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心跳一滞。
冬至之后才能进入的隐匿之境……
这个描述,跟她一直在找的,古籍中的“极北”几乎一致。
她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半点惊讶,平静地道:“大师姐应该不只是突发好心吧?”
虽然扶窈对圣女的位置完全没兴趣,但从哪个方面来讲,她都是林知絮的对手。
她离凤凰羽越近,就对林知絮越不利。
可现在,林知絮却愿意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分享给她。
“我要你,还有他,跟我们一起去。”
果然。
扶窈已经猜到了。
她不应下来,只缓缓问:“那‘九渊’里的妖魔,有这么可怕吗?”
“否则我不会叫上你们。”林知絮横眉,“但进去之后,解决掉那些碍事的玩意,最后谁能得到信物,就各凭本事了。”
林知絮丝毫不掩饰这是在利用他们。
但对扶窈来讲,这无疑是双赢。
她抿起唇,只停顿片刻,便点头:“好,我答应你。”
林知絮颔首,后退一步,离开了她的房间。
“——那好,我们后日冬至午时前必须到达九渊,早上就出发,到时候见。”
说完,便毫不留恋,直接关上了门。
厢房里再度只剩他们两个人,重新归于宁静。
然而,这份静谧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大魔头不太友善的声音打破:
“你不是不想当圣女?”
大小姐当然清楚自己有多前后矛盾与言行不一。
前几日才说着对圣女之位没有兴趣,也不想跟着林知絮去争凤凰羽。
一转眼,便跟人合作上了。
然而机会就在眼前,说什么,她都不会错过的。
“我好奇啊。”她撑起脸,十分理所当然地,“况且,我帮了她,早日离开幻境,对我们都好。”
说完,少女垂下眼,重新看向自己掌心那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补充道:“意外频出,我怕留在这里会夜长梦多。”
这些理由,再结合容大小姐以往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听着也有些条理,不算牵强。
然而阙渡仍蹙起眉,低声道:“你别把林知絮想的太好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嗤了一下。
“——一个有妖丹的人,在正派宗门顺风顺水了十几年,真有意思。”
!?
“妖丹??”
阙渡颔首,似乎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是什么足以震惊全体修士的消息:“嗯。”
刚刚,林知絮在重伤不稳泄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妖气。
他感受得很清楚。
妖会有妖气,吞噬了妖丹的人也会。
可吞丹修炼,是为邪法。
无论林知絮是哪一种情况,都说明她绝非表面上那般正经。
“那她还能做圣女!??”
扶窈不可置信地问白雾。
白雾也被这个消息炸出来了,比她还懵:“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根羽毛能到她手里,说明神女也认可她吧?”
想不通。
——但是,不管了。
那些都是林知絮的私事,无论再复杂,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需要借天选之女的力,进入九渊,也就是古籍中记载的瀛洲极北。
然后,拿到之前那两滴心头血。
剩下的一切,无论是选圣女,还是别的,都跟扶窈没有任何关系。
留给这里的人去处理吧。
她没空管那么多闲事。
大小姐理清思绪,抬起头,正欲开口,恰好撞进阙渡的视线里。
那双乌眸似深潭一般,将人的思绪不自觉都吸了进去。
以至于她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大魔头抿起唇,又道:“大小姐,‘九渊’相当险峻,远不是你所想那般轻易,稍有不慎——”
“你在担心我吗?”
扶窈突然打断他。
阙渡一顿。
扶窈端详起来他的神情,对少年这幅从未见过的关切态度有些新奇:“……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死在那儿呢。”
大小姐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点都不收敛。
阙渡扯了扯唇,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才吐出简洁的词句来:“我们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完。”
言外之意:就算巴不得她死在那儿,也只能出手相救。
扶窈只需要这句话就够了。
——大魔头会跟她一起去,这就够了。
“那你保护我不就好了,”大小姐满不在乎,“反正我们同行,到时候一直走在一起,你这么厉害,有你保护我,就肯定不会有问题,你不是也说了吗?那些妖魔对你来讲,构不成威胁。”
半天没有听见阙渡的声音。
她抬起头,很真诚地又问了一遍:“好吗?”
