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朝为官,哪有跪拜的道理,他好说歹说劝了半个时辰,这些人也不听他的。
这事传到朝堂中不知又要平添多少闲话。
“就让他们跪着。”霍祁脚步不停,声音平淡。
管家哪还敢多言,弓着腰跟着穿过前院的连廊,果然看见那几人依旧直挺挺的跪在门口,姿势都没换一下。
司星珩不善于和这些文臣交流,于是把脸藏在霍祁颈窝里,嘴里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霍祁脚步一滞,司星珩心里也跟着一紧。
紫袍青年死死攥住披风的一角,脸却朝着另一边。
“霍将军既为外戚,就有规劝之责。”等到霍祁垂眼,视线落向他,才继续开口,“国家经历了两次大战,百姓需要休养生息,若再兴征兵,必怨声四起,朝纲不稳...”
张口就是一大串,滔滔不绝。
霍祁把司星珩换到另一个臂弯里,拽过衣角,打断了接下来的话,“祁是武将,听不懂。”
见霍祁不吃这一套,其余几个人扑上前,去拖司星珩的衣料。
“姑娘是霍将军亲近之人,为何不在言语上劝阻一二,战事一起,天下纷乱,霍将军多行杀.戮之事,姑娘不为将来子女积一些福分吗?”
司星珩不知他们有没有认出她,不敢说话。
霍祁退后一步,瞬间冷脸。
管家生怕霍祁抬脚踹上去,几乎是一息内就推起笑容,连忙阻开几人和霍祁的距离,大声使唤几个小厮,“还不快去套马车送主公。”
“不用。”霍祁喊住侍卫,眼神中的杀意逐渐收敛,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备马。”
——
霍祁把司星珩带到了军营,怀夏竟然已经把主帐收拾妥当,连换洗衣物都准备齐全。
司星珩总是惊异于他的办事效率,做活几十年的老妈子都没有这样细致的心思。
两个军士抬了暖炉进来,司星珩躲在霍祁身后跟他们道谢。
两人牛高马大的,一脸横肉,但听见司星珩的谢声,莫名其妙的红了脸,用蹩脚的口音回了几句,手足无措的退了出去。
“我说错话了?”司星珩不解,问霍祁。
“军里部分将士是契戎人,没见过汉家姑娘。”霍祁并不挡着司星珩和他们交流,反正营里的人底细都干净,不会做害人的事。
“契戎人跟着你出征?”司星珩表情严肃,“他们途中不会使坏吗?”
“他们知道草原地形,可以节省许多时间。”霍祁双手支在沙盘边上,把司星珩圈在二者缝隙中,“用人不疑。”
司星珩笔直的往后倾斜,又怕泄力弄塌了沙盘里的阵型,浑身僵硬。
不疑就不疑,离她这么近干嘛……
“主公。”帐帘被掀起一角,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进来叫霍祁,“兄弟们听说主公带了个姑娘回营里躲清静。”
司星珩听见声音,“噌”的一下,直接往地上一蹲,隐在沙盘后面。
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她都已经蹲下了,也没想明白她自己为什么做出这般动作。
“你吓着她了。”霍祁把她提起来,背对着门帘,放在沙盘边缘上坐着,“什么事?”
“也没什么。”赵牧知道唐突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兄弟几个搬了乳猪烤着,来叫主公...主公带来的姑娘一起去吃。”
感情不是叫他的。
“听说姑娘特别能喝酒,上次来喝了一壶,想必是个爽快人。”赵牧故作老成的揣着手,眼神在两人中间乱瞟。
“想去吗?”霍祁低头,司星珩拿食指拨他胸前的挂穗玩。
在属下面前还是要注意威仪。霍祁逮住她不安分的手,握在掌中。
“去吧姑娘,咱们营里几个兄弟是西域来的,烤东西可有味,去尝尝吧。”赵牧搓着手,一脸期待。
司星珩心里一动,脑海里已经有那画面了。
肥嫩的乳猪架在木条上,下面碳条煨着火,翻动中油珠落在碳中,滋滋作响。
再撒上他说的那些西域烤料,文火将味道都腌进肉里。
司星珩含蓄的点点头,赵牧欢呼了一声,也没等霍祁说话,兴高采烈的冲了出去,语气兴奋的向外面的人传达喜讯。
听那声响,刚刚帐外起码围了五六十号人,赵牧只是个打头阵的侦察兵而已。
“营里不是没有酒吗?”司星珩想起当时在边境,怀夏也只给她一人拿了酒。
霍祁从藤箱里拿出一套简单的黑衣,“一旦拔营,禁酒是军令。”
也就是说打仗途中禁酒以免误事,但如今离出发还有几天,纪律相对宽松些。
毕竟出发后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司星珩也想到了这一层,有些低落,霍祁把衣服放在她膝上,“换身衣服,我带你过去。”
他把主帐留给司星珩,站到门帘外,背手眺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军士们。
山风带着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束带裹着宽大的衣袖翩翩飘飞,在股股寒意中刮出优雅的弧度。
墨发映着漆黑的眼眸,雕琢出矜贵而冷冽的雪玉面容,挺拔修长的身材玉树临风,孑然独立下是敢于和天地对抗的傲然强势。
而帐内是和衣服两相对望的司星珩,衣服逼近于紧身的夜行衣,她提着肩膀两端左瞧右瞧,傻眼了。
这怎么穿?
