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的,穿得太过奢华艳丽,担心喧宾夺主,被人误以为是跋扈自恣之流。”黛云软一眼就找到了那件颜色雅淡似雾的襦裙,将它从柜子上取下来,“现在这个时节穿它刚刚好,厚薄合适。”
“娘子一路劳顿,本该让您先歇息。但是奴婢有个东西迫不及待想让您看看。”雪翰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娘子若不困,请随我移步至小书房吧。”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神秘秘的?”黛云软经雪翰引路,改道去了从前写字看书的小阁上。
香炉升着袅袅紫烟,一早就为了她而点燃。
扇形窗边儿盛着几株名为“杨妃出浴”的芍药名品,厚实重瓣,呈乳白色,似一瓣瓣无瑕的雪玉,让楼外瑰丽的晚霞见了都自愧不如地退避三尺。
桌案上则摆放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以及一个包装精美的方形锦盒。
黛云软在雪翰殷切地注视下将盒子打开,一块用寿山田黄打造的精巧印章。她会心道,“这些都是世子叫你们准备的吧?”
雪翰点点头,笑着说,“世子早在抵京前就让秦副将快马先行,准备礼物了。这‘杨妃出浴’、文房四套和私人印宝,本来为娘子摆列在了世子府,也是今早才搬来的。娘子有所不知,世子还让温管事在笑沧海书斋增设了一套香紫檀的案台椅柜,专供娘子你使用。若不是那些物件太大了,不好搬运,而且顾念着娘子在此也仅是小住,总是要回世子府的,不然温玖恐怕今早就把东西扛过来了。”
黛云软将润泽凝腻的田黄石握在掌中,以指腹来回摩挲着印底的文字。
雪翰见黛云软始终恬然,没有她预料中惊喜的反应,心莫名悬了起来。“娘子这段时间幽居长河湾畔,远离浮华喧嚣,赏赏景、看看书、作作画,修身养性,陶冶情操,总不会觉得无聊。而且,娘子身边还有奴婢呢,奴婢可以为娘子研墨洗笔,可以陪娘子解闷说话,散步泛舟......”
黛云软朝她莞尔道,“研墨洗笔就算了,我啊,没你想得那么性情高雅。虽然说‘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听起来很专注,很有成就。但我宁肯躲懒。比起闷在屋里头读书写字,其实我现在更愿意你陪我在附近走走转转,顺便认真向你讨教一些我从未学过的本事儿......”
“还有什么东西是娘子你不会的?”顾雪翰问。
“比如防身之术啊......”温婉可人的小娘子无意间向腰间佩剑的女保镖贴了过去,“雪翰,你知道的,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遇到豺狼虎豹,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和胜算。自离开世子府后,一路颠沛辗转,多次与危险擦肩而过。能安然再与你相见,实属侥幸。如今想想,总有几分后怕。”
“娘子想我教你武功?”雪翰有些迟疑地问。
“可以吗?”
雪翰发现,此刻黛云软漾着微波的杏眸溢出了难得的晶亮,这是方才面对裴世子精心准备的一堆贵价物件都没有的。就这样,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应下了黛云软的请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嵇桑子也来小园住下了,为黛云软进行面部修复之术,再结合内服外敷,一样没落。雪翰则给毫无武学基础的黛云软量身摸索出了一套训练门径。先从增加身体耐力开始,再上手基本功,由浅入深,行远自迩。
在顾雪翰的倾囊相授与日夜陪练下,黛云软渐入佳境。这些日子以来,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曾经住在甘州群山沃野的那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生活,以石泉为晓镜,以山月当帘钩,潜心提升自己,为以后的自由与远行做打算......
她不可能一辈子留守在裴赴远的身边,如果可以的话,她不仅想要踏访世间的云深不知处;还想要去亡母从小生活的清溪秀镇逛一逛;再去嘉兴旧宅门口故地重游,然后好奇地打听现在的宅主是谁......
