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听错吧?忠勇侯?他给我父亲爵位?我父亲确实蒙冤久矣,可是一般人若无功勋而封爵,会不会有点儿......于理不合啊?”黛云软感到忐忑,“那帮朝臣难道没有异议吗?”
“抑弦确实是力排众议了......”范傲浄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如实相告,“不过,为你父亲追赠爵位,并不是给他当年奉忠办事却遭诬陷的弥补。而是因为你,他才获此殊荣。”
“因为我?什么意思?”黛云软愈发不解。
“抑弦以为你已经去世四年之久,登基后将你追封为了大禹朝的第一位皇后,谥号为孝贞。”
“......”
“所以你的父亲作为尊贵的国丈,被追诰也是符合礼法的。”
“......”
“另外,你母亲也同样被授予了诰命夫人的称号。”
“......”
黛云软望着缺失辛夷的庭院,平静地流出酸涩的泪水,“人都死了,还做这些干什么?”
她到底是在感动,还是怨恨依旧呢?泪水模糊了她的想法,她也不清楚。
......
自禹朝建国后,释迦青山上的庙宇被重新监修为皇家佛寺。竣工后,寺内方丈特意邀请了南海高僧圆悟大师来为皇室讲佛参禅。
黛云软听闻这个消息,直觉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裴赴远的机会。
“明日,我来接你,从此彻底离开帝京。”范傲浄知道她的心愿。若心事了成,他便带她走。
为了彰显帝王家对百姓的仁爱,开国君主裴赴远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贯彻到底。故此礼佛当天并没有闭寺打算,仅是明里暗里增派了诸多护卫。
圆悟大师闻皇帝之举,抚着长须,赞赏地点了点头,在皇家的仪仗抵达前悄然下山一趟......
今日天还未亮,就有许多官家贵妇携千金在释迦青山的山脚下争抢好位置,施粥布善了。此处乃皇帝和太后上山的必经之路,霎时间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黛云软为避免引人注目,学着当年在甘州黄家村的法子,弄了个面黄肌瘦妆。
黛云软穿着村妇的麻布裙,刚走到寺庙所处牌坊下,就傻眼了。
原因无他,今天的释迦山...人从众叕......像在逛集市一样。这还是她印象中那个冷冷清清、香火一般的佛寺吗?
这个时代,除了非富即贵的家庭,大多数百姓都是靠脚程的积累抵达目的地的。今日混在人群中不起眼的村妇黛云软亦打算徒步。
爬上山顶的佛寺还需要半个时辰,黛云软咬了一口干粮,拄着路上捡来的竹棍儿就要上山去。
耳边隐约听到粥棚前有人在较劲不爽......
“哼!管家把肉买到没有啊?王家在粥里加了青菜,刘家在粥里加了皮蛋,怎么就我们那么寒酸啊?赶紧的!赶紧的!给我买二三十斤鸡鸭鱼肉来!”
“娘子,咱们还得再运些米,皇上下午下山的时候,大伙儿没米了就该撤了,唯独咱们还能继续博博表现,多好啊。”
“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赶紧再去运几袋大米来!”
黛云软替百姓们多谢富人间这该死的攀比心。她才往前走几步,某户豪族布粥的摊位后突然冲出来一位膀大腰圆的妇人,拉住黛云软要将她拽去烧火,“你就是王家媳妇的妹妹吧?你可来晚了,赶紧的,跟我去煮粥。”
“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王家媳妇儿的妹妹。”黛云软摆摆手,想要挣脱,无奈对方力大如牛。
“怎么不是啦?你俩长得一模一样,不用滴血认亲都知道你们是孪生姐妹。你姐夫中了带毒的捕猎夹,你姐姐可是预先支了钱走的!你既来了,怎么脚步还不听使唤地往上山去呢?莫不是也想跟那些姑娘家一样妄想被皇上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当凤凰?”
“您真认错人了,今天对我很重要,请放开我。”黛云软在柴火堆后头,眼瞧着山路上人潮澎湃起来,皇室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上山了。
“你想走便走吧。”大婶儿忽然松开了她的手,“没见过你这样不懂事儿的妹子。你现在走,我回去就禀报管事嬷嬷,你姐姐诓骗了月银,怠工不见了,到时候她被踢出府上,全家没了收入,那可不管我事儿,都是害你的。”
黛云软刚要迈走的双腿忽然灌了铅般举不动了。
罢了,罢了,等那位真正的王家妹子来了再离开吧。或许她是路上出了点事儿耽误了时辰,半刻钟,一刻钟之后就赶来了呢?
