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不能确定你的猜想——”
白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迟疑。
“按照巫祝的说法,这个幻境是不会真正死亡的,那自然也不会有真正的濒死,除非到时候出现了他没料到的意外。”
这个问题,扶窈倒还没想过。
但是:“现在已经出现意外了。”
老巫祝最初跟他们说的“几百上千年前”,跟现在这大几千年前,大相庭径。
说明他对这幻境了解得也不彻底。
这幻境中可能会出现的变故,也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扶窈越想脑子越乱,全然心不在焉了,甚至都没注意到那张闪到她面前的臭脸。
——直到又被人拉走。
少年的步伐,甚至比之前还要快上许多,健步简直如飞。
扶窈一阵踉跄:“喂,喂!”
“你不是要安营扎寨吗?”少年站定,转头,脸色仍很难看,“刚刚那人要我们按先来后到选房间,你没听见?”
……好吧,没有。
扶窈立刻把刚刚还在打他手腕的手,缩到了背后。
相当无辜地朝他眨眨眼,若无其事地道:“事不宜迟,那我们走吧。”
阙渡便一点都不看她了,直接松开了她,只往前走。
被他拉着,扶窈都跟不上。
现在,就更是不可能追上阙渡了。
便是大小姐在后边大声叫他的名字,这人也丝毫不回头。
她一时间没办法从乾坤袋里召唤出代步的灵器,只好提着裙摆小跑:“喂,你干嘛——”
砰。
阙渡突然站住,扶窈没及时停下,便一下子撞到了他背上。
少年平日里看着精瘦,肌肉却硬得跟石头一样。
这一撞,不亚于撞上了一座假山。
疼得她皱起脸。
很难怀疑大魔头不是故意的啊!
还没等扶窈骂他,少年转过来,竟然先一步兴师问罪:“你不是说只有你我?”
“啊?”扶窈睁大眼。
话说出口,又被白雾提醒,她才记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承诺过阙渡,瀛洲一行,只有他们。
大魔头记性可真好,她都把这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
见她一副完全不记得的表情,阙渡冷嗤:“同样的话,你怕不是也跟别人说过。”
“没有。”大小姐不假思索地矢口否认。
这一次,她是真被冤枉了。
“我只是跟他提了一句我们要去瀛洲,他自己记下来了而已。”
阙渡盯着她。
隔了一会儿,脸色才微缓。
按理说,到这一步,这件事就应该这样揭过去了。
然而少年顿了片刻,又冷冷地道:“你跟他说的太多了。”
“…………”
管得真宽。
怎么连她跟别人说什么话都要指手画脚。
对于这种反反复复的质疑行径,扶窈只能理解为——
她背信弃义太多次,以至于阙渡完全没办法信任她。
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心生怀疑。
当然,大小姐是不会检讨自己的问题的。
她也没有任何问题需要检讨。
扶窈想了想,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被困在鸾台是贺敛搞的鬼,他当时是真想要我死。”
阙渡不语。
“——我最讨厌想害我的人,绝不可能再跟他合作的。除非,我们还有共同的利益。而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人家要做储君,我要在瀛洲虚度光阴,完全是南辕北辙”
容大小姐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属实。
的确,她现在还有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利用上贺敛。
但顶多是出其不意来一招阴的,把三皇子殿下跟大魔头一起坑了。
或者在贺敛准备阴人的时候顺水推舟一把。
绝对不会再正儿八经跟这人联手了。
她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没必要把自己放在危险中,去接近一个曾经想过杀了她的疯子。
语毕良久,都没听见对方的应答。
扶窈瞥向阙渡。
本是想催阙渡别磨蹭了。
却见少年的眉头一下子蹙得更紧,神色更见几分不悦。
他对上她的眸子,不自觉抿唇,沉默片刻后,缓缓吐字,仍是重复她前半句:“你最讨厌想害你的人,绝对不会再跟他合作?”
扶窈以为他在质疑她:“不明显吗!?”
阙渡却像没听见般,全然不答,反而道:“我也害过你。”
这是当然。
阙渡差点掐死她的仇,扶窈还没忘呢。
“我后面也说了,‘除非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我们现在不就是各自掐着各自的把柄,才不得不各取所需的吗?”