无奈之下,她转过头对着门外,“祁哥哥,进来一下。”
——
“来,珩姑娘,咱俩喝一个。”赵牧端着斗碗,来敬司星珩。
厨子把烤好的乳猪分了块,第一盘端给了霍祁。
他耐心的把较肥的地方分割出来,将中间匀称的五花切成薄片,放在司星珩面前。
“我干了!姑娘随意!”赵牧目不转睛的看着霍祁的动作,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司星珩也笑,捧着跟她脸差不多大的海碗,几口见了底,翻转过来给赵牧看。
“痛快!”赵牧一惊一乍的大喊一声,“大嫂是痛快人!”
他旁边的两个壮兵起身去捂他的嘴,“才喝这么点就醉了?乱攀什么!”
“主公也就比我们大几岁而已,出生入死这么多次,怎么就不能叫声大哥!”此战赵牧破被格提拔成副将,若得胜归来,封侯指日可待。
几个士兵直直把他往座位上拖,忐忑不安的给霍祁告罪,“主公别怪,他喝多了嘴上没把门。”
“无妨,的确是自家兄弟。”
营里的军士年龄都不大,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不太明白霍祁的权势在朝堂中意味着什么。
更多则是打心眼里崇拜这个只年长几岁的年轻将帅,于是死心塌地的跟在他麾下。
听到霍祁说这话,他们胸腔里都溢满了喜悦和满足。
“他们好像都不怕你。”司星珩夹起肉片送进嘴里,上半身歪歪扭扭的朝霍祁肩上靠。
霍祁忍住把她放怀里的冲动,帮她揩干净嘴角,“怕我做什么?”
司星珩眉眼弯弯,把碗抵在他唇边,袖口滑落,皓腕柔白。
周围的说笑声突然都压低了,众人有意无意的瞥向这边,相视一笑。
“主将不能沾酒。”
理智占了上风,霍祁还是拒绝了。
可见着她失落的模样,他又握住司星珩的手腕,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
量不大,仅够沾湿唇瓣,但这已经是霍祁在军令下最大的让步。
众人开始哄笑,打趣起司星珩。
都是些不要紧的玩笑话,并不过分,霍祁任由她被赵牧带着话头跟他们闹。
别看她红着耳朵一副羞腆模样,营里的一些愣头青反倒还说不过她,让霍祁来评理。
“李阔来了,想见主公一面。”怀夏附在霍祁耳边,低声询问。
李阔就是昨日在朝堂上与文臣争论的小将,父亲也是一代名将,霍元帅在时倒和霍府来往甚密,后来关系就淡了。
“你在这看着她,别让她喝太多。”霍祁看着不断有人端着碗来拉司星珩喝酒,她倒是来者不拒,活像是掉进坛子里的酒腻子,要是喝药的时候能这般省事该多好。
说到喝药,唇上貌似又沾上了那抹柔软,盈盈不断的朝他索取。
折腾一点,也不是不行。
他很乐意伺候。
霍祁嘱咐司星珩两句,赵牧看不过去,摇着步子把司星珩拽进他们人堆里,“将军你放一百个心,我们会把姑娘看好的。”
霍祁怀疑的看了他一眼,羊入虎口,他怎么放得下心?
司星珩晕乎乎的,但神志尚存,挪位置的同时还不忘拿走脚边的酒坛。
士兵们豪爽的笑声盖过霍祁对司星珩的叮嘱,他无可奈何地提起嘴角,起落间回了主帐。
李阔在帐子里坐不住,围着沙盘来来回回绕圈,过程中逐渐被沙盘上的布阵给吸引住了。
从前父亲谈论起霍祁,说其天纵奇才,用兵更是花样百出,他时常不屑,认为不过是仗着皇后的关系才得皇帝厚爱。此时他亲眼看见霍祁的布阵,心中不得不佩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将帅。
霍祁并非不待见李阔,而是单独又去拿了些酒肉,费了些时间。
李阔见到霍祁的那一刻,膝盖直接一弯,就要跪下去。
霍祁眼疾手快,虚抬住他的手肘,“你我从前在营里一起吃过不少苦,何故来这一套。”
“我来。”李阔有难言之隐,声音都哽了一下,“是有事求你。”
“你还是想随军?”霍祁看出他的不自在,替他说出口。
李阔释然抬起下颌,对霍祁抱拳,“求霍将军成全。”
“你是李将军唯一的香火,皇上的意思,是不想你冒险。”霍祁让李阔坐在对面,把吃食摆在桌上,“李将军年事已高,调度上也刻意让他避开契戎主力。”
“并非陛下不中用你们父子。”
李阔愁然的静坐了一整天,面上尽是憔悴,“男儿志在四方,今后恐没有机会再参加这般规模的战役了。”
霍祁没有开酒,静静问他:“想清楚了?”
