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只刺中了一团浓雾。
还是慢了一步。
若是初进九渊的大魔头,反应定不会如此迟钝。
可以看出,他的灵力被压抑得确实厉害。
在这基础上,还厮杀了两个时辰、九重阵法、数不胜数的妖魔。
确实已经快要到极限。
阙渡伸手,隔空取过那之前被他踢到角落的内丹,放在手里打量了一番。
他不加犹豫,便将妖丹捏碎成齑粉,又忍不住嗤了一声,冷色更浓。
“吞丹修炼视作邪法,后患无穷,为了一个死不了的幻境,何必铤而走——”
戛然而止。
从后背试图刺入心窍的短匕,连同那匕尖的三道符咒一般,触感冰冷至极。
连瘴气都似被冻结,天地凝固在这一瞬。
下一刻,不可置信的怒意伴随着剧烈的灵力席卷而来——
后背用力撞在崖壁上,扶窈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却因为五脏六腑都在震动,连咳嗽都艰难,血只能呛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如溺水般窒息。
她甚至都来不及懊恼,大魔头下意识反应得太快,自己竟然刺偏了半寸。
头顶上,从天而降似暴雨般的火星,已经猛烈砸来。
扶窈翻滚着勉强悉数躲开,又撑地而起,一只手扶在崖壁上,支撑着身子不再摇晃。
另一只手,攥紧了短匕。
变故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阙渡就在她不远处。
靠着崖壁,衣襟已被溢出鲜血染红。
唇边难以抑制流下的血,全然成了墨色。
显然,就算没刺中心脏,那叠加的三道符咒也起了大效用。
少年抬手擦干净唇边血,神情惊愕。
又因为难以置信,荒谬到了极点,以至于压抑住了那嗜血的暴怒,还有几分理智可言。
“容扶窈,你才差点被他杀了一回,转眼就中了他的挑拨离间计,对我动手?”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都含着血,淬着毒:
“他道貌岸然,多年前开始拿我试药炼毒,又为了储君之位,想要把你烧死在鸾台里。”
“——大小姐,你信这种人,都不信我?”
这是扶窈头一回在阙渡脸上看到那么明显清晰的表情。
是啊。
扶窈当然没有忘那几日前的事情。
贺敛差点杀了她。
还是阙渡进来把她救出去的。
在这幻境里,贺敛也没有做任何一件帮她的事。
他透露给她那些有用的信息,似乎也只是为了导致今天的场面。
她当然不可能信贺敛的一句话,也不会吃那颗内丹。
总归,就如阙渡刚才所说,就算是剧毒,也要时间的,暂时还死不了。
但是——
扶窈扶着崖壁,一步一步,有些踉跄地逼近他。
她望向少年漆黑眼珠,声线是从未有过的疏离跟冷静。
“跟这个没关系。”
话音刚落,被她扔出的宝球瞬间炸开。
似一声令下,宣召着接下来的鏖战。
巨响与嗡鸣震耳欲聋,灵力碰撞,迸射喷涌,连漫天瘴气都被这爆裂杀意逼退,退避三舍。
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像计划中想过千般万般那样,占据上风。
匕首刺进心窍时,两人已经被逼到壁边,退无可退。
扶窈甚至都快站不稳,脑袋轻轻垂在阙渡脸侧,下巴几乎搁在他肩上,唯有拿着短匕的手在用尽最后的力气。
他们几乎贴在一起。
似乎……
这还是扶窈跟他,离得最近的一次。
她能听见他渐弱的心跳,断续的呼吸。
格外清晰。
扶窈启唇,还未说话,先咳出一口血。
血落在他颈边。
她感觉到少年微微偏过头来。
唇几乎擦过她的耳朵。
也听见少年嘴里吐出囫囵的音节,甚至够不成字。
是因为太痛了,一张口便牵扯胸口重伤,以至于说不出话吗?
还是因为,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字要说,以至于不知道从何说起?