少女语调很轻,像风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
使人不得不伸手抓住。
又过了一会儿。
阙渡别开脸,没去看她,却道:“好。”
便是答应了。
…………
冬至出发之前,大小姐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头等大事,自然是把那些能用得上的东西整理好。
保险起见,扶窈没有把那些灵器符咒之类的玩意放进乾坤袋,而是另找了幻境中药修们人手一个储物袋。虽不大,但暂时也够用了。
其次,就是在阙渡去找药修询问人蛊事项时,悄悄偷听了一下。
她用的能充当千里耳的灵器,神不知鬼不觉,看后来阙渡的表现,应该也没发现。
不过,扶窈想,除了灵器好用以外,大魔头没发现的另外一个原因——
可能是他当时压根没空去管周围的事情。
毕竟,换位思考,如果她是阙渡,当时听到了那些话,着实分不开心神。
当时千里耳起效得很慢,等她能听到阙渡同那药门长老的对话时,他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接近尾声。
长老的声音平和而笃定:
“……毙命的一刀会结束灵兽的性命,但是浅浅的擦伤,只会激发它的血性。”
“你作为蛊主,又曾经以身温养蛊虫,更应该清楚我的意思——人蛊经过温养改造,她的血是对蛊主最好的补品。”
“只浅尝辄止,达不到母蛊需要的标准,母蛊自然反应剧烈。”
“何况你一直心神不定,反复诱发蛊毒,这样下去,更不会好转。”
少年不说话,呼吸声却渐渐明显了起来。
长老道:“人蛊的作用,不就是喝干她的血,吸干她的灵力,然后杀之后快吗?”
到此为止。
扶窈就没有再听下去了。
隔了一日,再回想起那长老的语气,她还是会由衷地感叹道——
你们修士确实是视人命如草芥啊。
杀个无辜的人,说得跟杀只鸡都没什么区别。
白雾见她又想起这件事,连忙道:“可是阙渡没有答应啊!”
“而且,按那个长老的意思,他需要用你的血才能抑制,可发作那么多次,除了最初,他都没有碰过你的血……”
“所以呢?”
白雾的声音一下子就弱了下去:“所以就算长老那么说,阙渡也不一定会为此对你动手的……不是吗?”
“这很重要吗?”
扶窈又一次反问。
这一回,白雾不说话了。
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
大小姐仰头,望着那经年不散,连绵不止的雪。
“他对我如何,都不影响冬至那日我要做的事情。”
“我不在乎阙渡要不要杀我。如果他暂时没这个心思,也没料到我这么快就会下手,自然更好。就算他有,也是应该的,我们本来都一直想要找机会杀了对方,不是吗?”
在这幻境里的两三日,就像一场梦一样。不用去想别的,只是单纯地吃喝玩乐,恣意妄为。
可是梦是要醒的。
她下凡是为了渡劫,劫还渡完,别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先搁到一边。
白雾语塞完之后,只能讪讪地道:“……你说得对。”
它也被这几日的安生日子麻痹了。
差点忘了现在的形势。
“还有,阙渡要过来了。”
扶窈抬起头,下一瞬,就看见窗边少年的剪影。
“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道,“进来吧。”
人影闪到她面前。
接着,又是一碗蛋羹递到了桌上。
热腾腾的蛋羹仿佛是刚刚才出炉,色香味俱全,看着比上一回更加可口,诱得人胃口大开。
他道:“顺路给你一下。”
扶窈将蛋羹接过,先尝了一口,才含糊地道:“谢谢啊。”
按理说,现在已是深夜,睡前不应该吃东西的,免得积食失眠。
他们明日午时之前必须得到达九渊,接下来休息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多。
但扶窈觉得,她是需要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免得明日体力不支。
而且,这碗蛋羹煮得愈发鲜嫩,比上次更美味了,让人完全不想再放下勺子。
她一口气吃得干净,刚放下碗勺,又听见外边有动静。
脚步声,私语声……
修士夜里虽不睡觉,但都忙着修行,这几日从未有这般热闹过。
扶窈狐疑,偏头看向阙渡。
阙渡往外边探了探,才道:“子时一到,马上就是冬至,这里的人应该是要在准备庆祝。”
瀛洲四季如冬,但唯有从一个冬至过到另一个冬至,才算得上是完整的轮回,便如凡人重视过年一般,有特殊的意义。
