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是汉人的兵!”
前方有来敌,后方有沙暴,进退维谷间,沙盗们只能硬着头妄图冲出一条血路。
自顾不暇的土匪将黛云软等人甩到一边,被圈圈绳索捆住的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见安西都护府的一队铁骑迎着恶劣极端的天气凛然猛进。尤其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位银甲前锋,在混乱血腥的搏斗中,刀枪剑戟,灿若霜雪,宛若天神下凡。
好熟悉的一张脸......似乎从前在哪儿见过。
兵刃相接间,在军士们有训练、有预谋的阵型压制下,徒有愚勇的强盗土匪们渐渐败下阵来,被歼灭得片甲不留。
战后还来不及喘息,眼看沙尘暴就要袭向人群,骑兵中的那位银甲统领策马让士兵火速为三人松绑,然后领着众人调头撤退。
一行人与一旦被卷入其中就九死一生的致命沙尘激烈赛跑。
......
风暴过境,建立在戈壁上的边城被覆盖上了厚厚一层令人窒息的黄沙。
安西都护府。
黛云软被安排在房内冲洗。可异族侍女送来的干净衣裳却是一套裙衫。
心头某个猜测令她惴惴不安。莫不是被认出来了?而且那人因裴赴远的关系知道自己是女儿身?
黛云软将裙子穿戴好才发现这并非是汉人的服饰。
胡姬的衣裳大多色泽艳丽,而且无论头纱、腰链还是手环,都点缀着粼粼发光的银饰。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打扮得那么明媚亮眼了。
她迟疑着没有推门,倒是率先洗漱好的大宝在门外催促,“云软姐姐你好了没有啊?咱们得去谢过救命恩人了。”
黛云软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门口敲门的大宝在看清黛云软那一刻,瞬间忘记呼吸为何物。就连大宝身后的二宝,也定住了一样,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楼兰公主。美艳、贵气却无一丝俗媚。
黛云软三人被侍女领去了前厅。一路上,出来扫拭院落积沙的军士和杂役们眼睛像被吸上了一样,均黏在那位美丽女人身上。
要知道,风摧边关,来这儿驻扎的汉人绝大多都是男子,汉族女子本来就少,漂亮者更是寥寥。附近各部落的胡女当然也有盘条亮顺的,但到底比不上故乡的明月。
都护府墙壁崇厚,虽然占地宽大,却不见丁点儿绿树生机,若初来乍到,容易感觉压抑。
进入敞亮肃穆的大堂,男人已经逆着光、早早坐在了象征权力威严的冰冷铁座上。他背后铸着九十九把剑,据说都是敌军叛贼死前的最后一把兵刃。
“还不见过大都护?”一旁的副将提醒道。
果然是他。
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的安西大都护范傲浄。
四年多前在帝京,黛云软曾与他有两面之缘。一次是英国公府的朱门前,另一次是房鸿渡在长河楼举办的生辰宴上。
他是裴赴远的小舅,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
黛云软三人依言行礼。
“抬起头来。”
铁座上一道低沉的男音仿佛贴着耳朵般灌入她的身体。
黛云软忐忑照做,被迫与高处的范傲浄对视。
从他的视角看,她着一袭孔雀蓝宝石长裙,身上的银饰偶尔闪耀着璀璨的光晕,仿佛将海水穿在了身上,点点银色就是风吹后荡起涟漪的波光。
在距离大海千里远的内陆,绿洲都是奢侈。别说是她了。
久在西域驻军的缘故,英俊不减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同时兼容粗粝与斯文的气质。
“我认得你。”范傲浄优越的下颌微微扬起,忽然展眉微笑。这不是四年前外甥的那位女扮男装的红颜知己吗?
黛云软却如坠冰窖,一瞬间似惊弓之鸟般警备起来。
男人从军从官多年,他的一双鹰眼观察敏锐,纤毫毕现,自然捕捉到了黛云软表情失控的须臾。
......
话说那从西域远道而来的夏哈甫大师才入宫三天,就被当今帝王点名召见了。他是既欣喜又惶恐啊。欣喜是因为他料想只若发挥得好,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惶恐则是因为初来乍到的紧张和对高位者天生的恐惧。
乐府众人早听说夏哈甫是奉了圣谕才从路途遥远的关外入宫就任的,所以短短三天内巴结和奉承源源不断。如今见他那么快就被天子传召,纷纷流露出了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
乐府上下的反应,让夏哈甫很受用。心里的忐忑登时消减了大半。
背着乐器的夏哈甫还未行至腾龙殿,就被映入眼帘的一幢幢巍峨殿宇所震撼。他一边儿跟上御前太监的脚步,一边儿偷偷打量着桂殿兰宫,一边儿又不停地以衣袖擦拭止不住的涔涔汗水。
入了腾龙殿,太监总管出现了,说皇上正在里间同大臣议论国事,请他隔着琉璃珠帘只管奏自己擅长的曲目就好。
夏哈甫听话照做,拿出看家本领,拨弄起了舒缓的曲子。
原以为皇上既召见了自己,该很快就结束与臣子们的对话了。不承想,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里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夏哈甫手酸得厉害,却畏忌天威,不敢停下歇息。
终于,又过了一刻钟,纡青佩紫的二三大臣纷纷告退,从他面前鱼贯而出。
最后,一道阴影从头顶投下,夏哈甫不敢抬头张望。一双缂丝工艺织出八宝云龙纹长靴定在了自己跟前。
认出这双靴子的主人系何身份后,夏哈甫猛然跪下叩拜,“草民夏哈甫见过皇上。”
头顶的人晾了他半天。夏哈甫听不到“免礼”之类的声音,只能保持磕头的跪姿,心底越发打鼓。
“可会弹《劝君酒》?”皇帝薄唇轻启。
很稀松平常的问话,夏哈甫听不出情绪。
“会......”夏哈甫飞快转动大脑,莫非天子以为《劝君酒》是他所作,所以才将他召来宫廷乐府?
