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恕小人冒犯,小人斗胆一问,娘子可是江南人士?”
黛云软心头一惊,暗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过娘子弹奏江南小调《聊赠一枝春》,也在无意中听过娘子用江南话唱水乡民谣《西洲曲》。结合你家道中落、下乔迁谷的经历,便大胆做了推测。”
“你为何能听出我哼的是吴语?”黛云软仍感到不可思议。不过仔细想想,他没有当地男儿颧高面黄的样貌特征,而且官话得体,字正腔圆,丝毫没有甘州口音。还那么博洽多闻,谈吐不凡,一点都不像从小地方来的。
“实不相瞒。小人乃扬州人士,得幸在帝京任职小差。两个月前奉命追捕秘案要犯,才一路巡军到了甘州,不料遭遇歹人埋伏,落难于此。那日若非急中生智换了甘州军的衣裳,若非娘子相救,恐怕我早已客死他乡。出门在外,又有机密要务在身,故不敢随意轻信旁人,选择隐瞒,实非得已。”
“难怪,这也就说得通了。我说你怎么看着有......”
“有什么?”
“没什么。”
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原来是客从吾乡来。
“所以,娘子救命之恩,小人必将涌泉相报。甘州地苦民哀,若娘子想回江南故地,我愿效犬马之劳,这就带娘子启程。”
第6章
黛云软很是心动,可不过片刻却踌躇起来。她已经嫁人了,若婚前就遇到裴远山还好说,大可一走了之。但如今一纸婚书缚身,便背上了寒窑守贞的责任。她不能需要黄阿春的时候就企图委身于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远走高飞。他儿时生母便是受不了苦跟别人跑了,她不愿让他沦为邻里笑话,更不愿让被女人抛弃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两次。而且,裴远山不知她是罪臣之女,若是知道了,还会想要带她走吗?朝廷的海捕文书上还有她的名字,回江南无异于自投罗网。就算他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她也担心会牵累他。再者说,回了南方又能如何?他想娶她一个再醮妇吗?他的家人又肯愿意?
大地寒秋暮晚,灰蒙蒙的屋舍内,黛云软亲手点燃了红烛。原本没有把握的裴远山大喜过望,以为她是确定了心意要跟自己走。这一双龙凤花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但她,还是为他点燃了。
男子借着烛光与她相视时,却不想那双清莹秀澈的水眸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美人借口道,“不过是一对蜡烛,没了还可以再买。我今天下山的时候接了一些女红的活儿,要替村头的大婶儿在素帕上绣花,好让她拿去城里卖。所以不得不点灯赶工。”
裴远山顿然失笑。虽然心底失望,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从容淡雅的神态。
女人强颜欢笑,“你说得对,天地之大,做蜉蝣朝生暮死,还是做鲲鹏逍遥展翅,一切只在人为。不过人各有志,胸无大志亦是志的一种,只愿都各得其所吧。有多少人终其一生只生活在一个地方,自甘如此,抑或实在寸步难行。你踏遍五湖四海,意在四方。而我安分守常,觉得粗茶淡饭也不错,志向不同罢了。我虽倾慕江南风光,但更喜好山栖谷隐。我知裴君是有恩必报的君子,故而想顺路捎我去江南招待一番,以此报恩。可我是嫁了人的村姑田妇,夫君还在黄河边儿上受干戈之苦,我怎能独去江南游乐?若我夫君历尽千帆重归故里,却发现家中人去楼空,只剩蛛丝尘网,必然会担忧的。”
她在把他推开。
他说过,只若有心,多远都不算远。而她的心显然记挂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裴远山不再勉强,努力克制着强掳她的冲动。
离别那一日终于到来。部下前来会合,早早恭候在了山坡下。黛云软不多过问,只当那些军士是来接应裴远山的同僚。两人互道珍重后,男人终于飞身上马,踏骏离去。
黛云软沿着山路小跑到危崖边儿目送,一双翦水秋瞳直直追随着那个俊逸挺拔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感受着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的距离。
远在平芜尽头青山之外的裴远山终于忍不住回头,只见北方山色空濛处,西风虐饕中,塞雁悲声里,有一倾国佳人,遗世而独立。而衣袂飘飘的她身后山巅儿上,已经覆上了早冬的点点白雪。
裴远山在心里叹惜着,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远处暗中保卫的副将秦岁晏看穿了裴远山的心事,不解道,“主子为何不带这位女恩人回帝京?”
