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见,还是少年。
现在看,已经到了少年与男人那道模糊的成熟界限。
除了年岁渐长以外,能让修士在短短十几日里有这么大变化的,只有一种可能。
他吸收了大量的灵力。
远远超出他之前修为的灵力,足以让阙渡脱胎换骨,长成另一个人一般。
白雾也肯定了她的猜测:“大魔头就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秉性,这一回,应该一次性将两次暴涨的灵力都吸收融合了。”
扶窈眯起眸,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对白雾说风凉话:“那这十几日里,竟然没听到三皇子殿下的死讯,真是蹊跷啊。”
阙渡真这么厉害,贺敛身边围着再多修士又如何?
动动手指而已。
“也许阙渡是打算留着折磨他。”白雾说。
扶窈想起贺敛那仿佛被下降头的行为,也丝毫不替自己曾经的盟友感到担忧:“那他是活该。”
收回思绪,她重新看向阙渡,以及——
那泛着冷光的,逼在她面前的,随时都可能刺过来的剑。
扶窈抬手,轻轻握住那剑锋。
未有一点受伤。
她还有闲心,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一下这把新剑。
同之前那把残破的断剑相比,这一把触感更冷,色泽更沉,泛着幽幽暗光,像是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不知道喂了多少人的血。
她不松手,也无所谓阙渡会不会突然把这剑劈过来。
抬起眼,看着那面容无温的男人,善意地提醒道:“你杀不了我的。”
阙渡不见任何怒色或者惊诧,也不收起剑,而是任由那剑锋与她继续这么相持不下,掀起眼皮:“恭喜。”
短短两个字,音节淡漠,心平气和。
却叫人背后冷飕飕地发凉。
实在揣测不出他的所想所思。
仿佛一汪静水,以前能瞧见外边的波澜与潭底的血色,现在只能看见风平浪静的湖面。
可实际上,底下已经堆满了比以往多千倍万倍的尸骸碎骨。
从某种程度上。
他倒是跟他最讨厌的另外那人越来越像了。
不得不说,白雾看人还是很准的。
“我也应该恭喜你,”扶窈轻轻道,“经此一役,修为大增。”
相信大魔头在这消失的时日里,融合那些灵力时,已经想明白月圆之夜暴涨的修为是怎么来的了。
这一想通,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
他抬起眸,眼珠乌黑,半点都不透光,没有杂质,也没有情绪,嗓音还是那般平淡无温: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
语调不轻不重,可扶窈偏偏觉得,“感谢”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这地牢里充斥着的杀意又明显了几分。
无形的气息几乎凝固成实体,仿佛一把悬在她头顶上的剑,随时都要落下来,将她碎尸万段。
但她又死不了。
实在没什么好怕的。
扶窈选择无视。
她声音轻轻:“怎么会呢,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我知道你想要折磨我,杀了我,把我五马分尸,可惜你现在,甚至都没办法阻止我出入这个机密紧要的地方。”
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挑衅的话。
阙渡却不再是以前那喜怒形于色的性子。
便是被如此出言不逊,也并未有所触动。
他只望着她,扯了下唇角,神色寡淡,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也不主动开口。
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更是像十几日没跟人说过话,以至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一般,若非必要,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而且,你已经强成这样了,却没有直接杀了贺敛,还得先亲自来一趟大理寺的私牢,找到被贺敛销毁的王府遗物……”
扶窈弯起眼,笑盈盈的,只是说出的话着实没有心:“看来,手上的事也不怎么顺利嘛。”
阙渡眼睛都没抬一下:“说完了?”
