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若是没睡好,会不会又做几回……
“什么噩梦?”
声音忽地放大,扶窈抬头,对上少年那近在咫尺的脸庞。
她没料到他一下子凑这么近,愣了一下。
阙渡将唇线抿得笔直。
她难得在大魔头脸上看到了一种认真与纠结混合的神色。
不过,很快,那情绪便被阙渡一如既往示人的阴沉压下去了。
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略显得生硬了些:“你做的,是什么样的噩梦?”
“记不清楚。”
扶窈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那些光怪陆离的,鬼啊,血啊,追杀啊,一醒来就忘了。”
她还问过白雾,自己是不是被下咒了。
白雾很淡定地表示:“跟大魔头交手很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常。”
她天天见血,日日出事,整天都计划着怎么捅死阙渡,所以夜里想睡个安稳觉当然很难。
隐去了她可能在梦里都想着捅他这件事,其余的,大小姐对阙渡全部如实交代。
少年却不自觉皱起了眉。
顿了片刻,才道:“就这样?”
大小姐一头雾水:“不然你还想要哪样,让我做个预知梦出来给你听吗?”
然而阙渡却又不理她了,垂下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那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
“……”
切,怎么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做噩梦啊!
还是掌柜的出现打破了沉默:“小姐,您的东西已经装好,这是拿给——”
扶窈抬了抬下巴,目光示意向阙渡:“拿给他吧。”
腹诽归腹诽,该大魔头干的活,她一样都不可能揽下来自己干的。
“小姐是初来这里的吗,看着不像我们瀛洲人,也不像准备在这里久留的。”
那女掌柜踌躇了片刻,终于大起胆子问她。
扶窈看过来:“怎么了?”
瀛洲极寒,条件十分恶劣,她这般挑练的性子,一看就吃不了苦,绝不像是自由在这儿长大的。
自然也不可能在这里久居。
只不过,实在不知道掌柜为什么提起这个。
那掌柜见她面带疑色,生怕被误会,摆了摆手,连忙解释道:“小姐别误会,我不是要打谈什么,只是明日咱们这儿有灯会,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新奇的,不过咱们苦中作乐,还算热闹,可以来看看。”
女掌柜说着,声音又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小姐面善,就鬼使神差多说几句话。”
扶窈却很感兴趣:“明日要办灯会的话,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是神女辟开瀛洲的第一百零一年,咱们这尽过苦日子,就想挑着明个儿热闹一下呢。”
听着好像有点意思。
而且,跟神女有关,那听着多多少少就有点重要了。
大小姐忙不迭地点头:“我明晚一定过来。”
“你以前没逛过?”少年平淡的语调,不合时宜地在她身侧响起。
按理说,这京城的元宵、中秋等灯会,繁华至极,自然比这小地方有看头。
扶窈:“没有。”
她在仙界的记忆是一点都无,但想必,那里应该是没有机会见到这种东西的。
至于原主——
“人家都是成双成对,成群结队,如果就一个人逛,实在没什么意思。”
扶窈就是这么随口一解释,说完之后,又跟那掌柜打探起了灯会的细节来。
然而说着说着,突然听见少年作声:“抱歉。”
“?”扶窈眨了眨眼,中止了跟掌柜的对话,转过头,“抱歉什么?”
对上她那双迷茫的眼睛,少年不知为何突然像是恼了,抿唇,语气一下子就很冲:“你听错了。”
“??”
她没听错吧?
哪有人先莫名其妙地道歉,又莫名其妙地凶她一顿的?
扶窈懒得理他,又继续跟那掌柜闲聊。
聊着聊着,便不只是灯会的话题了。
那掌柜好奇她的来处,扶窈想了想,便说自己来自蓬莱,接着,便自然而然地跟人说起蓬莱的奇闻轶事来。
当然,都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
这些凡人既然扎根在此,就自是没有能力迁移。听她讲那些未曾听说过的风土人情,实在是大开了眼界。
不一会儿,铺子外原本在捉迷藏的几个小孩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闹。
“还有呢,还有呢姐姐!”
“你们那边从来都不下雪,是不是雪都下给我们啦?”
