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正欲开口,她却先一步追问了下去:“你穿得跟这里的弟子一样,是不是怕谁从衣装上把你认出来?你今天又去寻仇了?”
阙渡:“……”
阙渡:“没有。”
扶窈已经不会相信他的话了。
大魔头都能大半夜在隔壁房间练剑,还有什么是编不出来的。
她哼了声,吃完那最后一口蛋羹,将碗勺都放回食盒里:“那你穿成这样干嘛?”
“心情好。”
少年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认真还是敷衍,以至于扶窈都无法判断真假。
她想了想,由衷地道:“你还是穿回黑色吧。”
“为什么,”一向不爱搭理她这些闲言碎语的大魔头却不知道为何,追问道。
“…………”
怎么说呢。
是因为这里都是雪,白茫茫一片,他穿得这么浅,完全能混进里面。
她要是不留神,指不定就找不到他,或者看不准他的位置了。
不过,这种理由说出去,难免给人一种她一直在暗暗想着什么时候阴他一把的感觉。
于是大小姐斟酌了下措辞,道:“……我觉得,可能,也许,黑色跟你更般配一下吧,更符合你这种气质。”
“在你眼里,”少年抬起眸子,“我什么气质?”
扶窈:“……”
不是,怎么这个也要问啊!
还能有什么气质?
心狠手辣,阴晴不定,两面三刀……
看在他给她温了一碗蛋羹的面子上,大小姐还不想说得这么直接。
她眼珠子一转,岔开话题:“我也还有话想要问你,我昨晚喝醉之后,发了什么酒疯吗?”
见她明显是不愿意回答方才那话,少年也并未再问下去,垂眸,似乎是在想昨夜里她的所作所为。
只不过,一想,就仿佛出了神一般。
半晌不理她。
被扶窈喊了好几声,他才如梦初醒一样,声音比刚才生硬了一点:“没什么,就是一直在睡。”
“那你呢?”扶窈撑起脸,歪过脑袋,“你昨晚跟我喝得差不多,真的一点没醉吗?”
大小姐这属于是有那么一点点好胜心在作祟。
若是阙渡也微醺了些,她心里就好受了。
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喝得险些昏过去,大魔头却清醒得不得了。
……想想就有点莫名的生气是怎么回事?
扶窈想了想,又道:“你真的一点都没醉吗,我睡着之后,你没有及时把我送过去,而是隔了有一会儿。那段时间,你不会是在醒酒……”
然而不等她话说完,大魔头已经先一步打断了:“大小姐,我来找你,还有一件关于沉光香的事。”
他的话术着实不太高明,语气甚至称得上生硬。
显然,他是故意要把话题引开,不想谈论昨晚跟她这个醉鬼的事情。
不过,扶窈没空计较了。
“沉光香怎么了?不见了吗?”
她赶紧起身,拉开抽屉,看见那盘香好端端地放在那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很快,扶窈就发现,她似乎理解错了阙渡的意思。
她狐疑地看向少年,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确定:“你该不会是……答应了了我之前的条件吧?”
阙渡:“对。”
扶窈愣了一下,零星的困意跟醉意瞬间消弭不见。
她又重复地问了一遍,生怕自己听错,或是大魔头之前有理解错了:“你同意让我跟你一起闻香入梦吗,无论你梦到什么?”
这是她之前提出来的条件。
说实话,大言不惭提出来的时候,她还真没想过大魔头会答应。
阙渡这么讨厌她,又这么防备她。
——无论如何,都不该把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给她看才对。
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更无法控制她能看到什么。
若是她看到些秘密,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对大魔头来讲,着实不利。
然而阙渡却道:“是。”
说得很清楚,就是答应她了。
扶窈不由怀疑起来:“你今天不会真的出去寻了仇,出了点什么事,所以必须要找回那段记忆不可吧?”
“我一直都必须要找回那段记忆不可。”
少年语调平静:“只不过现在才愿意答应你。”
为什么愿意?
他没有说。
扶窈也全然没有头绪。
不过,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好事一桩。
她总不会亏的。
她从匣子里拿出那盘沉光香,没急着递给他,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拿着,凑近阙渡指尖的燃起的丝丝火焰。
火一接触到沉光香,便接连灭了三次。
对视之后,扶窈低头,端详起着盘香来:
“难道是受潮了吗?也不对呀,这又不是普通的熏香,有灵力相护,怎么会……喂!”