她说这一通,总不只是为了奚落他。
那么多有的没的挑衅,说不到正题上,都只能算是废话。
扶窈也一下子正了脸色。
她还记得,白雾说,阙渡已经没有下一个生死劫了。
命运帮不了她。
贺敛也跟中邪了一样,宁愿自己面对生命危险,也不愿意跟她齐心合力,先下手为强,解决这个仇人。
她拿了鸾丹,但在如今这般修为的阙渡面前,也只能做到自保。便是提前埋伏偷袭,也难以做到反杀。
这么棘手的情况之下。
除了继续等待着一个趁虚而入的时机之外,最有效,最便捷的路,只剩下一条——
“阙渡,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话音落下。
没有等到回答。
反而清晰听见了一声低嗤,从男人喉里滚落出来,酝酿出十足讽刺。
他垂眸,望着她。
颀长身形气势逼人,哪怕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冷峭也已经弥漫开来。
短暂对视之后,剑锋上移,挑起她的下巴。
冰冷锋尖摩挲过她细嫩的颈子,带着微妙又足以察觉的一点恶意。
接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往外吐露:“容扶窈,你自己听自己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有一点吧。
扶窈在心里诚实地想。
不过她做什么都是为了完成任务,早日渡劫,目标始终明确。
各种自相矛盾又层出不穷的手段,只是帮她完成目标的方法而已。
只要管用,无所谓方法是什么。
她仰起脸,倒是一点都不避开他冷锐的视线,坦荡得很:
“我骗你两回,你不也骗过我?后来那些境地,是你技不如人,落了一筹而已,总不会你自己还没有反思,先怪到我身上吧?”
那剑锋又近了一寸,最尖处已经戳到了她的喉咙上。
再近一点点,可能就回直接把她脖子割断。
可惜没有那个可能。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语调冷诮:“怎么不动手了?”
“…………”
还用问?
当然是因为打不过啊。
她不知道阙渡问出这番话意欲何为,是想听她亲口承认他如此修为高深,已经远不是她能及吗?
可惜扶窈是不爱说好听话的,尤其不想对着大魔头说,她径自挑破:“我们都杀不了对方,继续这样周旋下去,除了浪费彼此的时间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你不杀贺敛,肯定还有朝廷之上顾虑。我帮你解决了,换一滴血,还能因此帮你再涨一截修为,如何?”
除了他们那笔烂账拖着没算,剩余的,称作双赢也不为过。
阙渡看样子软硬不吃,只淡淡道:“那你更应该去找贺敛才对。”
扶窈当然清楚。
虽然都是有隔阂的人,但显然,贺敛此时看着要更可信得多。
可是贺敛不愿意。
还假惺惺打着一副“不跟你合作是为了你好”的莫名其妙的鬼样子。
若非如此,她都懒得再这里跟阙渡多说一个字。
不过,扶窈不会在他面前说实话的。这种底,没必要交。
她定定地,半真半假:“比起他,我更信任你一些。”
或许是她这假话的部分,说得实在有点太假了。
阙渡别开脸,扯唇嗤笑了一下,眼底都是讽意,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当然,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可以去找他。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不是吗?”
扶窈不疾不徐,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剑锋。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是个凡人,当然敌不过你,可惜我现在不是了。你来一剑,我替他挡一剑,你们就这么耗下去,看看谁能赢吧。”
到最后,软硬兼施,已经有了威胁的意思。
阙渡现在最厉害的就是修为而已。
若是她真是以命相许,天天给贺敛挡那明枪暗箭。
等贺敛看到阙渡这般行径,也定然不会再被下降头一样袖手旁观了。他那么诡计多端,肯定有办法找到阙渡的破绽。
如此一来,大魔头确实不一定能赢。
——这一点,阙渡就算被恨意跟怒火冲昏了头,只用一点点理智,也能想明白。
阙渡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被她威胁到,忽地开口:“拿了心头血之后如何?”
“无可奉告。”
扶窈道。
她总不可能把自己是下凡渡劫的这件事告诉阙渡。
阙渡低笑一声,凉意顺着缝隙里侥幸吹进来的冷风,一起浸入人的五脏六腑。
却又一改方才油盐不进的态度,或许是真真被她威胁到了,又或许是有别的打算,总之,他道:
“十日后策储君,皇室所有人都在神宫,我要你向所有人承认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扶窈先愣了一下。
对上阙渡的眸子,突然有灵光一闪,脑袋里那些断续的、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连了起来。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听清楚了在梦境之内,没有听到关键信息的对话——
“还请三皇子殿下放心,他的吩咐,我们王爷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怠慢。”
“……皇上如今病得愈发力不从心,二皇子也快摄政了。这风云变化的多事之秋,王爷绝不会会叫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流着嫡系血脉,却天生灾星、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存在。”
原来如此——
阙渡流着皇室嫡系的血。
但是天生灾星。
所以不被承认,而是隐姓埋名送到了王府。
又因为各种原因,被贺敛找了回来,成为他炼毒试药七八载的药人。
说不定,贺敛还往他体内剧毒,或是拿走了他的心脉命魄,等着以后给他致命一击。
王府倾灭,为了销毁这个人证,以及潜在的不确定因素,贺敛一定要追杀阙渡。
虽然这暂时还不能解释贺敛被下降头一般的行为,但其余的,便叫人都想通了。
……难怪啊。
扶窈心里掀起巨浪,震动不已,面上却尽量维持住了平静,不叫人看出她半点露怯。
她深吸一口气:“除此之外呢?”
