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途被灵力震晕又震醒了不知道多少次,记忆断断续续,最清晰的那一刻,停留在火光直冲云霄时。
绞尽脑汁,才能很勉强地回想起炸开鸾台之后的事。
火光散去,火星四射,她仰头,依稀能看见天空的颜色。
湛蓝清澈,又让人觉得无比的亲切。
她甚至来不及惊讶,阙渡那简单粗暴的一招竟然真的成功了。
便感受到了猛烈的下坠。
腰间的力道骤然加重,少年搂紧了她的腰肢,急促地道:“你抓紧我。”
然后呢?
……然后,她忘记她有没有抓住阙渡了,只记得火没了,他们坠入了一片白光之中。
再然后,就是现在这一幕。
羽毛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阙渡不知道是从哪儿走的。
她正想着,感受到一道格外明显的打量。
顺着望去,便看见那人群之后的树上,正坐着一个周身墨色的少年。
“……?”
阙渡怎么去那儿了?
接着,耳边响起一道千里传音。
大魔头仿佛已经提前猜到了她心里所想:“白光之后,我就在这儿了。”
便是他一贯冷静,说到最后,也不由染上一点诧色。
默了片刻,一道更低一点的声音传来。
“我在这等你。”
不知是不是扶窈的错觉,她总觉得,少年有意将自己冷冽的声线放得柔和了些。
然而他似乎这辈子都没有柔声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一句话,以至于怎么听都怎么别扭。
可惜传音符坏了,不然扶窈多少得给他说一声“谢谢”。
为之前他来救她。
也为了现在这句话。
一个人站在这废墟里,又遇到这莫名其妙的情况,怎么可能没点紧张?
然而大小姐习惯不把这种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尤其是在面对着这些不知道怀没怀好意的人时。
只下意识捏紧手里的羽毛。
随后意外发现,这奇妙柔软的触感令她莫名有些爱不释手。
又捏了捏。
抬起头,便对上林知絮那随时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
……哦,这里还有一个更紧张的人。
成为圣女的路上突然多了个岔子,这岔子还是由她从前最讨厌的人造成的。
林知絮怎么可能冷静得了?
没抽出剑直接跟扶窈比个你死我活都是好的。
而听见两个圣女这种说辞,顾见尘脸色一动,又上前,声音明显比方才缓和许多:“这两位都是我云上宗所培养,实在是我宗幸事……”
“宗主大人。”
容大小姐冷静地吐字,容色被神殿的鎏金照得焕丽,又难以接近。
雨夜一别之后,扶窈对顾见尘的印象已经跌入了谷底,自然懒得跟他再有半点纠缠。
“令牌已碎,我跟你们宗门没有任何关系,还请慎言。”
“……”顾见尘嘴角轻微牵动,明显还有话要说。
老巫祝的冷眼却已经提前扫了过来:“顾宗主,这里是神宫,不是你的蓬莱岛。”
顾见尘这才闭嘴。
若说这里他还要顾忌着谁,那便是这个修为不一定在他之下,身份又在此时比他高上一截的老巫祝了。
老巫祝又看向扶窈,语调明显比刚才温和了不止十倍:“您并未出现在祭坛前,又为何——?”
“我在鸾台里面,”这时候当然没必要说谎了,少女无比坦率,“鸾台突然塌了,这根羽毛就突然到了我手里。”
略过了大魔头把鸾台炸了的亿点点细节,剩下的,扶窈是全盘托出。
反正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扶窈说完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当事人都不清楚,他们这些人自然就更没头绪。
老巫祝想了想,拾起那平放在地上的金箔。
上面篆刻誊写着神女曾经降下的谕令。
也就是他们其他人口中的“天命”。
他们这群人,看似已经站在了万人之上。
但归咎到底,所有的命运,这或长或短,或平淡或波澜的一生,都只取决于神女的一句话而已。
然而,这事实并不让人忿忿不平。
相反,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他们受到的恩泽才对,若非万人至上的位置,甚至得不到如此珍贵的天命。
扶窈就看着老巫祝抚摸着那张金箔,不断有灵力从箔纸上冒出。
……这是在做什么?
