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需要想想。”
少年顿了顿,抬手,灵力瞬间覆盖过面前的山麓。
山麓上的雪在一瞬间消融。
无论是他身边的扶窈,还是远在山下那些围聚在一起庆祝的凡人们,都眼睁睁地看清楚了那一幕近乎幻觉的真实——
那连绵的雪山上,出现了一片无尽的桃林。
甚至能闻见那淡淡的花香,听见一簇簇花枝被风吹起时摩擦的声音,看见那层层叠叠映在水里的影子。
唯独没办法摸到那飘过来的花瓣。
无法抵达,却又触手可及。
像是水中倒映着的月亮,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梦是幻。
喧哗很快就变成了不约而同的惊呼,此起彼伏,热闹不已。人头攒动,都挤着往靠近桃林的方向走。
却没有谁越过了界限,走上山来。
或许是畏惧。
又或许是怕打破了这出奇的梦境。
扶窈抬起手,试图抓住飞来的花瓣。
碰到了,才发现只是雪而已。
……好逼真的幻术啊。
山下,那村落里的惊呼声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神女显灵”,大家便一起开始虔诚地呼唤着神女的名谓。
一声大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扶窈听得忍不住笑,靠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带着挪揄:“你再给他们显灵一次吧。”
“没兴趣。”
少年的声音平淡。
“若不是你要看,我都懒得用这种小把戏。”
扶窈觉得这人的话越来越不可信了。
她睫毛轻扇,弦外之音在暗戳戳刺他:“如果这些只是给我看的,那让他们看见干嘛?”
难道不是为了炫技吗?
说完,也不管阙渡要如何辩解,又继续去抓那花瓣了。
虽然每一次都只能抓到飞雪。
但扶窈乐此不疲。
少年偏过头,声线如旧,还是淡淡的。
他说:“我想让他们知道,这些是我送给你的。”
话音落下,天地之间,都轻微地安静了一瞬。
吹来的风,落下的雪,还有那流动的人群……
好像一下子都消失了一样。
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扶窈眨了眨眼。
却没来得及,也可能是没办法去感受刚才那一下子的安静,又是一阵酒意上头。
她玩得有点累了,将手里残留的雪顺便抹在阙渡的袍子上,靠着他,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合上。
剩下一点点意识,还能支撑她再胡言乱语地吩咐两句:
“阙,喂,你……你等下记得……把我送回去……”
说到后面,声音骤地低了下去。
呼吸声倒是渐渐平稳。
竟然直接睡着了。
阙渡侧眸,视线垂落,头一回看清楚她的睡颜。
睡着的大小姐比醒着的时候讨喜多了,安安静静,没了那神色间的虚伪狡黠,倒显得人格外乖巧。。
离这么近,才能清楚看见,扶窈薄确实称得上冰肌玉骨。
便是这周围的雪,都不及她肌肤莹润。
他确实是喝不醉的,这酒也算不上太烈。
按理说,就是喝十壶,也跟没喝一样。
然而,或许是久不用幻术,有些生疏,连带着整个人都像坠入了幻境之中,有一点晕。
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人其实还清醒得很,还能准确地记起,之前与扶窈走散时,他进了书铺。
说走散也不大准确。
他的元神一直能感受到扶窈在哪儿,一边分神留意着扶窈,一边又看向那书铺外边售卖的话本——
吸引他驻足的,是其中一本扶窈曾经让路云珠看过的故事。
书生上一辈子利用了狐妖,害得她全族破灭。
然而重来一世,狐妖复了仇,毁了书生的一切,却并不善罢LJ甘休,也不开启自己新的生活,逼迫书生死前承认爱她之后,竟然跟着自刎殉情了。
——没想到,几千年前,市面上便已经有了差不多的故事,只是略微删改,内核全然不变。
少有男子会这么认真地看这种话本,书铺的主人是个风姿绰约的半老徐娘,见他皱眉浏览着那书生与狐的故事,忍不住调笑道:
“小公子,你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不感兴趣。”
阙渡放下那话本,否认得飞快。
那女子看了他这般做派,啧了声,故意道:“这可是人家写的,你就这么轻慢,让人家好伤心的。”
语毕,桌上突然便多了两个灵石。
刚刚还不感兴趣的阙渡走到她面前,脸色平静:“既是您写的,在下有些不解之处想问。”
“啧啧啧……”验了验那灵石的真假,女子正了脸色,“公子你说,有何不解,我都一一道来。”
“狐妖揭露真相前,本可以一直囚禁书生,为何对他礼待?”