“听说这首曲子是一个叫黛远山的人抄袭你的?”
始终垂头的夏哈甫没有觉察到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眼神逐渐变得森寒。
“皇上圣明啊......那黛远山就是个拾人涕唾、欺世盗名的家伙,欺负我夏哈甫远在边远之地,将我的曲目剽窃到中原......”夏哈甫虽底气不足,但狠心一想,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于是便硬着头皮赌一把。
“可朕听一个认识的人说,他亲眼见证了黛远山作曲的过程。你们之间是谁在说谎呢?”
豆大的汗水一粒粒滴在腾龙殿的金砖上,夏哈普忍着战栗,强作镇定,“要么就是黛远山的这位朋友对陛下撒了谎,要么就是黛远山对他的朋友做了假,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黛远山将我事先谱好的曲目记在心里,然后假装写在纸上,做出新鲜出炉的假象。”
“哦?你是说朕堂堂天子,被黛远山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给骗了?”
“不不不......”
夏哈甫慌张中抬起头,帝王语调散懒优雅,可不知何时眉宇间已然凝满了鄙夷和杀意。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草民不知远山公子与您相识,草民罪该万死,冒犯了远山公子,还请皇上宽恕!”
“怎么?她若与朕不是旧相识,就可以任由你欺负和诋毁吗?”裴赴远深邃的眼眸微微眯出冷刃般的锐利,“你为何敢抹黑她?”
夏哈甫跪坐在地上涕泗横流,“草民错了,草民不应该因为眼红就污蔑远山公子。自从听到这号人物,我是既喜欢他又嫉妒他啊,打听了好多年他的消息,可他整个人像石沉大海一般,我就赌他是不是死咯?就算没死,跟他扯上关系也能博个名声,反正真真假假,有人不信也会有人信,一切只在人心。于是便想着将他的曲目占为己有......”
裴赴远不厌其烦地皱眉,终于朝外扬声道,“来人呐,将夏哈甫拖下去斩了。尸首挂去教坊和梨园各展示一天,让乐工、艺人们引以为戒。”
......
新朝开辟,新皇登基,范傲浄需回朝拜觐,而且冬月末还是父亲英国公的八十大寿。算起来,自己已经四年没有回帝京了,思乡之情积攒心怀久矣,如今回去正是时候。
上次在胜江南客栈就从黛云软与同行人对话中得知她们也要进京。相较于关内,关外行路则凶险得多,想到她与裴赴远熟识,也算是晚辈,出于好心,范傲浄表示可以捎上她们同路。
黛云软原要拒绝,但冷静思虑再三,还是接受了范大都护的好意。
一来,她才从刀口脱险,从前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不会遇到绑架劫杀这种险事,直到真正的遇到了才知道可怕。二来,她若现在就急着离开,只怕范傲浄回去后会将遇到她的事情说与裴赴远听。她需要留下来想法子说动他,为自己保守行踪。
丝路之上,暮色将合未合,一道弯月率先将孤寂洒满了荒凉的戈壁。
夜风像远方的潮水一样孜孜不倦地向东行朝觐的队伍涌来。
一位遗世独立的佳人,仙姿卓约,纤薄的后背上背着一把西域的曲颈琵琶,临风站在旷野之上。
柔顺乌亮的发丝被扬起,衣带飘飘,哗然作响。她沉静地凝着月升的方向,那是帝京所在的东方。清冷绝俗的面庞上隐隐有股复杂的安宁,宛若孤独千年的神女降世。
范傲浄始终待在不远处,没有上前打搅。他手中攥着一张废弃的草纸,那是被她揉皱后丢弃在燃烧的火堆旁的。
“夜阑忆与君游,
残梦可堪花愁。
难赴荼蘼路,
惟恐露浓空付。
醒悟,醒悟。
眼波溢我甘苦 。”
这是一首哀婉凝重的小词,他知道主角是谁。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然对他交代了大概。主动或被动地说了许多。
识时务为俊杰。黛云软知道自己编造不得已的假话也瞒不过对方犀利的双眼。便只能寄希望于以自己的坦诚布公换他的缄之于心。
范傲浄答应了她,承诺不会将她还活着的真相宣之于口,尤其是对新帝。
黛云软以为范傲浄是为自己外甥着想,担心裴赴远会因她的出现再次感情用事,却不知,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他亦有了自己的私心。
范傲浄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子,功夫不怎会,连护卫也是半吊子水平,真不知平时是谁保护谁。偏偏她还北涉幽州,西及关外,百步九折萦岩峦,东临碣石关沧海。抄过家、吃过苦、遇过刺、毁过容,却依然活得好好的,性格、品质看起来比大多数生活顺遂的人都好,仿佛从未因为命途坎坷多磨滋生半点儿晦暗。