大小姐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破绽,或者漏洞。
阙渡却似乎仍不满意。
那双乌沉沉的狭眸看着她。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他才以更慢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你讨厌我?”
扶窈的杏眼睁得比刚才还大:“这也不明显吗!?”
少年的脸色唰的黑了。
脑内,白雾又惊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他先问的。”扶窈道,“我总得实话实说吧。”
她既然摆出一副真诚的态度,想要打消大魔头的疑虑。
当然要真诚到底才对。
如果说“不啊我当然也没有那么讨厌你相反还是挺喜欢的”,扶窈自己都不信,还指望阙渡能信吗?
何况,这本来就该是他们之间心知肚明的事。
早在护城河底下,她就跟阙渡说过一回了。
非要说起来,这还全都是阙渡的错。
这种事嘛,心里知道就行了,完全没必要直接说出来。
大小姐似乎浑然没看见面前那人有多不高兴,拉了下他的袖子,又催道:
“这样可以了吧?快点,我要去选房间。”
拉了两下,阙渡跟冰雕似的,浑身冷气往外冒不说,还一动不动。
扶窈的耐心,当然也就只有那么一点。
就在她耗尽耐心,准备发作的那一刻,阙渡忽然道:“可以。”
他颔首,垂下眸,睫毛投在眼睑下,阴翳不明,又重复了一遍:“当然可以。”
是在回复她刚刚的话。
然而,明明他嘴上说的是满意。
那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满意的意思。
………
这个宗门的弟子,都住在同一片山域里。
望着那一排排长得相差无几的楼阁,扶窈实在是懒得一个一个挑了。
她想起高阶修士的元神可以效率极高地检查和巡视完周围的事物,立即决定把这烂摊子扔给阙渡。
尽管阙渡到现在,都还是那一张完全没有任何缓和的臭脸。
但无所谓,大小姐从来不会有心理负担:
“你帮我找一间最大最豪华的吧。”
但,不知道是阙渡有意报复她,还是这宗门的环境的的确确就这么穷酸。
最后她挑到的房间,也就只有天水阁的四分之一大而已。
逼仄得可怜。
装潢更是朴素至极,只适合终日清修的人住。
对扶窈来讲,跟下狱没什么区别。
见大小姐嫌弃得要命,站在门口半天不进去。
那领路的弟子立即道:“这几日山下有晚市,师妹若是想买些什么装点,可以去那儿逛逛。”
凡人集市上卖的东西,虽然肯定比这齐全许多,却绝对比不上她曾经的住处。
不过,只能先这么将就一下吧。
“……好的,谢谢。”
扶窈将人打发走,站在那厢房里,仍旧是嫌得坐都不想久坐。
只能先在乾坤袋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出点什么立竿见影改善生活的好东西。
结果倒好。
她之前没召出代步的灵器,还以为是当时太着急了。
现在细细搜寻,才发现,原来不是她大的问题。
许多灵器跟符咒都竟然像是被封印在里面了一般,怎么都拿不出来。
搜刮半天,只召出来一个味道很好闻的香炉,跟她脑袋一样大的夜明珠……等等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还有那盘沉光香。
她刚一拿出来,便看见阙渡的视线落在那上面。
扶窈下意识想放回去,又被白雾止住:
“如果你打算要用的话,就先别放进乾坤袋里,说不准什么时候整个储物袋都被封印了。”
被这一提醒,扶窈便重新转了念头,将沉光香锁在匣子里。
接着,也不挑了,立即把能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转眼,刚刚还家徒四壁的厢房里,瞬间被东西塞得毫无落脚之处。
乱得她头疼。
这里没有丫鬟帮忙布置了,扶窈当然只能使唤那一个人:
“你闲着也是闲着,先来帮我收拾一下。”
阙渡倚在门边,视线落在外边的风景上,假装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却像是认命了似的,应了一声,又走了进来。
他隔空取物的术法已经炼得炉火纯青,手指移两下,那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便立即飞来飞去。
一转眼,就变得整洁了不少。
大小姐很满意。
时不时还指点一下,挑挑毛病,好让自己的新住处变得再尽善尽美些。
直到,她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被大魔头随便扔进篮子里的药瓶。
扶窈刚刚拿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没认真看。
现在才发现,那竟然是之前她攒的断肠毒的解药。
这提醒了扶窈一件同样很重要的事情——
“这里的时间,过得跟外边的时间一样吗?”