最后一声惊呼尚未传出,眼前景象忽而变得虚幻,少女一脚踩空,整个人当即就不受控制地坠落了下去。
所幸,阙渡及时把她捞起来。
长臂横过腰肢,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完全跟他贴在一起。
后背严丝合缝地靠着少年的胸膛,甚至隐约能感受到少年人稳健有力的心跳声。
周身烟雾升腾缭绕,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近在咫尺的少年面庞还在清晰。
这个时候,扶窈终于后知后觉地闻到了被点燃的沉光香的味道。
不似它名字这般正经,甜腻腻的,多闻两下,便莫名让人心跳有些快……
怪不得说是帐中香呢。
但重点不是这个啊!
扶窈望向四周。
周围迟迟没有出现别的景象,她什么都没看见,绕了一圈,视线重新回到少年的面庞上时,又发现阙渡的脸色还不知为何阴沉了下去。
扶窈的心随之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
呼叫白雾也没人理。
没办法,她只能开口先说出自己的猜想:“该不会,这个香,在幻境里面不管用……”
少年垂眸,一言不发。
“还有,你有那么多记忆,能指定到底是哪一段会变成梦境吗……”
“那个人说过,”阙渡缓缓吐字,“是我最想要看见的那一段。”
话音落下,烟雾忽地散开。
头顶日光照射下来,灼灼刺眼,像是某个晴朗的烈日。
脚下也不再悬空,而是踩在了一处屋顶上。
站定,一眼望去,扶窈很快便认出来了个大概:“这是靖北王府吗?”
不等阙渡回答,屋下的喧闹声又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孩,都不超过十岁,一个瘦高,一个胖嘟嘟的,长得倒相似,眉眼间也有如出一辙的刁蛮。
“你们这些贱婢,瞎子!都是吃干饭长大的吗!”
胖胖的小公子叉着腰,大骂起来。
“我不是说了,我在这后花园的时候,不想见到这马奴吗?”
旁边的人谄媚又害怕:“小公子的话,奴婢们自然铭记于心,可这是二公子把那奴隶叫来,要他清扫这池塘里的淤泥……”
那瘦高的就是二公子了,闻言笑起来,拍了拍小公子的肩:“二哥这不一下子忘了你跟这贱东西的恩怨吗?没事,正好池塘也干净了,你顺便处置了那下贱的玩意吧。”
很快,小公子身边一高壮家丁,便立即自告奋勇地跑到那池塘前,将跪在他们面前的瘦弱男孩拎起来,抬手。
一拳,两拳……
到最后,家丁直接把男孩扔进了池塘里,冷哼,掷地有声地道:“晦气的东西,下次再敢冲撞小公子,我杀了你!”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扶窈都还没把人认清楚,转眼,事情便已经结束了。
池塘里的水,也在这一转眼,被里头那人的血染成了暗红的色泽,看着极为诡异。
男孩沉进池塘里,恐怕是肋骨被打断了,一时半会都爬不起来,只有一只手死死扒在岸边。
像水鬼一样,看着骇人。
大小姐缓了缓,才终于回过神,有些不确定地道:“……那是你?”
她有点坐立不安,只用余光瞥向阙渡。
阙渡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甚至称得上冷眼旁观,像是在看一出戏,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
仿佛那正在受苦受难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他说:“我四岁的时候。”
扶窈:“…………”
她知道大魔头过得很惨。
但是才四岁,就被人打成这样,是不是也太惨了点啊。
按照阙渡今年十七来算,他不会在靖北王府过了至少十三年这样的日子吧?
下一刻,烈日消失,又变成了黑夜,几道人影掠过。
扶窈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睛便突然被少年的手捂上了。
她没被别的吓住,倒是被阙渡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打在他那伸过来的手腕上,“你干什么啊!?”
“这里不能用灵力,”阙渡语调平平地解释了他直接动手,而没有采用术法的理由,又道,“有具尸体,脑袋掉了一半。”
扶窈原本准备打他的手一收,反过来攥住他瘦削的腕骨,改口:“谢谢啊。”
她看过很多血腥的场面。
但这么血腥的,还是少看为妙。
隔了片刻,她听见下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挪动尸体的声音,还有些别的,实在忍不住了,才轻声问:“死的是刚刚那些人里面的吗?”