在了解她从前的经历和为人后,他相信,只要是与她深入相处过的男女,都会被她的魅力所折服。比如柔中带韧的性情、广博的见识和丰富的知识储备。
说不出对她是欣赏更多,还是心动更多,但他已然明白那眼高于顶且一向兴利除弊、顾全大局的外甥为何会非她不可了。范傲浄尽量将纸张熨平,然后不自觉地用粗粝的指腹将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中。
转眼已是深秋。
雁群高傲地划过金碧辉煌的琼楼宫城,不屑为黎民所向往的王权富贵而停留。
大禹朝开国国君裴赴远在腾龙殿接见安西大都护府最高长官范傲浄。
舅甥俩四五年未见,这几年岸谷之变,王朝更迭,改正朔,易服色,无不教人发出喜忧参半的感慨,喜为日新月异,忧为沧海桑田。
范傲浄述完职之后,坐在髹金雕龙椅上的裴赴远自如地将身份切换为了小辈,“听母后说,小舅这次回帝京,可是带了舅母的。舅母人呢?怎么没有一道入宫?”
“多谢陛下垂询。她身子骨弱,受不了旅途颠簸,微臣担心因她而错过朝觐的时间,所以暂且将她安置在了路上的驿馆。”范傲浄拱手道。
其实哪里来什么舅母?他刚回京就听说几位嫂嫂在积极的为他张罗想看对象,实在拧不过她们才脱口编出了一个虚拟的人物。
裴赴远想了想外祖父范修。虽然道骨仙风,精神矍铄,但毕竟年事已高。
“舅母是异族女子还是汉人?”
“她是汉人。”
“可是哪个官吏家的姑娘?”
“她只是位普通百姓,没有显赫的家世可言。”
“那她可是在西域土生土长的?”
范傲浄摇摇头,“她也是才去西域不久。”
这就好办,裴赴远心中有数了。他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几位舅舅皆已封侯,小舅可想调回京来?外头虽天高海阔,可若成了家,有了牵挂,总会为妻儿父母着想。”
范傲浄后知后觉,自己在回答裴赴远的时候,无意识的代入了黛云软的条件。真是罪过。
“回皇上,微臣确实有离开西域的打算。不过......”
“嗯?”裴赴远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不过,我想辞官而非调任,更非妄想升迁。”
“小舅有这样的打算,莫不是为了舅母?”
范傲浄认真想了想,“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她。但还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我戎马半生,在关外饮风餐沙,这种散漫不羁的日子已经体验够了。以后保留个爵位,带着你舅母做个云游天下的闲散侯爷足矣。”
“想法是好。可是......小舅刚不是还说舅母体弱吗?于她而言东奔西走会不会有些牵强?”一向严谨的裴赴远抓住了话里的矛盾。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他将那位未曾谋面的舅母与自己或许亡故多年的心上人关联在一起。
.....
黛云软回到帝京后,投宿在了曾经住过的水云间客栈。
窗外那株养了几十年的辛夷树不知在哪天被砍了。店家说请了算命先生来看风水,对方讲四合形的小院中不宜种树,否则终其一生都将活在一个“困”字中。
黛云软听了,只觉得惋惜。
入夜,二宝赶回水云间。
大宝替他倒水,“怎么样?打听到夏哈甫的下落了吗?”
二宝猛灌茶水解渴,嘴都来不及擦,看向黛云软,“云软姐姐,那夏哈普人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大宝不淡定了。
“听说是弄虚作假,欺君罔上,所以......”
......
从宫里出来后,范傲浄来到水云间客栈找到了多日未见的黛云软。她正好有满腹疑问想寻求他帮忙解答。比如,裴赴远的父亲裴棣为何会突然去世?为何她听说当今天子还没有立后......
范傲浄耐心地一一同她解释,先是裴棣死因,逼宫当日裴棣率军追逐前朝余孽,牺牲于长河湾畔。裴赴远登基后,追封其为皇帝,谥号德武,庙号高祖,葬于永昌陵。
至于李朝曦,早就染疾病逝了。
“那......我父亲呢?”黛云软的声线开始不受控的颤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抑弦没有食言。他登基后很快就为你父亲翻案了。并且向江南全境颁发了平反告示。你父亲不但正名了,还以原职致仕,甚至被追封为忠勇侯,恩及黛氏全族,凡五服九族内的族人,皆享恩荫,免考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