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扶窈时刻不忘,她目前最要紧的任务,就是再送阙渡去死一次,早日拿回剩下两滴心头血。
因此,在天水阁待到申时,错开了人潮,她便低调地溜回了府中。
宅邸安静得要命,当扶窈从藏书阁三楼的窗边望出去时,除了几个奔走忙碌的下人,甚至看不到几个人影。
——肯定都去了参天道边上凑热闹。
不仅能见到宗主顾见尘,见到皇帝,还能被沿街百姓们投来畏惧敬佩艳羡的眼光,这种十年一回的热闹,可不得凑凑吗?
所以,虽然这藏书阁第三层,平日里只有谢霜袭这种级别的弟子们能进来,但今日人都走了,禁制很松,让扶窈略施小计就钻了空子。
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蓬莱图志》。
修士所居的蓬莱三岛一向云雾缭绕,神秘不已,许多云上宗的弟子终年都没有离开过宗门地域。
大多数人外出,也是进入凡尘,而非继续遨游三岛。
蓬莱的全貌,也一直以来是一个谜团。
白雾都了解得不算太多,得要去实地触发了才行,唯有在这本古籍里隐约有些记载。
扶窈耐耐心心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残缺的一页里,找到了想见的那句话——
“倨瀛洲极北,四时皆雪,匿于无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窥。”
四时雪,经年不灭。
扶窈啪的合上书:“找到了。”
她直直看向阙渡。
大魔头原本正在把弄那枚都督令,闻言,不动声色地将其迅速收好。
这动作做得太行云流水了些,神情更是自然,若非白雾提醒,扶窈都没发现他做的这一系列事。
但扶窈也并不在意,径自问:“除了京城以外,你还有想过去哪儿吗?”
阙渡顿了一下。
他抬眸看她,神情肉眼可见地微妙了一些,却没有出声,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容大小姐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高兴了,方才竟想着先跟这人客气两句。
她一下子言归正传:“你在京城剩的事情还多吗,亥月——三个月后,我打算回瀛洲岛。”
“三岛里面,瀛洲最多药修,有人研究人蛊,自然也会知道,你昨夜的惊变……是不是跟蛊毒有关。”
呵。
这当然是诓人的。
容大小姐可一点都不在乎这蛊毒。
编出这一通理由,纯粹是为了骗阙渡。
她相信这件事跟那未知的仇家一样,都是阙渡最看重的命脉。
哪怕他已经敏锐地猜到其中会有诈,也依然愿意将计就计,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虚情假意地配合一下。
扶窈只要那一下就好。
她会抓住机会的。
果不其然,阙渡抿唇,片刻后便应了:“好。”
她找到了答案,当然就不会再专门给阙渡留时间,上前抽走他的书,放回架上,用灵器抹去痕迹。
“走了。”
阙渡抿唇,却倚在书架旁,并没有动。
扶窈走到楼口才察觉他并未跟上,顿住,转身。
阙渡挑眉,视线越过她,望向藏书阁外,十步之遥的宅邸大门——
“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修士果然人均千里眼、顺风耳。等他话音落下约莫三炷香后,扶窈才终于看见了门外的人影。
看那熙熙攘攘的人头,想来应该是这府里的修士们倾巢出动,又一起回来了。
但,无论围着再多人,视线第一眼望去,最醒目的。仍是中央那一男一女。
修士人均洗髓换骨,容貌一绝,气质超脱凡尘。然而这两人立在其中,显得旁的修士也不过如此,竟犹如鹤立鸡群般,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那女子……
扶窈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选之女,一直活在云上宗各个弟子口中的绝世天才大师姐,宗主真正疼惜又寄予厚望的掌上明珠。
林知絮。
初次一瞥,名不虚传。
连阙渡前几日留在府中,都隐约听过林知絮的鼎鼎大名:“那个跟你有仇的大师姐?”
跟她有仇。
这四个字就够耐人寻味的了。
大小姐眯起漂亮的眸子,轻轻道:“她以后是化神期的修士,要献殷勤的人,数不胜数。”
事实上,扶窈对林知絮的这句评价,还是收敛了许多——
化神期大能算什么?