少女仰起头,问阙渡。
阙渡看都没看她:“不知道。”
扶窈看不惯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加重了语气:“我们要是都不清楚,那便说不好蛊毒发作的时日了。”
摸不清发作规律,若到时候忽地诱发了蛊毒……想想都令人窒息。
阙渡只停了那一瞬,便又恢复了正常,余光都未曾分给她,淡淡道:“不需要你操心。”
“最好是这样,”扶窈白了他一眼,态度也跟着恶劣起来,“别到时候作为蛊主,发作得比我还厉害。”
“弄完了。”阙渡完全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道。
说完之后,也不理她,擦肩而过,转身就走。
态度只能用“散漫”来形容。
而容大小姐看着面前那暂且被收拾得像模像样的厢房。
到唇边的话,还是被咽了回去。
——算了,这次先不骂他了。
晚点去集市买好东西,再让阙渡帮忙收拾一下,到时候再骂也不迟。
……
阙渡对住处从来都没什么要求。
扶窈挑了半天,嫌弃这个在风口太冷,嫌弃那个的采光不好,半个时辰后才挑准了住处。
他却无所谓,顺便就住在她的旁边。
那朴素的内室对他来讲也已经够用,实在没有什么还需要添加的东西。
不过,或许——
少年看向墙中的那扇窗户。
方才在扶窈的厢房里没发现,他们的窗户竟然是连在一起的。
扶窈一推开,就能把脑袋伸进来,将他房里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而窗户之下,恰恰好好,就是他的床榻。
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阙渡神色微凝,抬手,便用冰把那窗户冻得封住了。
除非他死了,不然,扶窈用什么灵器都不可能撬开这扇窗的。
然而一想到扶窈的床榻跟他只有一墙之隔,这墙还薄得可怜。
——阙渡陡然升起一种想要换个地方的冲动。
他想也不想地闪到门外,站定,又听见那边扶窈的动静。
大小姐在怡然自得地哼曲子。
还在梳头发。
珠宝噼里啪啦砸在木桌上,是在挑首饰。
显然是为了等一下去集市做准备。
同样都是拿到羽毛的人,跟林知絮相比,她真真是太懒散了。
说不想做圣女,完全不是骗人的,是真不想做,只想在这里打发时间。
或许是从镜子里瞧到了他的身影,大小姐放下梳子:“又怎么了?”
阙渡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在这站了好一会儿。
大魔头:“你很吵。”
扶窈毫无悔改之意:“你不是可以剥夺五感吗,把自己的听觉关了不就行了。”
“而且,我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做我自己的事,你非要听,是你的问题,知道吗?”
阙渡没理她。
然而走回房里,啪的带上门时,那重重一声,已经足以泄露少年的心绪。
他倚在门背上,垂下眸,眉不自觉蹙起。
手摁在眉心,似是在想什么。
想到最后,却还是扶窈刚刚那句话。
——他的问题。
的确。
虽尚未求证于专研人蛊的药修,但作为蛊主,感受自然最为真切。
母蛊异常发作,确实是因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梦魇而起。
事情还要回到他体内母蛊被牵连发作,拉着大小姐跌下溪水的那天晚上——
阙渡头一回梦见了奇怪的东西。
他刻意地忘掉了那段梦的内容,不去回想。
但相反,记得很清楚的是,醒来后,自己颈间,身上,全都是汗。
自那之后,便像是无法控制住母蛊一般,在没有被子蛊诱发的情况下,径自发作了。
只能将捆仙锁的一端交到扶窈手中,逼她强行拴住他,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却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完全没有任何好转。
相反,梦魇里的大小姐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用那锁链将他缠住。
时而跟实实在在的她一般,盛气凌人,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时而又用那双跟现实中一样,漂亮的,含水的,杏子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后面就又被大魔头刻意忘了。
只记得醒来时,被褥出现了很多白|浊。
从那之后。
白日里他看扶窈是愈发不顺眼,心烦意乱,已经到了不想再跟她装下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