同一时刻,跟死了一样不出现的白雾终于作声了:“这个人是巫祝里面跟凤凰羽感应最强烈的,所以由他想办法感应更多的信息。”
白雾的用词还是相当严谨的。
只能用感应,而非沟通。
实在是有点耐人寻味。
扶窈恍然:“你之前去哪儿了?我都联系不上你。”
“正常的,”白雾安抚她,“我的力量来源于上界,神女的气息也来自于上界。这天地太小,容不下太多上下界的交流。”
扶窈:“噢。”
白雾严肃的时间从来都不会超过三句话。
一转眼,又是挪揄语气,且相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我就说嘛,你去求救阙渡,他肯定会来救你的,事实会证明,我才是最了解大魔头的那个人!”
扶窈想到少年那双乌眸,心下一动,却只敷衍地附和它:“好好好,你是,你是。”
她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那试图作法的巫祝身上。
老巫祝喃喃自语着,很快便将手抽离开金箔纸,道:“得凤羽者为圣女,凤羽只有一根,既然如今你们手里都有,便说明,你们拿到的并非是圣女的信物。”
有点绕啊。
扶窈还在尝试理解。
林知絮已经先一步道:“这是方才神女显灵之后赐给我的,若这都不行,那还要怎么样的凤羽?难道要神宫里供奉的那一根吗?”
怎么可能?
那可是凤凰真身落下的羽毛,被世代供奉超过千年,她们连碰的资格都没有。
“是,也不是。”
老巫祝顿了一顿,面色肃然起来。
“是神宫里供奉的凤凰羽,但,并不是现在这一个神宫。”
扶窈:???
她被这玄之又玄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
偏偏那林知絮还露出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显得她现在更像个局外人了。
事实上,从头到尾,到现在,扶窈都还没捋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老巫祝并没有给她提问的时间。
他弯下腰,恭敬地朝她跟林知絮道:“还请两位重新站在祭坛之前。”
扶窈便提起裙摆,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她的腿被震麻了,这般轻微地动着,还是有一点酸痛。
挪到祭坛前,站在这个极具地利人和的位置,扶窈终于得以看清殿前全貌——
几十个整齐有序的巫祝。
巫祝后面是顾见尘等人。
顾见尘旁边,是贺敛。
她的视线在这里停留了片刻。
三皇子殿下脸上有尚未褪去的讶异,初看时实在不算明显。
不过,相比起他之前宣布要杀了她时都平淡的脸色,这已经算很外露的情绪起伏了。
察觉到她的打量,贺敛跟她对视了一刻。
他看上去坦荡得很,没有半分心虚或是后怕,反而朝她安抚般地笑了一下。
……对,安抚。
好像是怕她太紧张无措了。
容大小姐假装没看见,移开了眸子。
贺敛后面,那棵树上,就是看上去一点伤都没受的大魔头。
刚刚还没看清楚,现在一看,才发现,阙渡那张俊美的脸比她还干净,真是一点灰,一寸血都没有。
她的视线都在打量着周围的人身上。
全然没管,那些巫祝已经重新唱起了颂曲,细听,还是跟刚才不一样的调子。
听着听着,余光便赫然瞥见,身后祭坛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原样,连同鸾台都重新变得完好无损了起来。
若非扶窈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灰,恐怕看见这幅情景,她真的会以为刚才那一切都是荒谬的幻觉。
紧接着,便是漫天的火重新逼近而来。
她方才在鸾台留下了阴影,见到火光,下意识退了一步。
反而惹得那站定不动的林知絮好一阵嘲笑:“连神火都受不住,还是尽早打消了做圣女的美梦。”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她们口舌争执的时间了,几个眨眼之后,眼前便逐渐模糊了起来。
那些近在咫尺的人,林知絮,乃至她自己……都统统变得模糊抽离。
只有老巫祝的声音,幽幽响在耳边,轻,却又震耳欲聋。
“圣女问世,凤神垂怜——”
“神女早已告诉了我们答案。”
“只是我等凡人愚笨不堪,才需要时间去领悟。”
*
容大小姐觉得,再这样不断地间歇性失去意识,又间歇性苏醒,她人绝对要傻掉了。
这才刚入秋,扶窈一醒来,便感觉到漫天连绵的寒意,仿佛刚刚在雪里面睡了一天一夜。
等等。
……雪?