“那个家丁。”
扶窈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接着感叹大魔头的惨,还是大魔头的狠。
阙渡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道:“有人杀他,我只是路过。”
然后帮了个忙。
“…………”
好像也没有比他自己动手好到哪里去吧。
才是个小不点的年纪,就已经知道借刀杀人了。
下面那细微的声响始终没有停止,明知道是假的,扶窈还是有些坐立不安:“还有多久?”
“再等一下,我在毁尸灭迹。”
大魔头把这话说得跟今日多吃了一口菜一样平常。
但确实也等了“一下”。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阙渡便放开了手。
景象再度变换。
接连两次,都是葬礼。
小公子夭折,二公子病逝,入眼全是素缟白布,哭悲声覆盖着偌大的王府,一张张脸上竟是哀色。
人来人往之间,记忆里的阙渡站在角落,沉默地望着一切,不发一言。
他看着还是瘦骨嶙峋,却比上一幕时长高了一点。
而且,就算这男孩脸上都是锅灰,扶窈也已经能从他的眉眼间,依稀能辨别出如今俊美的模样。
若好好打扮一番,定然也是个从小就能迷倒京城万千少女的如玉公子。
不对,她在这儿欣赏起大魔头的脸来是什么意思?
扶窈收回了念头,又问:“那两个人的死,也跟你有关吗?”
“帮了一把。”
少年还是那个回答。
这靖北王不知道有多少姬妾,生了多少个儿子,彼此之间有些摩擦再正常不过。
他顺水推舟,就这么简单地解决掉了两个旧仇人。
但扶窈着实大开了一回眼界。
她感慨完大魔头悲惨的遭遇跟这冷血的脾性,眼前的景象又一回变了。
暴雨惊雷交加,柴房里的枯柴被外溢灵力弄得乱七八糟。
少年缩在角落,痛苦地呻|吟着,又大口呼吸,接连吐出来乌紫色的血。
一道雷劈下,闪电飞疾,照亮了柴房内的情景。
——少年右臂上森森的白骨,清晰可见。
哪怕知道这些只是回忆,扶窈还是下意识后退几步。
脑袋里被这一幕惊得嗡嗡作响。
接下来几幕,她都没来得及认真看。
只是大概将记忆里的信息串联起来——
那靖北王的亲信,亲自来柴房找着低贱的马奴,领着他进到书房的地下室。
每回出来,阙渡最好的情况,就是烂了块皮或者少了块肉。
而最坏的情况……
她根本没来得及看见,眼睛又被捂住了。
少年出声,气息比刚刚乱了几分,却还能维持住那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说:“我现在跟之前那个尸体差不多,你确定,你要看?”
扶窈:“……你能不能把我耳朵也捂住了。”
她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还能不受控制地想象一下这画面。
……尤为恐怖。
若说刚才是惊讶,现在,大小姐完全称得上“震撼”了。
她道:“这个时候,你有灵根了吧?”
不,这是废话。
都有灵力外溢,他肯定已经成为修士了。
但为什么……
阙渡有了灵力之后,不但没有离开,境遇也没有变好,反而受到的欺辱磋磨更多了?
之前还只是这王爷几个刁蛮的儿子指使着下人刁难他。
虽然凄惨,但还算正常。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那王爷亲自找人折磨阙渡了?
阙渡没有直接离开,莫不是也跟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有关……
难道是靖北王拿着什么,牵制了他?
逼迫他不但要变成这幅鬼样子,还不能离开?
而阙渡,一方面是被拿捏住了,另一方面,有没有可能是想要探究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扶窈脑海里胡乱想着,却没有开口问阙渡。
她还是有点分寸的。
对于她来讲,面前这些东西,只是梦境中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但对于大魔头来说,他是一幕幕地,把这些事情想了起来。
甚至不亚于重新经历一遍。
一个人经历一遍这样的事情就足够恐怖,还要经历两遍。
更不用说。
他之前还有空分神与她说话,如今,脸色已经全然阴冷下去。
如寒霜覆盖。
再下一幕,又到了那地下室里。
暗无天日。
没有任何光,扶窈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辨别出,除了少年之外,还有两道人影。
但她余光瞥见阙渡瞳孔微缩。
似乎是看到了,或者想起了什么别的。
便是少年的脸上一向没什么表情,这时候,脸上也出现了明显的短暂惊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