扶窈想,或许是后者多一些。
“你——”
他好不容易说出一个字,却又卡了壳。
有什么好问的。
扶窈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大魔头也应该这么想才对。
问她为什么要动手,为什么是现在,是不是蓄谋已久,又到底有没有跟贺敛有所牵扯……
这些问题,到现在这个场面,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早就说过,有一天,我们会撕毁约定,撕破脸皮的,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不要你的命,只是还需要两滴……你的心头血。”
最后一个字落下。
刺破那刻,幻境似是于一瞬中破灭,九渊刹那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吞没。
她又一次,跌进那熟悉的混沌之中。
那两团火焰近在咫尺,扶窈刚爬起来抓过一团,紧接着,旧景忽然重演——
海沸山摇,天崩地裂。
扶窈的手离最后那一团火只有一点点距离,还没够到,整个人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掀飞。
她试图重新扑上去,颈子又被无形之手掐住。
明明面前没有人,可扶窈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阙渡。
看见了那双憎恶的,暴怒的,冷意足以像瘴气一般浸入五脏六腑的眼睛。
听见足够让耳膜破碎的哀嚎,不似人声,像深渊里最古老的妖魔受刑时,用尽最后、最强的力气,发出的悲鸣。
那么恐怖。
又那么痛苦。
让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惧怕它,还是该可怜它。
她直接被拎起,双脚离地。
窒息的痛苦使得扶窈难以发出任何声音,她睁大眼,双眸已被血雾覆盖,难以看清任何东西。
下手的人没有任何留情,扶窈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没有谁来帮她,她也没办法帮自己。
直到那团被她拿住的火,完全流入她的经络。
亮光一闪,有一个轻轻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扶窈手里。
接着,混沌散开,天光大亮。
入眼全是刺目得让人眼睛发疼的白光。
那猛烈的攻击袭来,颈间力道却不减反增。
仿佛已经疯狂到了一个境界,宁愿自己现在就去死,也要拖着她下地狱。
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那白光愈发强大,颈间力道终于消失。
扶窈眼前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脑袋里充斥着足够让人疯过去的嗡鸣。
什么都分辨不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白雾的声音:
“你、你手里有一团一直在发光的东西,那好像是、是、是幻境中神女作为信物的凤凰羽!”
信物不在林知絮手里,却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这儿。
然而扶窈根本没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她声音微弱:“阙渡呢?”
还差一团火。
还差一滴血。
那几乎就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然而这一次,又差了一点点。
白雾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幻境破了,我、我不知道,应该是本来想跟你同归于尽,但最后被神女的力量逼走了……”
扶窈闭上眼,缓了缓,才点头,说:“好。”
她知道了。
她已经力竭,根本没空用多余的情绪牵动心神。
白雾犹豫踌躇着,又道:“还有,你当时可能没注意,幻境破灭前,瘴气已经被阙渡炸开了……”
扶窈一下子想到那如雨砸落的火星。
原来,是他想要效仿直接炸了神宫那次,炸了九渊第九重,破除瘴气。
而不是冲着她来的。
难怪……
她全部都躲过去了,一点都没碰到。
白雾:“不过,他最后,是真的想杀了你……”
扶窈闭上眼,又点了一下头,实在没力气说话了:“好。”
第35章 晋|江首发防盗(四合一)
◎“跟记忆中一样叫人嫌恶”◎
祭殿外, 顾见尘见那幻境迟迟不破,一直都是愁眉不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便是同身边长老说话, 第一句也是“知絮为何还不出来”。
直到——
天光骤亮。
此时本已经到了黄昏,夕阳西下, 却被照得仿佛白昼。
无论踩在这片土地的哪个地方, 仰起头, 都能看见那覆盖天际的光芒。
喧嚣声漫过天光,仿佛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神宫内一下子掀起轩然大波,近乎沸腾,
顾见尘一向稳重的脸上都露出明显的喜色,大喊道:“知絮成功了, 成功了!”
是
那群云上宗的长老们闻言, 也统统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便是平日里再淡漠,再视身外之物如粪土的人,都是再兴奋不过。
——那可是圣女啊!
千年里, 万人中, 唯一一个天命不凡,得上界垂怜,能与凤凰羽沟通的圣女啊!
竟然出自他们云上宗!
此番之后, 云上宗不只是天下第一大宗, 更是这有史以来离上界最近的宗门,怎么能不有荣与焉?