“你还帮得了别的?”
阙渡的语气特别平。
扶窈不说话了。
圣女能甄别出天煞孤星的命格,她瞒去这一点,帮他重新找回身份,确实已经算是尽力。
总不能叫她帮忙夺嫡吧?
储君的血能与凤凰羽感应,这是千百年来固定的仪式。
她瞒得过,凤凰羽瞒不过。
凤凰羽若是察觉到他血里那邪性的东西,不把他赶出神宫都是好的。
而他如果想要逆天而行,跳过仪式成为储君,从此不再供奉凤凰羽,使天底下不会再产生新的灵气——
那便是跟天底下所有的修士为敌了。
他修为再高,目前也不可能杀光同仇敌忾的所有修士。
扶窈就是想要心头血想要得发疯,也万万帮不上他的忙的。
就算,退一步说,她口头上可以答应他,为了他与全世界为敌。
相信阙渡只要有脑子,都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所以,根本没有说到那个地步的必要。
“那好,一言为定,”扶窈道,“我给你半颗内丹拿着,作为凭证。”
她语调轻缓:“这内丹是神女赐我之物,与我性命相连。给你之后,还能温养你的经络,防止你走火入魔。”
扶窈这话说得实在是有点太诚恳。
仿佛是明白自己之前背信在先,这一回,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心,下了如此血本,让阙渡相信她的诚心。
说完之后,还渡了一部分灵力给阙渡。
证明鸾丹带来的灵力,确实有抑制他体内邪火的作用。
阙渡脸上神色都没有变一下,也不知是信没信。
扶窈只当他默认了,伸出手,掌心还没放到阙渡腹上。
手腕便直接被人抓住。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碰你,但是,我不这么渡给你的话——”
扶窈上下扫他:“那我吐出来,你吃下去?”
阙渡又松了手。
剑也收了。
等那半颗内丹到了阙渡体内,扶窈收回手,抬起脸,声音立刻变了一个调子,道:“你若有什么异动,我也会看着你的。鸾丹自爆,后果自负。”
——这才是大小姐的真实目的。
口说无凭,谁都有翻脸不认账的时候。
不拿着什么威胁住阙渡,她不心安。
当然,刚刚说什么帮他抑制邪火,也算不得骗人。
大魔头那些被压抑的灵力都带着邪性,修为越深,邪性越重。
修邪法的,到最后,没有一个精神正常。
她确实希望阙渡暂时精神正常一点。
一个正常人,就是再难看懂,也至少还有所求,有所欲。
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被仇恨驱使,那她就彻底没辙了。
扶窈眯起眸子,又提醒道:“这鸾丹里的灵力,你用不了。我的实力也不会因为少了半颗而下降。”
反正她现在就只能调用十分之一,把那鸾丹的十分之九拿走,都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便是给他了,他也威胁不了她。
这些事,扶窈要先摆出来,免得阙渡动别的心思。
男人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外的神色。
仿佛早就料到了,她不会白发好心。
不过,就算已经猜到,他方才也仍旧从善如流地收下了那半颗内丹,行事上是叫人愈发看看不透了。
扶窈忽地想起一个可能——
如果她一开始就没有隐瞒,而是直接同阙渡说出来呢?
但,仔细想想,便发现行不通。
大魔头戒备心这么重,怎么可能没交过底的陌生人做这种交易。
而且,那个时候的她,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大小姐。
能拿出来的条件,也远远不足现在这么诱人。
何况,双方必须要你情我愿才能完成的交易,总没有一方凭借各种手段彻底占据上风,逼迫另一方叫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得靠谱。
就算到了现在,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扶窈也不会想出这种招。
谈到这里,不管阙渡还要在这私牢里做什么,扶窈是待不下去了。
她绕开阙渡,提裙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