“她不愿跟来,我犯不着强人所难。”男人神情淡淡。
凡是主子想要的,以往总是势在必得。这次是怎么了?副将暗暗纳闷,试图从主人年轻的脸上找出破绽。一无所获后,他回忆起了这段时间苦哈哈鹰蹲山林的经历——原先通过海东青的来信得知主子大难未死,副将一扫愁容欢天喜地,与前来支援的弟兄们火速赶往小山村,想要第一时间接走这位尊贵的伤患。连当地医术最高的大夫都请来了。但向来矜贵持重,淡漠傲狠的主子不知为何,就是赖着土阶茅屋不肯走。还在甘州耽搁了那么多时日。
本来他也奇怪,主子唱的是哪出?为何偏要与一山野粗妇朝夕相处?直到一次他在无意间窥见那女子真容,被惊艳得倒吸一口气。五官明艳若三春之桃,气质淡雅似九秋之菊。一身粗布麻衣,反衬得她有一股天然去雕饰的美,清新脱俗,艳而不媚。而且,秦岁晏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女子拒绝了自家主子。他可是广陵王的独子,英国公的嫡外孙啊,连当今皇后在闺中时都想嫁给他。这农妇当真是与众不同。
副将感到可惜,叹出声,“岁晏本不该以下犯上,妄论主子私事儿。但还是忍不住想问,留那位活菩萨女恩人在这偏乡僻壤,从此山高水远不复相见,主子不觉得可惜吗?”
“当然觉得可惜。”
“那以主子您为何不...”
难得,往日不屑多言的主子兀自倾吐心声,“她若愿意跟了我,以后不是外室就是妾,横竖都给不了她正妻的身份。本王自知自己不算个好人,也总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正是因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敬重她的至诚至真、善良高贵,所以才不能轻薄她。”男人原本疏淡的眉宇间终于浮上了一丝遗憾。
裴远山心硬地想着,她已经婚嫁,而他也早有婚约在身。他有竞逐天下的野心,联姻能为他建立军事同盟,拉拢二十万铁骑,甚至在发战前控制漕运这一国之命脉。为了一个女人舍弃霸业宏图,还犯不着。
作者有话说:
他以后会被啪啪打脸吗?
第7章
一晃两个月过去。裴远山一觉睡醒,发现帝京终于下雪了。虽是夹杂着霏霏淫雨的薄雪,但在他看来,有生于无。他这儿都落雪了,西北大塞那边估计早就白雰如瀑,积雪封山了吧。其实,平素里忙,他也不会时常想起那个女人。但一旦想到,却总觉惋然。
此刻城东,三五结伴的高门贵子、青年才俊浮生偷闲,正卧在深巷小楼听雪。还有擅长歌舞,深谙诗词的才女花魁在一旁解闷作陪。当朝丞相之子房鸿渡从二楼阑杆朝外看,见天色灰蒙蒙的一片,翘角重檐皆被疏雪打湿,不由起了赋诗一首的雅兴。他沉吟许久,正要张口,雅间却刚巧被推开。众人纷纷朝门外望去,只见一剑眉星目的隽拔郎君,身着锦衣狐裘,由守门的奴才们恭迎而入。
大伙儿起身相迎。那房鸿渡也上前,做兴师问罪状,“抑弦,自你回京后我拢共才见过你两次。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呢?”
“整日无事忙罢了。”男子淡淡笑答,随房鸿渡推窗看雪。
在茶几边儿上沏茶撇沫的花魁燕笼月原本慵懒懈怠,但听到“抑弦”二字,不禁动容侧目。裴赴远,字抑弦。他就是三年前直取敌将首级从此声名鹊起的广陵王世子?
