮胡子,粗眉,高颧骨,看起来分明是市井间十分寻常的长相,毫无特别之处。柏衍凝神想了想,也并未见过这个人。
萧蔻疑惑未解,径自坐在窗下,盯着画像看了许久。
窗外一阵疾风,半开的老旧窗扇撑不住,梆的一声打在窗框上。吓得萧蔻肩头一颤。
柏衍正要起身,却见她眼睛一亮,紧接着起身快步奔至桌前,挤到正在桌案后的柏衍身旁,拿起一张宣纸随意披上,又抢过他手里的笔,作起画来。
将画中的络腮胡子去掉,粗眉变成寻常男子的眉形,“啊!”,她恍然大悟,惊得退后两步。
柏衍在身后按住她的腰,稳住险些后跌的身子。
萧蔻站直身子,忙解释道:“我认得他!”他也不着急,扶着萧蔻的后腰让她借力。
她慢慢解释:“此人名致常,国师在时他常出入宫廷,是御前的红人。”
柏衍听完丝毫不觉意外,“看来我的线报没错,国师党羽如今就在蓟城。”
*
蓟城太守府。
府门紧闭,门前有武将巡逻,守得密不透风。
一片肃然中,府里的每个人都十分忙碌。
如今的蓟城太守是太子监国后指派的,乃京城人士,武将出身。
因太守刚上任不久,其妻子与一双儿女仍住在燕京城,这也导致如今的太守府中并未有女主人。
今日,府中除了萧蔻,其余人都已出发去了军营。今晚将举行犒军大典。
将士昨日在城外五里处活捉了五个鞑靼士兵带回军营。紧接着,骠骑将军带一队人马突击至城外十里,将五百鞑靼士兵杀得片甲不留,而后迅速返回。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这回晋城军可谓出兵迅速,手段狠戾,出乎敌方的预料。
只是这样一来,鞑靼那头更是群情激愤,出战的呼喊声达到了高潮。大战已经近在眼前了。
太守府里,所有人进出皆须验明正身,查了又查。就连萧蔻身边的几个侍女,也是安书挑了几个女暗卫假扮的,真遇着危险,足以以一挡十。
这几日,萧蔻也未闲着。她早前接下了分发救灾物资的担子,试过才知其中牵涉之广泛,责任之重大。
如今将士出征在即,安顿好城中老弱妇孺的亦是她要做的事儿。
刚开始时,她上手难免考虑不周,她担忧得夜不能寐,时而振奋时而沮丧。
好在府里还有安卷在,他在南王府中打理内务多年,精于此道。如今就守在太守府中任她差遣。
傍晚时分,柏衍回了住处。他穿一身深色的衣裳,鞋面与衣摆处皆有厚重的灰尘,可见一路风尘。
萧蔻走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自己这一日也十分劳累,此刻正想回房休息,本不欲多问他的事。
可也不知怎么总是迈不动步子,遂随口问他:“用过饭了?”
“未。”说话间,他摸了摸太阳穴的位置。
犒军光顾着饮酒,白日又忙着排兵布阵,实则并未寻到空闲进食。
如今定是饿了。
趁他自去洗漱的空档,,厨房已经送来了饭菜摆好。
萧蔻便坐在旁边没走,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他吃。
见他进食的速度比起往常快乐很多,似乎并不得空闲,吃完怕是又要进书房了。
萧蔻打眼观察他,又若无其事的移开眼。柏衍也不躲,任她看。
反倒是她自己忍不住了,凑过来问:“近日见你似有几分不同。”
柏衍头也不抬,随口应她:“有何不同?”
萧蔻稍稍思索,笑道:“行事不似往日讲究,吃穿用度皆随意。对将士纪律要求严格,对百姓安置思虑周全。”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形,她还补充道:“好像变了个人。”
他此时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抬眼看她,眼中有几分好笑的情绪,“身处其位,入乡随俗。”倒是言简意赅。
也是,他从来都将自己的职责完成得很好。
萧蔻哪是真的不懂,不过是生了戏弄的心思,这才说出来调侃他罢了。
听完,她故作恍然大悟,正要讲话时,只听房门“咚咚咚”被敲响,两人因这一打岔双双安静下来。
“主子,安书回了,有要事求见。”是侍女的声音。
萧蔻眼中带着怜悯看向柏衍,见他将将放下碗筷。的确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他回了她一个略带几分疲倦的笑意,也没心思废话,转身预备离去。
萧蔻突然不忍,提议道:“我陪你去吧。”
他很快转头看她,挑眉打量她的神色,似乎对她的提议有几分意外。
“怎么,安书说的我不能听吗?”她理直气壮的挺腰任他打量。
又嫌气势不够,还踮起脚来,虎着脸仰头与他对视。
她脚踮得过于高了些,身形不稳的晃了晃。柏衍忍住笑扶了她的腰。
心情愉悦的带着她往书房去,“行,你想怎么样都行。”
书房里,柏衍在书桌后安坐,萧蔻自行在窗下找了把椅子坐着,虽共处一室却互不打扰。
安书敲门进来,萧蔻打眼看他,发现他几月不见竟黑了许多。她抬手让他不必行礼,自与柏衍说正事。
“王爷,属下与人日夜不停的盯着,此人于七日前送出了两封书信,此后一直没有动作。暗卫兵分两路追踪着信的去向,一封送往北面后失去踪迹。另一封原先一路往南,至汉中府突然转道,快马不停送往了燕京城的方向。”
饶是萧蔻迟钝些,也听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国师余孽既然往燕京城送信,说明燕京城有其内应。如今太子带着大军出征在外,燕京城朝官可谓群龙无首,这要是出了乱子,皇宫乃至整座燕京城皆危矣。
她正紧张,安书接着道:“属下当时便已遣人快马不停向郡主处示警。”萧蔻这才倏然松了口气。
待安书讲完,柏衍问:“送去北面的信如何?”