至于裴赴远裴世子,虽然看起来忙,被诸事牵绊,但还是不忘抽空来看她,指正她练功时动作上的不足,再献出更宝贵的经验和技巧。他这人聪明,武学造诣高,而且比起雪翰更善于教学......
不过,作为回馈,黛云软的夜晚得属于他。两人交流的次数多了,身体愈来愈熟悉后,清隽世子也渐渐露出了斯文败类的一面,在某个空山新雨,画楼深闭的月夜,他在她耳边恶魔低语,说很满意她如今健康紧致的样子,感觉更耐*了。她羞恼着想要挣扎,却又被他掀起的海浪吞没。
“功夫渐长,脾气也跟着变大了。”
这是她神智还未沉沦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伴着他下意识地低笑。
翌日,裴赴远穿戴洗漱好,在黛云软额间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离开前对她道,“我过几天要随皇上去暹秋山围猎,待回来之后,我便接你回世子府。”
“好,知道了......”黛云软点点头,并没有追问他帝京近来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婚事还在吗,家中长辈有没有给他施压,抚南王和白舒窈姑娘又是什么态度。
黛云软亲自将裴赴远送到小园外,直到他策马远去的高大背影消失在盘曲的峤道后,才转身回屋偷偷服用避子药。这事儿有两次被雪翰撞见,所幸她都以安神药或者助孕药搪塞了过去。也不知雪翰后来有没有起疑。
“娘子,您衣裳换好了吗?七香车已经备好了。”雪翰在外敲了敲门。
“正在换呢,你且等一等。”黛云软将最后一口药仰头猛灌入口腔,吞咽后匆匆以手绢擦拭唇边的药渍,“对了,雪翰,我的面纱准备好了吗?”
黛云软一边儿应付着外头的人,一边从搭衣架上将离自己最近的淡槐色齐胸襦裙套在身上。
“娘子放心好了,洗过之后还给您熏了一层花香呢。”雪翰望了眼天色,露齿笑着,“比起昨天,今儿天气是真好啊。”
一场宿雨后,帝京郊外的土地上长出了许多出游的小老百姓。或拖家带口,踏歌而行;或呼朋引伴,泛舟长河之上。
在往来的游人中,但凡年轻女子,无一例外都佩戴了一支紫色槐花流苏簪。这是时下京中最流行的头饰——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黛雅篆与当今圣上的同款定情之物。人人都说,若没有这个改运簪,戴家姑娘也不会一跃从不受宠的四品美人破例跃升为妃,引得皇上频频垂怜关爱,甚至连中宫娘娘都好生忌惮......
“皇上,奴才刚才好像看到裴赴远裴世子。”御前总管周瑛穿着一身常服,伺候在小筏上。
身材魁梧健壮的男人正遥看着高处细如弦丝的飞瀑。他闻言回眸,“哦?裴赴远?在哪儿?”
第94章
经过大半年的苦练, 曾经那个臃肿肥胖的男人已然相貌回春,重塑回了更比从前流畅的健硕身躯, 整个人结实而精神。
周瑛极目远望, “刚才在岸边儿呢,风驰电掣的,一溜烟儿就没影咯。”
李猷收回目光, 扭头继续观瀑赏霓。他今天微服私访只带了上官耒和周瑛。听说有几个臣子今夜在长河楼设宴聚饮,正有意去“不请自来”。
“朕倒是许久没有出宫了,闷得慌。还是外头的风景和空气更好啊。难怪京中游冶之风盛行, 那些个骑鹤维扬的朝臣都喜欢跑到郊外来。”
晴云轻漾下,几艘豪横的画舫并排着,从菱叶萦波间穿行而来, 将李猷的竹筏赶鸭子似的挤到了大船的狭缝中, 还溅起了袭人的浪花沫子。
阴柔娇弱的周姓小太监连忙挡在体格健壮的主子面前,试图拦住“水花刺客”。待船开走后才躬下身来掏出帕子替李猷擦拭湿了水的衣裳。“哎哟喂,我的主子爷啊,胸口湿了一大半了。刚那几只游船可真是有眼无珠, 明明都瞧见了河中央有小竹筏, 还这般横冲直撞,目中无人。”
“我自己来吧。”李猷略不悦地皱眉, 接过手帕。
上官耒眯着眼观察那远去画舫上正处于沸腾笙歌中的人物, 得出结论, “那好像是皇后娘娘的母家独孤府的船,排面可真大啊。”
提起独孤家和当今皇后,李猷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
周瑛有眼力见儿, 既然皇上不喜中宫, 那就挑他宠爱的人说, “主子爷,过不久就是淑妃娘娘的生辰了,淑妃娘娘不是总念叨着想出宫来吃长河楼的鲈鱼羹脍吗?皇上下次微服出宫,不妨遂了娘娘的心愿,博美人一笑......”