听说三年前,一直对我朝边境土地虎视眈眈的漠北蛮族见□□内患渐积,便趁机勾结边陲官员里应外合,致使边关两城失守。多亏了随窦灌老将军出征的裴世子出其不意奇袭敌营,佻身飞镞,于百米之外张弓急射,将箭镞狠狠穿透敌将脑门,直勾勾将其钉在木桩前。蛮族群龙无首,很快便溃不成军,慢慢退回了漠北荒地。
裴赴远以后是注定了要承袭王侯之位的。生来就拥有天潢贵胄这层至尊至贵的身份也就罢了,偏偏长得还俊逸不凡。能文善武,瑚琏之资,不似一般膏粱纨绔。连燕笼月见了都暗道上苍不公。听说,当朝皇后待字闺中时都曾为了他跟永睦公主大打出手……
当然了,对帝京第一花魁燕笼月来说,高门勋贵见多了早见怪不怪。连当今皇帝都曾悄悄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她刚之所以为之一震,是因为三年前她从秦淮河入京时,曾因这个名字而避开险劫。那会儿她才及笄,初露头角,不过还未得帝京第一名妓之称。一肥头大耳的虞姓京官儿斥二千两白银收买了贪财的老鸨,将她灌醉,欲要动强。就在燕笼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朝廷带着圣旨破门而入,将虞缉拿。险些失身的燕笼月经此一遭,更加坚定宁作刀俎,不为鱼肉的坚定信念,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盛名和满屋的金帛珠宝傍身。而她也是后来才在无意间得知,原来那天窦灌老将军大捷回京,功不可没的广陵王世子还向天子呈上了边城两个叛官跟虞姓京官私相授受的铁证,皇上才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这纳贿卖国的贪官收监问斩。
“卖花咯!野菊、红梅,新鲜漂亮得很!”幽巷楼下有卖花女在冒着湿寒的天气叫卖。
正与房鸿渡闲谈赏雪的裴某人被野菊吸引,垂眸望去。然后扭头吩咐随从温玖去将菊花儿全数买下。房鸿渡打趣道,“裴兄平日看着也不是惜花之人啊。怎么今日生了这般好心?再说了,要买就干脆全部买下好了。红梅难道不比野菊高姿动人?何况你广陵王府是金阶白玉堂,还差区区几个铜板儿?”
“我素来只为自认值得的东西付出。梅与菊本身,在我看来毫无二致。但很多事物一旦注入了人的情感,它的价值便从此不同。”裴赴远答话时,眼睛未曾离开卖花女的花篮。他静静注视着被雨雪沾湿的野菊,思绪飘到了遥远的西北。那时,黛云软婉拒了他。他为掩饰挫败的神色,将目光从女人面颊上移开,转向了那一簇她新鲜采摘的菊花,“这花很漂亮。”
“你喜欢吗?我在屋对面的野地上无意间看到的。”她也藏好愁容,故作轻快,“有诗云,‘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我喜欢野菊赛过家养。菊本就有高洁的寓意,而野地里顽蛮生长的,更能忍寂耐寒。”裴远山朝她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如果以前他欣赏这花,仅是因为《不第后赋菊》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可是如今却多了一个理由,那便是因为她也喜欢。而且那首咏颂野菊的“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忆向山中见,伴蛩石壁里”,确实衬她。仿佛天生为她而著。
温玖将野菊买回,递给裴赴远。男人这才从回忆中抽身,接过这一捧清苦又溢甜的悬崖菊。
“外头的雪好像变大了。”一阵寒风将片片琼花送入窗内,正在屋内下棋的吏部侍郎薛荷文打了个哆嗦。他乃朝中新贵,虽无拿得出手的家世,但因其有真学问,慧于心又敏于行,性格英迈自信,颇受君子豪杰喜欢。
不过裴赴远与他接触不多,两人不过点头之交。
屋内伺候的婢女因薛荷文这句话懂事地往火炉里添炭,而坐在他隔壁的燕笼月却是舍近求远,特意绕到了裴赴远跟前,款步姗姗,动作轻柔地关窗。
薛荷文将燕笼月的小心思尽收眼底,想着君子当成人之美,于是有意替她牵线,“刚才一阵冬风吹来,这野菊的浓郁芬芳都飘到了薛某这儿了。花魁娘子好心替诸君闩窗,倒让薛某有了个意外发现,平日里娘子总喜欢以露菊煮茶,今日这身云裳上绣的竟也是玉壶春。玉壶春有菊中君子之美誉。娘子可是对这菊花儿情有独钟?”