安书听完锁紧眉头,自责到:“属下无能,叛党送至北面的信竟全无踪迹。属下大胆猜测,这城中至鞑靼,一路皆有此人内应。”
闻言,萧蔻想起了伪装的致常。若非她当时凑巧见着了,旁人恐怕是认不出的。若是与鞑靼勾结至一处暗害城中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她叹道:“他们擅伪装,轻易识别不出的。”
柏衍亦颔首认同。
这一行人最善装神弄鬼。蓟城为边城,是去往许多临近城池的必经之地,人来人往流动大,身份亦是鱼龙混杂,难以一一缕清。如今大战在即,国师余孽一行人隐于街巷百姓之间,确如大海捞针。
晋城军在明,叛党作乱在暗,外头还有鞑靼虎视眈眈。这一战的确是前狼后虎,危机重重。
第103章
近几日, 燕京城流言四起。
传言皇帝得了散仙相助,如今九死一生,竟能说话了。
且皇帝得仙人点化, 得知二皇子萧淳实为皇帝亲子, 皇帝对将幼子流放至边陲之地悔不当初, 特派朝中肱骨大臣将其接回宫中抚养。
茶馆里,街巷间, 集会中, 四处皆传得有板有眼。
午后,云萱缓步踏进皇帝养病的寝宫。
打眼一瞧, 仍旧是嘴眼歪斜, 面色蜡黄, 四肢干瘦,正睡得昏沉。
她朝大监微微颔首,转身出来站在廊下, 问正等在外头的太医院院首:“陛下今日如何?”
院首道:“陛下体内丹毒过剩, 病症并无起色。”此人与萧屹的外公有些渊源,云萱还是信得过的。
她略作思索后问院首:“大约还剩多少时日?”
即便院首是萧屹的心腹, 也为太子妃的直截了当所惊。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太子妃,见她面色平平, 仿若只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院首忍了忍抹汗的冲动, 压低了声音回道:“娘娘,臣不敢断言, 但脉象瞧着至多还有半年光景。”
“嗯, 辛苦院首。”
云萱闻言点了点头, 示意侍从送一送院首。
院首转身离去,走了两部突然又想起一事, 停下脚步转身问:“娘娘,臣每月查阅宫中各位主子脉案,您似乎已两月未使医女把过脉。如今宫中一切依仗娘娘坐镇,还请娘娘切莫大意,万望保重身子。”
云萱闻言抿唇笑了笑,和善道:“多谢院首提醒。本宫近日并无不适,如今宫中事务繁忙,因此耽搁了些。无碍,便将把脉的事挪到下月吧。”
“是。”院首这才离去。
院首刚走,大监便过来禀:“娘娘,钟太傅夫人求见。”
这位钟夫人近日倒是屡次递帖子。
若是为了太子后院添人的事儿,如今正主也不在燕京城,钟小姐这时候忙着想进东宫,时机可不合适。
她忆起安书传回来的消息,又有街巷间的流言,心里有些怀疑。
此时绝不可让任何外人接触皇帝。
察觉身子有几分劳累,她不甚愉快的看了眼大监手中的帖子,冷声道:“传话出去,皇上身子如今越发不好,分毫惊扰不得。无要事不入宫。”
*
与此同时,萧屹亦收到了南边来的消息。
太子詹事携信纸快步走进室内,禀告不远处的太子:“殿下,萧淳凭空消失了。”
天色已晚,室内已经点起了蜡烛。日光下温润的面庞在明暗交杂中显出了比白日更多几分的锋利之感。
萧屹侧着脸看向窗外透,昏暗一片。
他听完太子詹事的话后并不惊讶,如今要在背后做乱,无非就是那些手段。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计策。
他随手烧掉信纸,又问:“东宫如何?”仿若只是一时兴起。
太子詹事早已经验,将东宫里传来的消息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对答如流:“娘娘除了每日去陛下殿前请安,其余时候皆于东宫深居简出。”
萧屹不置可否,专心继续看折子。
过了许久,太子詹事眼见无事正要告退时,上头太子又发话道:“孤走时见她精神不济,如今可好些了?”
太子詹事忙回忆了一遍,一丝不苟的转述道:“据暗卫禀报,娘娘精神尚佳,饮食起居皆一如往常。”詹事内心五味杂陈,好好的谋臣,竟还要操心太子夫妻之间的琐事?
萧屹听完,有几分欣慰,同时又有几分不是滋味。她倒是一如往的吃好睡好,也没觉得身边少了个人不适应。
夜色已深,太子詹事见上司面色似乎不好看,劝道:“殿下,三日后便要大战,万事皆需您做主,如今不宜操劳过度,还请早些安歇才是。”
*
三日后,数万鞑靼军兵临蓟城城外一里。
从城头上看,一眼望不到头。敌军声势浩大,行军速度极快,想来对这场战争蓄谋已久。
他们中间也有几个会汉话的,被挑出来对着城墙上的晋朝军喊话,嘴巴里十分不干净。几个年纪尚小的士兵气盛些,被领队狠狠按住,硬生生的被气红了眼。
太守府里,萧蔻听着外头的喧嚣声,心跳乱得厉害。
她往前厅去,抓了正经过她要出门去的太守府守卫军的副将,问:“太子殿下一行皆出去了吗?”
副将拱手称是,“看这形势,马上就要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