扶窈唰的睁大眸子,迷糊的困意一下子消失得一干二净。
坐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冰凉的玩意。
原来不是错觉。
真是雪。
视觉清明了,听觉也跟着敏锐了起来。
几道声音接连传来,扶窈抬头,还没来得及分辨声音的来源,便看见那漫天的箭雨。
一转眼,面前那乌压压一群人便全部胸膛中箭,鲜血飞溅,死不瞑目,形容极为骇人。
无尽白雪皑皑中,黑箭赤血,实在是再显眼不过。
更显眼的,是那群死者的面容——
最初入眼的几张面庞,虽是熟悉,但扶窈不敢肯定她是否真的见过。
直到看清楚其中一个是顾见尘时,她才终于下了定论。
这不就是方才在神宫里的那些人吗?
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情况,又看见那些“死者”的遗体化作透明,被风一吹就散,转眼便消失在原地。
连影子都没留下。
?
这又是哪一出?
“现在你们站着的土地,是几百年前,也可能是一千年前的瀛洲。凤凰羽选择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没有原因,你我亦无从置喙。”
人群散开,只剩下老巫祝站在中央,形单影只一人。
他转头,看向扶窈,和她身后的林知絮。
“初次开启阵法,牵扯进了多余人等,我刚刚已经清了出去。不必担心,死去之人即可重回现实。”
“但真正的圣女,能在这里拿到神谕中的凤凰羽,破灭幻境而出。”
话音落下,他便捡起地上的一支箭,插进自己的心口里。
然后也同样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扶窈终于理清楚了现在的处境。
——她得在这个幻境中拿到凤凰羽,才能证明自己是圣女。
不,不对啊,她下凡渡劫的目标又不是当圣女。
好端端地把时间浪费在这儿上面干什么?
还有要事等着她呢。
扶窈还坐在地上,伸手,正准备拿过那离她最近的箭矢自尽,手刚放上去,却突然顿住。
她抬头,看着这漫天飞雪。
“这里是……”大小姐不由得喃喃出声,“瀛洲。”
她又忽地想起,自己早早为阙渡准备好渡生死劫的地方。
“倨瀛洲极北,四时皆雪,匿于无人境,唯初冬亥月可窥。”
……难道,只是巧合吗?
扶窈正出伸地想着,一道阴影忽地在她头顶上投下。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果断抽走了那箭矢。
她顺着那手看上去,对上少年的脸庞。
阙渡摆弄着箭矢,只看了两眼,便很快扔到一旁,冷嗤道:“这玩意上面有剧毒,你也不怕先把自己毒死了?”
扶窈扇了扇睫毛。
她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
老巫祝不是说,他已经把多余的人都清走了吗?
她还以为这里只剩下她跟林知絮了。
“他放的火都没把我烧死,放的箭——”
怎么可能杀了他?
阙渡话语未尽,意思却表达得很明显。
话里话外,是听不出半分对那巫祝的敬重之意。
他又低下头,直直看着她,正欲开口。
衣摆便被少女的手攥住了。
阙渡的视线从她手上扫过,抿唇。
看似是波澜不惊,实际上,是因为愣了一下,以至于没有及时反应。
容大小姐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难得称得上温柔友善的笑容:“——正好我也不想你走。”
少女笑的时候,眼睛总是会弯起来。
像两个小月牙。
“随便你。”阙渡移开视线,语调蓦地冷淡下去,“反正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
手却伸了过来。
扶窈拍掉衣摆上的雪水,从善如流地搭着他的手,起身。
她看着眼前这了无人烟的雪山,正准备自然而然地指使阙渡,去打探一下周围的情况。
却突然见少年沉了脸色,望向她身后,语调比这飞雪还冷些:
“——倒是三皇子殿下待在这苟且偷生,又是想做什么?”
扶窈转过头。
先看见的当然是离她一尺的林知絮。
再越过山头,便看见不远处那颗万年青旁,站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先前,他们都没有发现他。
贺敛踱步缓缓走了过来,却没走近,而是站定在林知絮旁。
他自然不会像阙渡口中说的那样苟且狼狈,相反,看上去心安神泰得很。
形容也同样毫发无损,看上去并未被那箭雨波及。
好像他不是在一个历练的幻境中,而是顺便过来冬游一场。
青年不疾不徐地解释:“皇室嫡系流着的血也能感应凤凰羽,我有所感应,自然心生向往。”
扶窈还没来得及说话。
林知絮倒是像想起了什么一样,伸手,挡在贺敛之前,看向扶窈跟阙渡,维护之意已经明显至极:
“巫祝大人并未让三皇子殿下离开,恐怕也是有他的用意在。”
用意,什么用意?
贺敛一看就跟阙渡一样,是想办法躲过了那场箭雨,擅自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