燕笼月很聪明,她没有直接看裴远山,而是温柔地凝起了他掌心的那捧野菊。婉然道,“方才世子说得对,花草本无贵贱之分,只是各花入各眼罢了。若真要论个高低,我倒觉得价值名贵的所谓菊中君子玉壶春不如这野生的悬崖菊。玉壶春之所以价高,是因为人们总觉得物以稀为贵。而这花稀贵的根本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它自身脆弱挑剔,才不好养活。而这野菊就不一样,深深扎根在崎岖瘦地,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室内勋贵皆被这花魁娘子别具一格的见解所折服,流露出欣赏之情。就连裴赴远也暗暗点头。而此刻享受男人们追捧的燕笼月却在心中发出万千感慨:“呵呵,真是多谢我那性情清傲、才思过人却命比纸薄的大小姐啊!没想到她十二岁时发出的独到见解到今天都能帮她收获权贵子弟的青睐!要是小姐没受其父牵累,没被满门抄斩,如今恐怕已经是风华绝代、才名远播的江南第一闺秀了吧。门前不知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痴心求娶。真是可惜,她死了。但也真是庆幸,她死了。”
燕笼月低眉,不自觉地触摸袖口金贵的玉壶春花纹。遥想当年,她在官宦人家为奴为婢,有多嫉妒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嫡出小姐。某个冬日府上有喜,城内名流皆来赴会讨彩。小姐作为主人家,带着各府千金去花房里赏花。彼时还叫燕红的她负责照顾其中花草。那些闺秀们为棚中绿菊所吸引,小姐在一旁谦和地解说这是绿云,菊中珍品。众人更是艳羡,皆夸赞小姐养得好。静静侍立在一侧的燕红虽然不满小姐居功,但也无奈,这一棚子的花儿确实都属于小姐,连她自己的卖身契也属于主人家。不过,她这时心里更多的还是骄傲。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默默付出心血浇水施肥,绿云才能长势喜人。她正悄悄得意地享受着贵女们对它的盲目吹捧,却不想小姐这时却发表了更与众不同的见地,说自己更欣赏野菊,觉得野菊更应受人敬重云云。简单几句话让大家心悦诚服,顷刻间就否定自己起早贪黑辛苦照料的成果……
而她今天,就是将当初的绿云换作了玉壶春,然后把小姐的观点复述了一遍而已...
“你叫燕笼月?”这时,一道疏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燕笼月抬头,对上了男人那双容易让女人失陷的眼睛。裴赴远的身材修长高大,她站直了腰才及他肩膀。
“是。奴家叫燕笼月。”她低眉道。
作者有话说:
有人吗?
第8章
“淡烟笼月,倒挺有飘渺萦愁的意境。”
“奴家不才,这是以前自己替自己取的。兰舟夜泊青山下,淡烟笼月尽铅华。”燕笼月再次心口不一。其实她这名字是五年前随主人家渡秦淮河探亲时大小姐替她取的。以前府上小姐那些贴身一等女使全是由小姐赐名。彼时的燕红只得意地以为自己地位不同以往了。现在想想,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可真是浅薄的井底之蛙,竟然为了一等丫鬟这个身份而沾沾自喜。
男人弯唇笑了笑,便再无下文。而是转头与几位朋侪继续闲谈。燕笼月也识趣,自觉退回了隔扇处,扶起古筝为雅客助兴。
“可会弹《聊赠一枝春》?”正饮茶的裴赴远忽然看向抚琴的女子。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奴家技艺浅,堪堪会一点,若弹得不好,世子勿见怪。”燕笼月说着自谦的话,手头动作却娴熟得很。扫摇、轮抹、扣摇,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