但那天光不灭,谁也不敢靠近祭殿半分。
顾见尘的表情也渐渐地从惊喜变成焦灼。
坐立不安, 原地转圈, 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失态。
好在老巫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幻境已破, 真正的圣女势必已经找到了信物,感知到了神谕。”
所有神迹,都有其寓意。
他们只能等着。
少有能让一宗之主等这么久的事了,然而顾见尘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
他整个人已经被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愉悦所笼罩,满脑子都是自己借林知絮这条线,将势力深入神宫的美梦。
一宗之主算什么?
也不过是个修士而已。
但若能借助圣女,得到上神的青睐,那岂不是,真真地超脱俗人,半只脚踏上了那通天梯……
正想着,天光收敛,祭殿内的人影逐渐清晰。
顾见尘上前一步,一句“恭迎圣女”还未出口,待看清那人影全貌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近似跌破眼珠,不可置信,甚至来不及控制仪态,毫无形象地惊呼出来:“怎么是你,知絮呢,知絮呢!?”
顾见尘一点地,便直接朝那祭殿扑去,然而他刚飞起来,就被老巫祝一击命中。
一宗之主强大的实力,在这神宫里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一击,整个人便被直接打出了三里远,扔到了神宫外。
身边的众位长老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与顾见尘待了几十近百年,哪里见过那么高高在上的一宗之主被如此对待?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竟然直接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便是亲眼看到顾见尘的身影被抛出去了,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面面相觑,满目呆滞。
老巫祝冰冷而警告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
不敬的人,没有资格待在神宫里。
然而,再转头看向扶窈时,已经变成全然的恭敬。
他一带头跪下,那巫祝一族便通通匍匐在地,高颂着圣女的名谓,整齐又庄重。
扶窈早就可以让天光熄灭,再走出来见人。
但她着实精疲力尽,在里面休息了很久,才终于缓了过来,有力气踏出祭殿。
一走出来,就被这庄严、肃穆、宏大的景象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是一副发自内心敬畏她的模样。
她在进入幻境前也见过这些人,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再看,扶窈只觉得他们每一个,都那么渺小又陌生。
如一粒粒尘沙。
她低头,张开右手。
掌心上有一根随时都会化作虚影的羽毛。
这就是在她吸收完那滴心头血之后,突然出现的信物。
让她莫名其妙成为圣女的凭证。
扶窈却没空追究这些意外了,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抬手,打断了那些恭敬却多余的废话,开口问道——
“之前和我一起进幻境的人呢?”
老巫祝将脑袋磕在地上,不敢看她,回答道:
“跟您一起进入幻境的,有林修士与三皇子两人,林修士不知所踪,三皇子殿下出来后,就一直在这儿等您。”
这短短一句话,信息量不可为不大。
林知絮不见了。
扶窈想起,阙渡曾经提过,她受了重伤,无法控制自己身上妖丹的气息。
也许出了幻境仍然无法控制,不想暴露真身,又怕她作为圣女寻仇,所以干脆趁着天光大亮,没人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偷偷跑了吧?
至于贺敛——
扶窈偏头,看向那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青年。
他看上去没有在幻境中经历任何磋磨,仍旧面容带笑,儒雅温和。
见她看过来,还有心情又笑了一下:“圣女可是有什么要问贺某?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扶窈不说话。
等贺敛走到她面前,她才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阙渡呢?”
老巫祝只说了两个人,说明大魔头最开始混进来的时候,蒙混过关得很成功。
没人注意到他进来,自然就更不可能注意到他出去。
那么这里唯一有可能知道些蛛丝马迹的,就只剩更早一步出来的三皇子了。
贺敛面上漾着的笑意不变,反倒更浓。
只是映着这暗下去的黄昏沉昼,莫名凉薄。
他淡淡道:“也许是死了吧。”
“不可能。”
扶窈矢口否认。
大魔头不可能死在这个时候。
如果天命真的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偏差与失误,白雾肯定会感知到的。
贺敛也不着急,仍是慢悠悠的:“既然没死,那便是逃了吧,圣女身上威压浓郁,邪祟见了,自然会逃窜。”
他太淡定了。
但同样跟阙渡有血海深仇的扶窈,没办法这么云淡风轻。她咬字很重,提醒他:“可他没死,以后就一定会找机会回来的。”
“我知道。”他说。
扶窈也不跟他客套太多,继续道:“三皇子殿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