“是!我一定要去。”李阔答的掷地有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好。”霍祁凝视了李阔好一会,终于松口,“那中郎将来给本将当个先锋吧。”
——
霍祁留了李阔,但他执意尽快收拾细软搬进营里,今夜不宿在这里。
隔很远就看见怀夏,愤然的站在原地跺脚。
怀夏根本拦不住前仆后继的士兵,这些人就跟没开过荤的饿狼一般,争先恐后的给司星珩灌酒。他生怕主公回来看见珩姑娘醉的不醒人事,那他恐怕被就地正法。
他忧心忡忡的看向珩姑娘,她极少说话,和来者一碰杯就干,红晕沿着脸蛋一路窜到脖子了。
可她仍稳稳的用三指卡着酒碗,只管冲着来着笑,温婉动人。
渐渐地,他发现有些不对劲。
姑娘好似,压根,没醉。
又或者说,她在享受这种漂浮在云间的醉意。
怀夏欲哭无泪,他现在到底是该怎么办才好啊,有没有人给他指一条明路啊?
他也不敢离司星珩太远,就木头桩似的站在那,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霍祁盼回来了。
霍祁瞧着司星珩,可对方根本没留意到他回来了,交叉盘着双腿坐在一堆军士间,像是夏日里被泥泞包围住的青莲,得心应手的与他们周旋劝酒。
赵牧不胜酒力,飘乎乎的点着气氛,嚷嚷着明日要在营中搭个蹴鞠台。
马上就有人附和,霍祁听见里面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又看见司星珩嘴角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他不饮而自醉。
他望着她,眉目不经意间舒展,神色变得格外柔和。
是了,他的阿珩,无论在何处,都该像此刻这般快活。
第56章 蹴鞠
次日赵牧来主帐, 邀司星珩去看蹴鞠赛,听说营里善蹴鞠的军将很多,少年鲜衣风采极是难得。
她撑在简陋的木质塌边, 听得津津有味,蠢蠢欲动地系上宽袖, 就要出门。
可霍祁才给她喂了醒酒汤,严令禁止她再醉酒吹风。
霍祁在军中向来很有威望, 说一不二, 赵牧私下虽爱开玩笑, 却不敢反驳霍祁已经决定的事。
“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司星珩向后靠, 黏在他怀里撒娇。
但她在身体方面,一向扭不过霍祁,他就像入定一般,无视了环绕在耳边的碎碎念。
“以后有的是机会。”他用短短一句把她堵回去。
霍祁一直守着, 盯着她用了些清淡的午膳,怀夏给她拿来了昨日她在霍府选好的料子。
司星珩的兴趣被转移了,掐指算了算时间, 忙不迭的开工了。
下午霍祁亲自下场和军士们踢了几局,沐浴后换了身清爽的衣服, 回帐时见着司星珩缝的香囊已经在收尾。
累丝囊边追着翠兰为饰, 穿系的丝涤免了惯用的珊瑚珠,而用缉米缚结为束, 很是别致。
“这绳绦的长度, 恐怕挂不到盔上。”
司星珩由着他摆弄, 没作答, 手上不停得把熏制好的香料小心塞进去。
除开霍祁平时熏衣的香料, 她还用中药熏了瓜果片, 放进去。
为了让桃型囊身显得薄,丝绸锻锦是最合适的底料,坏处就是极易破损。
她这三脚猫的不入流手法,简直是把这匹料子当祖宗一样伺候,才做成现在这个样子。
拿出一指长的细竹筒,推着研磨的香料把缝隙塞满,两手一拉系绳,再封了口,拿在手中掂了掂,塞进霍祁衣领里。
“哪有盔甲挂香囊的,小家子气。”她隔着衣物拍拍香囊,也正是他胸口的位置,“揣好了,不许拿出来。”
“嗯,只要我在,它就在。”霍祁扯紧被勾开的衣领,柔荑划过的痕迹似在发着热,燃着碳火一样,触的他心跳都在热掌覆盖下有力起来。
司星珩不高兴了,食指去抵他的唇,“又说!”
她好不容易逮着可以教训霍祁的地方,原还想再斥几句,不防两片柔软顺着指尖滑落,最终挨在掌心,印下一吻。
轻的仿佛羽毛拨过耳后最敏.感的皮肤。
又重的的好似把她的神志瞬间抨到了九霄云外。
司星珩视线飘忽的回到不成型的寝衣上,混沌地回忆着最初想的样式。
她是想绣鹰,还是绣兰草来着?
“主公睡不了踏实觉,大多时间都和甲而眠。”怀夏再眼拙,此时也瞧出了是个文衣形,再加上此等昂贵面料,珩姑娘定是要给主公做贴身衣物。
但起营撤营皆在须臾间,还有那么多紧急军务,哪容得主公这般讲究。
他这提醒完全出于好心。
随之的回报就是被轰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