便是再稀少,这世间也总有两三个在。
林知絮未来要做的,可是凤凰圣女。
这人界里,唯一能亲自供奉天外天神女的修士。
甩那些永远不可能得道飞升的化神期大能十条街,真真的万人之上。
所以说,如果阙渡要想借林知絮要对付她,就趁早死了心吧。
若大魔头不展示自己不亚于林知絮的天赋,那他在林知絮面前,凡人与草芥无异。
而若展示了,他们两个,自然会成为对手。
谁让修士第一名,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阙渡就算想借刀杀人,用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借到这把刀的。
扶窈偏头,看着又垂下眼的少年:“怎么,开始后悔自己不想当修士了吗?”
要论天赋,大魔头可不一定比林知絮差。
这一点,之前他自己也从路云珠那儿听到过只言片语。
倘若他有机缘走上这条路,说不定这享誉美名的人,就该是他了。
要是因此愤懑,委实是在情理之中。
“并未。”阙渡面无表情,反将话题抛到她身上,“倒是大小姐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见到跟自己有仇的人,能高兴起来就有鬼了。
而且,这仇怨,倒不是因为原身作为林知絮的对照组,被衬托得如同绿叶,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不顺,都来源于这个跟自己一起在襁褓中被宗主收养的大师姐……
而是,更加残忍的——
既然有人是供奉的圣女,那自然有人是被供奉的祭品。
林知絮是前者。
容扶窈就是后者。
在月圆之夜前,饶是白雾一早就告诉过扶窈这件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一旦任务完成,渡劫飞升,这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了。
然而现在,任务才进展到三分之一,容大小姐不得不开始面对起原身这艰难的人生。
此番修士们大张旗鼓地进京朝拜,便跟凤凰圣宫异动脱不了干系。
既是异动,那便应该需要抓紧时间举行祭典,供奉神女,以求她息怒了。
换句话说。
最多三月,扶窈这个祭品就会派上用场。
甚至还挨不到大魔头的生死劫,她就得先死一回。
白雾也顺着想起了这一茬。
于是乎,大小姐的脑海里全然只剩下它一阵比一阵高的尖叫:“小扶窈!你等着!我再想想办法!怎么办啊啊啊啊啊——”
扶窈瞥向林知絮身边那同样气质出尘、儒雅清隽的青年,又垂眸,看向自己指尖,神色不见半分紧张,反倒从容:“我有办法了。”
白雾愣了。
很快,它又道:“这可不兴直接跑路的啊,人家宗主这么高的修为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是跑了,保准给你抓回来……”
扶窈笑了一声,语调很轻松:“我不会跑的。”
阳光打在少女脸边,晃眼得很。也分不清楚那晃人的,是刺目的光,还是那笑盈盈的脸。
她的视线已经不在窗外,自然也就没有看见,那被众人簇拥的青年,不知为何抬起了头,朝藏书阁第三层的木窗看来。
似乎,正正好好望向了她。
作者有话说:
大小姐:胜券在握.jpg
第16章
◎“三皇子殿下这是——”◎
短暂的一段插曲揭过之后,扶窈便将阙渡打发走了。
这件事牵扯众多,她需要一个人仔细思索一会儿,实在没空应付大魔头。若是留他在身边,还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从藏书阁走回厢房的一路上,白雾还在絮絮叨叨:“跑是没办法跑了,但你若能狸猫换太子……”
扶窈:“没有半分胜算。”
她那点雕虫小技,能在顾见尘面前蒙混过关?
君不见,大小姐乾坤袋里所有的灵器仙丹,全都是顾见尘给的,拿他的东西对付他,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顾见尘现在用这些锦衣玉食哄她捧她,留着她,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不想落人话病,并不是真怕她做些小手脚。
依照一宗之主的实力,真想要关押她到祭典时,也是轻而易举。
白雾嘘声:“那你到底想的什么办法……”
“便是修士,也未必能脱离凡心。”扶窈不答,反而慢悠悠地道,“他大张旗鼓地进京,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看一看凡尘风光吧。”
白雾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你的意思是……”
但扶窈没有再与它解释,而是突发奇想:“如果,我当时选择感化阙渡,现在这一关怎么过的?”
白雾:“你是打算改变计划的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算了,来不及了。”
就算它之前总是鼓动扶窈,去做大魔头那早死的、善良的、不求回报的白月光,也实在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违心地说出“现在给阙渡刷好感也来得及呢”这种话。
“反正,在你这种要死不死的时候,阙渡总是会有机缘的。他突破的动静太大,大家可能就没空管你了嘛。”
扶窈:“……”
她没听错吧?
甚至都没有阙渡来救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一环吗!?