小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吵的东西。
然而扶窈却一点都不计较,跟他们说了半天,还从他们手里要到了几颗这里特产的小圆糖。
离开时,晚市上都已经有人陆陆续续收了摊、关了铺,灯笼也撤了,天色愈发昏暗。
少年沉着脸。
方才就是因他这幅生人勿进的表情,那些小孩儿吵归吵,没有一个敢靠近他。
“你看上去很开心,”他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只是有点不耐烦,“随便逮着人,就能说那么多话。”
“我就爱说,怎么啦?”
大小姐总是如此叛逆。
何况,她刚刚同那掌柜说那么多话,也不是在空耗时间。
一来一去之间,便把那些大妖作恶、神女封印……之类乱七八糟的事,又从凡人的角度打探了一遍。
修士跟凡人看待灾难的眼光迥然不同,她两个都听了,再结合在一起,基本上就是这场幻境的全貌。
而且,还顺手得了几千年的瀛洲特产。
不亏。
扶窈把其中一颗糖塞给阙渡,“喏,你尝尝。”
阙渡看着掌心的糖纸,愣了一下。
似是没想到大小姐刚刚才嫌弃了他,转眼又如此不计前嫌。
“看什么看,我又没下毒,让你尝就快点尝。”
扶窈催完,见他吃下去,便又迫不及待地道:“好吃吗?”
她把这糖分一颗给大魔头,当然是想让他先试试毒。
不好吃的话,她就不吃了。
阙渡迎上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抿起唇,颔首。
隔了一会儿,还补充道:“……很甜。”
扶窈便信了他的鬼话,吃了一颗,差点没被酸晕过去。
连忙在路边买了一壶清爽的米浆,猛灌几口,清了清那酸唧唧的味道,大小姐才缓过来。
“酸死了!”她舌尖上还有一点点残余的味道,一尝到,脸便不由皱起,“你故意的吧!?”
阙渡见她那张皱得跟包子一样的脸蛋,扯了扯唇,难得露出一点点笑意。
扶窈瞥见了,瞬间印证了内心的猜测:“你真是故意的啊!”
无论大事小事,她就不该信这个人的任何一句话!
“我觉得很甜。”
阙渡说这话时,竟然一点都不脸红。
话音一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还横到了她面前。
“如果你不要的话,给我好了。”
扶窈便一股脑把剩下的全部塞给他了。
她是一点都不喜欢,尝一口当尝个新鲜算了,谁爱吃谁吃。
然而阙渡得了之后,却并没有再尝。
相反,少年低下头,盯着那些圆糖看了看,便全部收了起来。
眸子还垂着,唇角却又轻微上扬了一点点。
扶窈懒得看他,当然没看见。
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
…………
入夜。
大小姐一语成谶,睡不好,做噩梦的概率就大上了许多。
而且梦点什么不好,竟然一梦就梦见她在幻境里面算计阙渡未果,反过来差点被阙渡掐死。
给扶窈吓得清醒。
饶是眼皮惺忪,她也实在是不想睡了。
她坐起来,缓了缓,刚把那股心悸压下去,又听见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乱叫。
哦,对,她晚上还没吃东西。
本来说要在晚市上买点吃的,买不到就让阙渡帮她催熟两个果子来。
结果被那颗圆糖酸掉了牙,当时没了胃口,竟然忘记了这件事。
现在,扶窈倒是真饿了。
不想起来自己少吃了一顿还好,一想起来,扶窈就完全忍不下去了,开始叫阙渡:“你还醒着吗?我好饿,你快点帮我催两个果子吃行吗?”
按理说,这人就在她隔壁,又不入睡,听力又那么好。
应该能容易就能听见她的声音。
然而,等了等,却没有回应。
隔壁房间跟死了一样寂静。
……这人该不会大半夜跑出去了,要背着她搞什么鬼吧?
想到这,扶窈更是坐不住,翻身下床,披上狐氅,推开门。
困意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彻底吹得一干二净。
她打了个喷嚏,走到阙渡门前,想了想,决定先礼后兵。
敲了下门。
还没人理。
很好,扶窈敢确定这人绝对出去了,里面只是间空房。
于是她果断一推——
啪!
门刚被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便似乎反应了过来,立即把门甩上了。
若不是扶窈后退及时,差点被砸到了脸。
跟白日里他迟迟不理她,却在她推门时出现的情况一模一样。
扶窈:“你原来在里面啊!?”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细听,也只能听见那粗重的喘气声。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似的。
这更印证了扶窈的揣测。
她试探地道:“你刚刚也在吗,不会是刚回来的吧?”