戴雅篆......他的淑妃......他成为帝王后真正意义上拥有的第一女人......李猷呵呵一笑,“可以。是个好主意。”
......
顾雪翰为黛云软带路,领着她去了长河湾附近的释迦青山上参拜庙宇内的神明。回程路上,黛云软让车夫将七香车停在了半山的一处林中小亭旁。
这儿是去山顶佛寺的必经之道,路人若在亭中歇脚,恰好能隔着横云岚烟俯看宿雨后的清畿甸。
黛云软面朝天地,伸了伸懒腰,难得心旷神怡,“这里景色可真好啊。难怪古今文人常有登高望远的即兴之作。”
“此处是不错,不过在帝京,要说最好的观景台,还得是颐和山和颐寿山,一左一右能俯瞰大半个城阙呢。而且颐和山上有个排名天下第一的藏书楼,可谓是文人墨客朝圣的圣地。”
大概是因为好心情会感染人的缘故,雪翰的身心也感到轻快松弛了不少。
“是沧海楼吗?”
“正是。”
“沧海有崖,学无止境,好名字。”
几片轻风忽地将黛云软薄薄的面纱飏起吹走,似是不忍这张檀口、粉鼻的淡白梨花面被掩盖于朦胧的布料之下。
伊人垫脚追逐着风,将面纱从风的手上追回。
雪翰倏地意识到,若自己调换了性别,那她现在看小娘子的眼光肯定显得十分猥琐冒犯。她强势摇摇头,尽量让自己别那么入痴,“娘子,您如今疤痕渐淡,却仍习惯遮面出行,连风都看不下去了。嵇桑子大夫之前说,在你舒痕去疤的药方加了几味美容养颜的妙药,我原还不大相信药效,现在看来,他可真是太神了。”
黛云软重洗将面纱系好,纤长的翘睫下流露着温婉可亲的笑意,“有吗?其实只是增补了气血而已。不过,你若觉得效果好,我回去请他也为你调配一副。”
“不了,不了,奴婢怎么配享用。”倒不是雪翰假矜持,她在脉络峰从小接受的调|教刻入了骨髓,主是主,奴是奴,生来只管效忠和执行,不能有自我,更不能幻想与主子平起平坐。
“我早已将你视为好友。”黛云软似乎看出了雪翰的顾虑所在,她忽地覆住对方的手背,温柔中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与认真。“只要我在帝京住着,你陪我的日子就总比你们家世子都多。”
雪翰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不由心情明丽的微笑了起来。
两人谈话间,天穹风流云散,山道上也时不时有香客的车马经过。
一辆华盖钿车正欲朝山顶走,然后又去而复返,折回了石亭处,靠路边停了下来。白舒窈由侍女搀扶着,踩着马扎下车。
她向黛云软款款走去,微笑着打招呼,“我就说瞧着身影怎么这般眼熟,果然是黛娘子没错。”
今日的白舒窈自矜绝代,穿着一袭提花暗纹缎青荷长衫配水绿百迭裙,头上的水芝釉玉步摇更是精雅别致。
她本以为自己又纯又欲的姿容打扮已经很出挑了,但与这小白花同框,又忽然不大自信起来。自觉黯然失色了几分。
黛云软朝她颔首致意,“白小姐安好。”
白舒窈没说什么,倒是她身后的侍女发出了斥声,“大胆民女,见了羲舒县主还不下跪行礼?”