她心一横,转身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忙活了起来。跟那些仆妇一起又是劈柴又是切肉丁。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对了,真龙天子啊不是咱们底层老百姓能肖想的。”
黛云软没有再搭理那位大婶子,只盼望那位王家媳妇的妹子能早些来顶替她的岗。
她一边给鸡拔毛,一边感叹,还真是阔绰,头一次见布施用的不是寡味的白粥,而是加了肉糜的荤粥。
黛云软低头充当免费劳力,丝毫没有察觉人群外有一对智慧的双眼正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盯着行善的她。还时不时满意认可地为她点头。
第一次见黛云软,是在幽州城门下。
第二次黛云软,是在帝京释迦青山下。
而这拢共两次她都在为了别人,做同一件事情。
......
古刹内沉香袅袅,梵音阵阵,全寺僧侣端坐在露天平坝上打坐诵经。
太后母子礼佛结束后,圆悟大师忽然叫住裴赴远,双手合十,慢条斯理道,“山脚下有许多人家在为百姓施粥,皇上不妨趁此机会与民同食。人间至味便在这份纯粹的善良之中。”
裴赴远礼貌谢过圆悟大师的建议,内里却极其否定他的话。暗道,这圆悟好歹是得道高僧,说出方才的话真是有失水准。今日来施粥的那些大户人家图的是什么,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为名声也好,为博取皇室好感也罢,总之初心横竖不是为了让百姓吃饱饭。
未时,太阳蹉跌而下,逐渐向西。黛云软与范傲浄约定的时间到了。
范傲浄隔着布棚发现她时,她还蹲在地上用大盆洗碗。
粥只剩最后一锅了,没她什么事儿了。
黛云软擦汗时抬了抬额,终于发现不知驾临了多久的男人。
他用眼神告诉她,“我们该走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这是自己的选择,怪不得谁。黛云软咬咬牙,随范傲浄消失在了人海中。
......
到了山脚下,裴赴远本不想多做停留,无奈母亲范傲霜将圆悟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于是叫鸾车停了下来。
贵妇小姐们狂喜不已,皆以为今日的努力没有白费。
裴赴远无奈,只能陪母亲一道随便选了个摊位坐下,权当是尽孝了。
“这生滚粥味道不错啊。”太后率先品尝了一口,“鸡丝很嫩,腌得很入味,姜味也刚刚好。”
裴赴远不以为然,随随便便尝了一口......然后......熟悉的感觉通过味蕾铺天盖地地袭来,唤醒了灵魂深处的记忆!
年轻的帝王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焦急地逡巡四周。
“皇上......可是不好吃吗?”方才还为帝王落座自家摊位而沾沾自喜的妇人忽然项上人头不保一般恐惧起来。
“这......这碗粥是谁做的?”他极力克制着血液冲出脉搏的激荡情绪,冷声问道。
这鸡丝小粥,是与黛云软初识那段日子的呼应。
在家主夫人的眼神示威下,负责后厨的大婶子瑟瑟发抖地站了出来,“那煮粥的村妇已经走了......”
“人间至味便在这份纯粹的善良之中......”
“人间至味便在这份纯粹的善良之中......”
“人间至味便在这份纯粹的善良之中......”
一瞬间,圆悟大师的话在裴赴远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循环一遍又一遍。
他早就猜到她没有死,如今更是确认无疑。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因那个悲剧意味强烈的梦, 他才改变了将她强行捆绑在身边的偏执想法。
当年大业未成,又逢存亡绝续的关键时刻, 而她却死在了自己梦里......
放她走, 是权宜之计。一来能让她远离篡党夺权的诡谲漩涡;二来,是由衷想给她自由与快乐,避免她真如梦中那般凋零。
之所以尊封她为皇后, 也是希望她听到这个消息后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从未改变,始终如一。
......
潇潇苦雨,分外迷离。水驿旁, 秋风染黄了一岸的蒲花。
船夫解开缆绳的那一刻,黛云软忽然跳下客船。双宝虽不解,但也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范大都护, 我不能与你走。”黛云软诚挚的道歉。
范傲浄站在船头, “为何?”
“我不能因为害怕你将我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裴赴远这种理由而留下。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留下的原因是纯粹无旁念的。”
“原来如此。”范傲浄伤怀而豁然地笑了笑,“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抱歉......是柔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回绝一个人需要勇气,而她总是先人后己的性格显然不善拒绝。但是黛云软更明白, 勉强将方榫头和圆卯眼凑在一起, 对双方都是不公。
她明白,无论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都不应该丧失去爱的能力。但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缘法, 不能为了证明自己还会爱, 而去耽误无辜的人。
“你放心,我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不会强人所难, 更不会因为失而不甘, 就在抑弦面前冲口而出。我之所以欣赏柔嘉你, 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相似之处。我年少时叛逆,追逐绝对的自由,亦有戍守河山的志向,关外是心之所向,所以才能心甘情愿在那儿呆那么多年。作为你的过来人,自然明白遵循本心有多重要。”
原是想着在朝夕相处中增进依赖,但她既然直言婉拒了,他也不便再勉强。
虽失落不可避免,但范傲浄更明白强扭的瓜不甜。
死缠烂打,有失风度。他有一套适用于成年人的交往法则。拿得起是本能,放得下才叫本事。
所以就算再有好感,在明确收到拒绝的信号后,也能不失体面的及时收回手。
范傲浄命船夫继续解开套在木桩上的缆绳,示意不必等了。
他知道黛云软不会上船了。
桨声暮影里,山程水驿送别时。
勇敢说“不”之后,心头登时松弛,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柔软的水一样在身体里溢开。
黛云软觉得自己该庆幸,她遇到的人大多都是良善知礼的。
“云软姐姐,咱们接下来该去哪儿啊?”身后的大宝问。
黛云软略一思索,“没想好。不过咱们先去买三匹马吧。”
二宝眼睛一亮,“哇,又可以选马了。”
主仆三人一路走一路吃一路赏景,慢悠悠地晃到了马市。原是想找驵侩买马,但黛云软和大宝见角落里有一只被人抽打的落泪老驴,遂生同情,花了银子将它从绳鞭下解救。
就这样,为了统一行进的速度,三匹马换成了两头驴和一头骡子。
三人各牵一头牲口离开马市,大宝泛滥的同情心如潮水退却后,有点子后悔,“云软姐姐,咱们把马换成了驴和骡子,会不会耽误时间啊?”