“他们还准备放烟花。”阙渡观察了一会儿,又道。
这一是庆祝,二是驱邪,祈求那些随着冬至而日渐复苏的妖魔不要现世,应该是瀛洲特有的民俗。
扶窈有些兴致勃勃:“我们出去看看。”
动静那么大,吵得很,肯定也没办法休息,不如去凑一凑热闹。
她也没等阙渡,提起裙摆,一转眼便跟飞出去了似的。
还好,无论她跑得再快,阙渡总能跟上。
走出房间,远离这附近那些遮蔽视线的楼阁屋瓦,便能将漆黑夜幕一览无余。
扶窈抬起头,正好听见那爆破般的巨响。
接着,夜如白昼,繁星闪烁——
扶窈还是头一回在这里看烟花。
这里生存条件太恶劣,制作烟花工艺落后,烟花的种类也自是单调,只有几个颜色。胜在热闹,大晚上的,处处都是人声,到处都是人影。
除去灯会,这大概是这幻境中最热闹的一天。
天幕上的烟花也接连不断。
一声接着一声。
一个接着一个。
有的像洒落的星辰,有的像垂带的银河。
格外夺目,绚丽至极。
伴随着烟花明灭,天色也一瞬明亮,一瞬黯淡,令人觉得不似真实。
不知何时,阙渡已经走到了她的旁边。
那忽明忽暗的光线也打落在他俊美的脸上,使得少年的神情也变化莫测,看不清楚。
扶窈的余光从阙渡脸上收回来,又移向旁处。
他们站的这地方比较偏僻,也算不上热闹,只依稀有几个人影。
扶窈还看见了,那不远处,有一个小修士上蹿下跳,似乎是想去够那天上的烟花,却始终够不到。
模样呆呆的,一会儿雀跃,一会儿面露沮丧,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那小修士听见她的笑声,有些恼怒地转过头来,像是要找这个不速之客的岔子。
然而,对上少女那张娇艳面庞,他又一下子就羞红了脸,像是忽然意识到,不怪扶窈笑他,毕竟自己确实正在做一件惹笑的蠢事。
扶窈见他看了过来,连忙摆手:“没事,你玩你自己的,我不是在笑你,我是在笑他。”
这一番话,却是越抹越黑。
小修士一步步挪到她旁边,一会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会儿又抬起眼睛,打量着扶窈的神情。
显然,他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仍是想凑近这个漂亮的姐姐。
“姐姐要笑就笑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尝试着替自己辩护了一下,不想让扶窈对他的印象太差:
“今日是我满七岁的时候。每年生辰,没人给我庆祝,但恰好是冬至,大家都放烟花,我便借着烟花,自己给自己庆祝了……”
说着,还真真落了两滴泪。
看着好不可怜。
“是吗,那祝你又长大一岁。”扶窈从善如流地答完,又顺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除了占地方以外没半点用的小玩意,递给他,“这个送你,生辰快乐。”
小修士忙不迭接过,紧紧攥着那小小的灵器,脸更红了,脑袋也埋得更低,扭扭捏捏了片刻,又抬起来:“姐姐多少岁呀……”
“和你有什么关系?”
少年忽地出声,嗓音微凉。
神色也不算好看。
扶窈瞥了他一眼。
实在不明白,大魔头这是跟这幻境里的人计较什么。
她又看向那小修士,笑眯眯地道:“十五了,你呢?”
最后半句,却是在问阙渡。
“十七,”少年看了那小修士手里攥着不放的灵器一眼,才补充道,“快十八了。”
“还差多久?”
阙渡想了一下,他大抵是不认真记这种东西的,只模糊有个印象,被扶窈问起来,才会正儿八经地算一算。
“还有四五日。”
总归十几年都没人提那个日子。
“那哥哥的生辰不是也快了吗?”扶窈不说话,那小修士倒眼巴巴地凑过来,奉承起阙渡,“到时候,哥哥若是要庆祝,能不能也捎上我?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想同别人热闹一下……”
他一边说着,却忍不住一边看扶窈。
显然,别的都是借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想借此亲近扶窈。
阙渡冷下脸,懒得再理他,拉着扶窈便走。
速度跟飞似的,那小修士就是用尽力气,也绝对不可能追上。
一转眼,就跟扶窈到了另一个山头。
扶窈站定,想到那小修士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是幻境,但这里面的人都鲜活得很,有点意思。
“你在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