“因为他前世于她有恩。”
“为何后面还是杀了他?”
“因为他前世有仇啊,恩仇不抵消的,小公子,你是涉世未深,这都不懂,还是你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确实是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少年蹙起眉,顿了顿,又道:“那这妖为何最后要自刎?”
那女子用扇遮住半边脸,笑了一下,相较于之前两个问题的简单打发,这个问题,竟说了许多。
肩上的脑袋又动了一下,使得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她嘤咛了一声:“喂……”
阙渡:“什么?”
然而等了半晌,仍等不到下文。
扶窈似乎只是在睡梦中呢喃了这么一个字,并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少年的视线有意地避开她睡时的面庞,挪向那不远处的桃林。
明明要看花的人已经完全睡熟了,他却并没有把幻术收起来。
反而任由那桃花在雪山里胡乱飞舞着。
甚至自己也伸出手,抓住了一朵。
虽然他作为施展幻术的人,比其他任何一个都该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片残雪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灯会也结束了,人群散去,再次归于寂静。
明明已经到了可以带少女回去的时候,却迟迟没有动身。
相反,就这般一直坐着,他也似乎有些醉了。
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书铺主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说完一大堆,喝了口水润喉,又把眼波横了过来,饶有兴致地挑破:
“你想问的只是这些啊,我还等着呢,说吧,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你这般俊俏的小公子牵挂至此,放在心上?”
——是怎样的女子?
他当时没说,径自离开。
或许是不想跟旁人讲。
又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大小姐曾经把他从不夜都里赎了出来,把他从护城河里捞了起来,也许于他有恩,
大小姐也睚眦必报,轻诺寡信,不止一次想他去死,毫不留情地差点捅穿他的心窍,肯定与他有仇。
大小姐对待其他人,无论是能利用的,不能利用的,似乎都比对他要好。
大小姐挑剔得不得了,娇生惯养,看上去吃不得一点苦,可每一回都能忍着痛,表现得一点都不逊色于他。
大小姐看着柔弱,实际上心高气傲得很,若非有事,从不会在旁人面前表现半分柔弱。如果没有对着贺敛要哭不哭过,就更好了。
大小姐明明知道他每次都在隐忍不下去的边缘,却依然心安理得地磋磨着他,好像就是拿捏准了,他一定会忍下去似的。
大小姐好像到现在,都依然不喜欢他,只是没到撕破脸的时候,不会表现出来而已。
大小姐唯独在梦里的时候,与他最亲近,会甜甜地叫他的名字,会把唇附在他的耳朵,吐露出柔软的音节。
大小姐也不知道每日用什么沐浴,浑身都有淡淡的香气,不腻,又很诱人。
大小姐的声音很好听,就是在说一些刺耳的话的时候,也像是天宫里的人谈的仙乐。
大小姐的眼睛,不笑的时候像两颗盈盈的宝石,笑起来又像月牙一样。
大小姐的模样,倒确实是他目前为止见过最好看的。
……
……
大小姐,是他的恩人,仇人……
心上人。
作者有话说: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第32章 晋|江首发防盗
◎“这对我很重要。”◎
扶窈睡得日上三竿, 勉强醒了一回,见外边天光大亮,本想起来。
然而脑袋疼得厉害, 昏沉沉的,实在睁不开眼。
热闹的气氛一过, 她就有点后悔, 昨天第一次喝酒, 就喝那么多了。
那酒尝着清淡,没想到这么醉人。
到最后,也不知道是醉了,晕了,还是单纯累得睡了过去,便再也没了意识。
唯一的好处是, 没做噩梦。
梦里只有清风拂面, 不再是瀛洲这苦寒的冬日,倒真跟春天一样,凉爽中带着丝暖意。
接着, 那桃花的花瓣落在她脸颊边, 鼻尖上……
轻轻的。
若不是落得太密,几乎都难以察觉。
很快,又被风吹走了。
倒称得上一个还不错的美梦。
不过, 那只是梦的前半段。
后面, 或许是阙渡把她送回房间了,便落了个清静,什么都没梦到, 只顾着睡。
若不是耳边接连传来那吵闹的气音, 一声一声的, 跟蚊子一样扰得人睡不下去,扶窈一点不想要睁眼。
眼皮掀开一条缝,没看见蚊虫。
那便是某个人的灵力在搞鬼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嚷嚷道:“阙渡……”
“是我。”
那传来的声音,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就在床边,相反,离得很远。
扶窈缓了缓,才发现他人没进来,还站在门外。
没随便闯进她的房间,罪减一等。
不过,这并不能打消容大小姐的起床气。
“你有病吧,”她一开口,声音都带着倦意,眼睛险些又几乎闭上了,“你不睡觉我还要睡……”
门外的少年似是无语凝噎了片刻,半晌后,才言简意赅地道:“太阳还有三刻落山。”
扶窈:“……?”