“住嘴,立秀,这儿轮不到你说话。”白舒窈不怒而威,不耐地扫了一眼那侍女。
其实她并不喜欢“羲舒”这个称号。若非某人从中作梗,刻意恶心自己,她完全可以选内务局拟定的“暾舒”、“瑰善”或者“文懿”做封号。
忽略这吞了苍蝇的不快,白舒窈向黛云软和颜道,“这是崇慈大长公主赏给我的贴身女使,平时周规折矩惯了,不懂变通,希望没有吓到你。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吧,黛娘子不必行什么叩拜大礼。”
黛云软微微一愕,倏忽间生出了隔世之感。她幽居京外畿甸,不闻世事不过月余,帝京的人世变迁却未从不会因她一个红尘小民而止步暂停。
“拜见羲舒县主,羲舒县主万福金安。”黛云软到底庄敬地福了福身,“县主可是要去山顶的佛寺上香祈福?”
白舒窈摇摇头,“我是无神论者,唯物主义。今日不过是因为那些帝京闺秀相邀,实在盛情难却,才勉强来了。”
“无神论者?”黛云软似懂非懂,“敢问县主,什么是唯物主义?”
“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这个世间有神仙鬼怪。我深以为什么道家的老君、释教的菩萨、阴曹的魂魄,都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
白舒窈虽然把观念和态度展示的洒脱前卫,想要突出自己与这群封建社会的女子在意识格局上的区别,以此获得优越感,可心底却默默否定了自己的这番话。若说穿书以前,她大概是相信科学的。可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奇事怪谈,以前的认知早就被推翻。
虽然说,科学上尚未被说明的现象并不意味着未来也不会被解释。但就此刻而言,当穿书的事实没有科学依据可言的时候,神学就会主动接盘......
黛云软慧颖,很快领悟了白舒窈的意思,“儿时常常跟随家人去庙宇敬香,但那会儿什么都不懂,仅仅觉得神殿严肃又新奇。也许吧,世上本无神灵,只是人们逐渐年长,在意的人和事变多了,怕失去的变多了,对这人世间的不安也就增加了,所以在心里渐渐地建起了一座神邸,企图供奉着那些虚无的神明为自己消匿内心深处的恐惧和患得患失。”
白舒窈静静听着,恍然间觉得这小白花从来都婉然斯文,善人解意,其实也并没有原书中那么讨厌。倒是自己,总是仗着现代的人灵魂以及纵观全书的上帝视角而自视甚高。
如果这小白花的结局真是悲凉地死去,匆匆下线,还真是可惜了......而且,少了如此劲敌,也太便宜宫中那位了。
白舒窈认为自己虽无心主动害人,只想安稳苟一世,但架不住旁人几次三番想要置自己于死地啊。宫中那位复仇火焰正对着自己熊熊燃烧着,得让她先分身乏术才行。
真是天助我也啊,小白花今日竟那么凑巧穿了当初擒获君心的紫色齐胸襦裙。
在原书里,夺舍重生后的女主与不受宠且世无争的宿主不一样,她是腹黑复仇型的带感人设,一心搞事业,所以不惜重金买通了御前伺候的人探听天子喜好。在获悉皇帝寝殿里摆挂着一幅紫裙仙女的亲笔画像,还总是于深夜睡前观摩后.....她便投其所好,模仿起了画中人物的穿着打扮......
白舒窈在心里默默梳理了一番原书的时间线,思索一番,拿定主意,朝黛云软发出邀请,“黛娘子所言极是,竟跟我的心里想法不谋而同。其实,于我而言,今日释迦青山之行,也不过是为了应付人情世故,这些个帝京的名门千金看似优雅高贵,实则攀比成风,附势成性。与其浪费这半日时光,还不如寻个真正投缘的姐妹相携踏青去。
黛娘子若肯赏脸,咱们一道去长河楼附近逛逛吧。那边有飞瀑流泉,九曲青溪,更有大片灼灼绽放的芍药花圃。你我自蒲台县西行回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怪想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