看来,大魔头的心,果真跟他的血一样,从骨子里都是冷啊。
大小姐凉凉地道:“还不如期待一下我有机缘。”
就这样闲聊到庭院门前,推开,看清里面情景时——
扶窈脸上的笑意全然沉下。
几个面生的弟子们三五成群站在院落中,厢房大门敞开,甚至有人在进进出出。
而那群人簇拥的中央,正是林知絮。
扶窈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林知絮身边的人倒嚷嚷起来:
“容扶窈,大师姐在这,你都不来行礼了吗?”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扶窈冷冷瞥了那两个说话的弟子一眼,语调寒若冰霜。
容大小姐就算蛮横,也总是藏不住脾气的急性子。如今这从未料到的反应,反倒像是一下子震住了那两人。
一时间,原本进进出出的人停住脚步,面面相觑,院子里鸦雀无声。
林知絮并无不悦,转头,淡淡地道:“你这是作甚?”
扶窈扬起下巴。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林知絮轻蹙了下眉,眼也没抬,缓缓叙述:“宗主当初给了你一片玉髓,是从他随身玉佩上切下。如今你们恩断义绝,理应将其交还。”
那片玉髓并无他用,最大的意义,就是容扶窈用来证明宗主对她的的宠爱。
如今收回去,便是明晃晃告诉其他人——
从今往后,她容扶窈就跟宗主再无瓜葛了。
这种落人面子的事情,还搞得如此兴师动众,很难说林知絮是无意的。
扶窈扫了一眼厢房里的装潢。
看来这群人虽然擅闯了进来,但也没有失心疯,尚且不敢随意乱动她的东西。
还没有到需要她正儿八经发火的程度。
于是,容大小姐相当干脆:“刚刚进我厢房的人道歉,我就给你。”
话音一落,便一语激起千层浪。
林知絮一抬手,那群人又安静了。
她平和地道:“就算断绝关系,你曾经也在宗主身边待过。若他知道养你这么大,你仍是这般行事,你猜宗主会不会失望?”
三言两语,便拿捏住了容扶窈心里的痛处。
但那跟现在的扶窈又有什么关系?
出乎林知絮意料的,扶窈并没有像从前一样,一听见别人拿出宗主的名谓,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就算再气,也不得不强装出大度的模样。
相反,大小姐坐在那院落里的太妃椅上,慢吞吞地道:“——那就滚吧。”
林知絮的小跟班气得险些口不择言:“容扶窈,这里都是你的同门,你别拿着那副在外边作威作福的嘴脸对着我们!”
扶窈甚至都懒得理这种人,双眸看向林知絮。
林知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瞥向身边人,低低斥责:“好了。”
那人又被扶窈无视,又被林知絮当众责怪,脸当即一阵紫一阵红。
但尊贵如林知絮,是不可能照顾哪个跟班的情绪,见状后,只是命令:“你们道歉。”
这话一出,便再也无人敢置喙什么。
何况,虽然大师姐明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她被人当众落了面子,心情一定不会太好。这群人也不敢去触林知絮的霉头。
是以,全都乖乖地走到扶窈面前。
那几个修士不只是林知絮的跟班,更是宗门里的佼佼者,平日里在哪都是众星捧月的人,哪有对一个凡人低声下气的时候?
被逼着跟容扶窈这个废柴低头,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牙齿都快要咬碎了。
扶窈欣赏完这群天之骄子与天之骄女的装模作样,才道:“左手边第三棵树下面,挖吧。”
此言一出。
所有人都愣了。
就连林知絮也露出几分错愕。
这不摆明了是说,能让大师姐都亲自前来的,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玉髓——
对容扶窈来讲,根本不重要。
若是单说出来,还能当做大小姐色荏内厉,强撑着说的狠话。
但如今事实摆着,正正好好说明了,扶窈确实没有将那玉髓放在心上。
那可是宗主的随身之物啊!
如此行径,同羞辱宗主有何区别!?
一时间,扶窈仿佛惹了众怒,院落中人声鼎沸,皆是讨伐——
“容扶窈,昔日大师姐跟宗主不跟你计较,是看在情面上,你若如此作践这情分,别怪我们同门不客气!”
“师姐,无论她有多少气,都不能往宗主赠的东西上撒啊,这要是不处置,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这等事,至少得罚跪三日……”
“够了。”
林知絮声音不大,但她一启唇,其余人全都自动嘘了声,半点不敢插嘴。
“同门间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今日之事,也是你们处理不妥在先,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