“现在又没有目的地,行路慢也无妨。何况,实在着急还能走水路。”黛云软不甚介意地回头摸了摸老驴,“马市这些驵侩最老奸巨猾了。只若见到年轻女客或者衣饰富裕者来询价,就会使劲抽打老弱病残的牲畜给他们看......”
大宝看向黛云软,有心求解,“云软姐姐为何明知这是奸商的计谋,还要买呢?”
“驵侩使计是真,可是牲畜承受的肉身之痛也是真。我们今日不买它,它明日还会挨打。”
大宝挠了挠头,“可是只要人人都擦亮慧眼,故意表现得不为所动,驵侩发现这招数不管用后,不就再也不使了吗?”
二宝食指向天,否定地左右摇晃了几下,“你要指望天下人人都看清马商的把戏,能看清早就看清了。这招之所以屡试不爽是有原因的,没有人会一直单纯,但总会有人在单纯的阶段出现在富有心机的商贩面前。”
黛云软欣慰地发现,这少年性格开朗活泼了好多。在路上刚遇到他那会儿还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黛云软大姐姐朝两人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但是今天不买,我就会一直惦念着这个事儿,往后估计想越后悔。”
大宝亲昵地挽起她,“初心是做善事哪有什么对不对啊?不对的是怀有奸心之人,该反思也是他们。”
三人笑笑,牵着各自的驴骡,继续走在摩肩接踵的闹市。
“听说了吗?皇上昨天遇刺了!”街角的围棋摊前,三五本地老头儿聚在一起下棋闲扯。
这句像暗处射来的毒箭一样刺向黛云软的双腿,让她无法再往前动弹半步。
执白棋的老人接话说,“我今儿早晨也听说了,是从释迦青山寺礼佛回宫的路上遇到刺客的。啧啧,也不知道伤势如何,有人说只是小伤,又有人说失血过多、伤势严重,真真假假的,每个准信儿。”
“这大禹朝才建立,不会又要换皇帝了吧?”一旁观棋的大爷口无遮拦。
白棋大爷赶紧起身捂着他的臭嘴,“你可赶紧闭嘴吧。祸从口出啊,你口不择言,我们可不想跟你全家一起掉脑袋!”
走在前头的大宝二宝发现黛云软没跟上,齐齐回头张望。大宝隔着流动的人群呼唤她,“云软姐姐你怎么停了啊?”
“哦,我这就来。”黛云软稳住心神,跟上她们的脚步。
临到城门的时候,黛云软到底还是改变了心意,对大宝二宝道,“咱们多在帝京待几天吧。”
大宝求之不得,“好耶,好耶,帝京我还没逛够呢。”
二宝更关心黛云软心迹转变的原因,“为何啊?”
“我也还想再逛逛。”事实是她想确认裴赴远的伤势。
黛云软三人重返水云间投宿,放下行囊后她便扮上男装,马不停蹄地赶往白鹮坊了。
白鹮坊的茶客里,有许多在其位谋其职的政客或者从没做过官却极喜欢纵论时政的处士。黛云软一连几日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往,果然探听到了更多细节。比如今日。
中年白袍儒生问同桌的友人,“不是说伤势很轻吗?可皇上都已经六七天没上早朝了。”
回话的人腰间佩戴大理寺的令牌,瞧身上的衣裳像是主簿、录事之类的小官儿,“对外说不严重,可我听在宫里当差的堂侄说,整个太医院的人这几日压根就没出过宫。你想想啊,若无大碍,何至于让太医们十二时辰全天候待命?”
黛云软闻言,更焦心了,她暗暗握紧茶杯,杯壁滚烫也浑然不觉。
“才安定不久,莫非又要变天了?”这位提问的先生瞧着很面善,黛云软仔细一回忆,这不是方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