等等,她睡了这么久啊?
“回来的时候,有人给我塞了一碗蛋羹,”大魔头的语调很平常,缓缓道,“你不吃的话,我就拿去扔了。”
八、九个时辰不吃东西,扶窈缓过劲了,真感觉肚子空空,有些饿了。
她立即改了口:“谢谢啊,我吃,我马上就来。你人真好。”
阙渡顿了一顿。
她看不见少年的表情,只隔着门,听见他不咸不淡地道:“对。”
轻轻一个字抛下。
扶窈都来不及梳妆,下床披好狐氅,便啪的推开门,探出脑袋,迫不及待地道:“蛋羹呢?”
少年右手里正拎着一个食盒,却没有立即给她。
相反,阙渡的视线在她那颈间未系紧的地方扫过,退了一步。
“你先穿好。”
扶窈想起来这人的秉性,“噢”了声,又重新把门关上。
等大小姐慢吞吞地洗漱梳妆完,太阳便真的已经下山了。
阙渡将食盒放在桌上,扶窈却没刚才那么积极。
她狐疑道:“这蛋羹不会冷了吗?”
冷了的话,口感太奇怪,她虽然饿,却不想将就。
“我用灵力温着。”阙渡道。
取出来,果然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在这幻境中,扶窈已经很久都没有吃上一顿热菜了。
修士最多吃点干粮,而凡人没有保温的手段,也更偏爱冷食配上烈酒暖身。
扶窈食欲大动,吃了半碗,先基本上填饱了肚子,才有空理阙渡。
——他不知道为何一直站在角落没走。
看着她,静静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小姐被看得有些发毛,放下羹勺:“……你站在这儿干嘛?”
“保证你吃到的东西是热的,”阙渡道,“那我走了。”
扶窈立即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坐着。”
她还以为,只要灵力留在这瓷碗上就行了。
没想到还要本人盯着。
刚刚那微末的嫌弃一扫而空,她指了指旁边那张藤椅,弯眼,又道:“谢谢你。”
阙渡坐下之后,扶窈又继续舀蛋羹吃了。
少年忽地问:“好吃吗?”
“还可以,”扶窈道,“就是火候有点过了,没那么嫩。”
她点评完,又抬起眸,好奇地道:“谁给你的呀?”
阙渡顿住,像是想了一下,才道:“一个厨娘,我帮了她一把,她请我的。”
扶窈:“宗门里还有厨娘吗?”
她怎么不知道?
如果真有的话,怎么都住了两日,今日才头一回吃上她做的菜。
“也许是山下的人顺便上山来了。”
扶窈有些失望。
这蛋羹做得也不怎么样,但在这地方是矮子里面挑将军,还算不错的,她还准备让人再来做几顿饭呢。
阙渡见她那明显失落的神情,反而道:“你还想吃?”
扶窈点头。
她这一天天的,连顿热的都吃不上,日子真是要过不下去了。
少年抿了下唇,似乎是借此掩盖了唇边一点点上扬的弧度,片刻后,道:“我以后帮你多留意下。”
大小姐立刻用一副“大恩大德难以言谢”的表情看着他。
不过,很快,那表情便被别的所替代。
原因无他,扶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少年今日这一身打扮——
他换了一身这里药修普遍穿的浅蓝色素袍,上边还绣着花草式样。
跟平日的生人勿近相比,倒显出那么一丁点柔和来。
发冠也换成了玉做的,虽然那玉相当劣质,但一眼望去,视线全落在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俊脸上了,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比起昔日被深重色泽压得阴沉的模样,今日,倒有些焕然,看着更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少年。
“你怎么穿成这样?”
扶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