余光在这鳞次栉比的宅子里转了一圈,又看见一间房子透出烛光。
像三皇子殿下的住处。
“你不会是去偷偷跟贺敛打架了吧?”
阙渡还是不说话。
扶窈刚说出口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猜得离谱。
但大魔头迟迟不否认,仿佛是默认了一样。
便似乎佐证了这离谱猜测的真实性。
不过,只是干架,而不是干点别的,这倒还好。
还在可控范围。
扶窈略微放了点心。
“你赢了吗,还是输了,受伤了没,要紧吗?”
就关心了两句,容大小姐便装不下去了,图穷匕见,“——还有力气帮我催熟一下我的果籽吗?”
“我没出去。”
阙渡听不下去了,兀自道。
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就能够让人清楚地听见咬字之间仍旧紊乱的呼吸。
刚刚绝对经历了些什么。
扶窈:“那你干嘛故意不理我?”
“——我没听见。”
装的吧。
扶窈一个字都不信。
“那你现在听见了,我很饿,而且外边很冷啊,我又饿又冷……”
门又被唰的拉开。
少年抬手,点燃了火。
那火苗飞到她身边,没碰到她,却送来阵阵暖意,一下子祛除了扶窈周身的寒气。
借着那摇曳的火光,扶窈也看清了阙渡如今的样子。
颈上都是汗,使得衣襟牢牢贴着。
发丝也是乱的。
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脸颊上还有很淡很淡的红晕,耳尖上也是,顺着晕染到了颈下,连锁骨处都有不明显的红。
不只是狼狈,还有一点……
说不出来的色气。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立即把扶窈吓了一跳。
大小姐简直想要自己掐死自己。
她一天到底都在想什么啊,天啊!
这一时间,扶窈还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看哪儿好,只能心虚地别开脸,生怕自己刚刚那惊世骇俗的念头,表现得太明显,被阙渡看了出来。
那她真的可以去死了。
然而她刚准备若无其事地把视线落到别处,眼前突然一黑。
扶窈微愣,接着才反应过来又是阙渡使的那剥夺视力的术法:“你干嘛?”
少年终于缓过神来,启唇,微哑的嗓音泛出警告:“你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偷窥别人的房间?”
扶窈深吸一口气,那点心虚瞬间被恼火所替代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说了三四遍了,我、很、饿。”
这一次,扶窈把每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
她就不信了,这样,大魔头还能装听不见吗?
然后。
她就被阙渡送回了隔壁。
视线重新清明,看见面前的装潢是自己刚布置好的房间时,扶窈差点没气死。
她反抓住少年抽回去的手,问罪的话还没说,便被他肌肤异常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又立即放开。
“你……”
话没说完,抬眸,却正对上阙渡的眼睛。
那双乌眸如旧冷沉,覆了层冰。
可再盯得久一点,便会发现,那冰里好像裹了团火一样。
虽一言不发,但灼灼地看着她时,平白让人感到有些心慌。
还有……
一点危险。
不是那种下一刻就要杀了她的危险。
而是另一种……扶窈说不上来,也无法描述,但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
似乎那团火很快便会烧出来,将她吞没。
“……你要是有事,就先忙吧。”
扶窈又若无其事地将脑袋缩进狐氅里,视线乱飘,就是有意无意地不看他,也闭口不提刚刚的事。
她准备关门,把这人关在门外,手刚搭在门把上,却听见少年惜字如金地道:“籽。”
“啊?”
“籽拿给我,我——”阙渡顿了一下,似是在计算着时间,“白日再给你。”
现在天色还没亮,到白日便得三四个时辰了。
依照他的修为,催熟几个果子,压根花不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对。
然而他这么说,扶窈也没得催,只能把籽先给他。
果籽那么小,单独不好放,便全部被她裹在手帕里。
将折了四折的手帕摊开,再把里头的四五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籽抖到少年掌心之后,她便自然而然地把手帕收了回来。
却听见阙渡道:“手帕也给我。”
她眨了眨眼,以为这人是要拿来擦汗的:“我用过,再给你找找新的。”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