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到最后一刻,扶窈是不会引动鸾丹自爆的。
她不确定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静静地等着。
冷汗一颗一颗滴下来。
外边戎马倥偬的声音愈演愈烈,却突然在某一刻万籁无声,宛如死寂。
紧接着,一道连天塔里的扶窈都无法忽视的强大结界,势不可挡地铺开。
是哪个高阶修士,或者那个修为高深莫测的老巫祝来救场了吗?
不,那浓重得叫她脚边金盏都为之颤抖起来的气息,带着浓浓恶意,不像是用来防御护卫的结界……
扶窈没办法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鸾丹愈发震动,滚烫灼人,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岩浆里蒸了一回。
晕过去,又醒过来,呼吸上气不接下气,不算太疼,却难受得很。
白雾说,这就是灵力外溢的表现,因为那半颗内丹的干系,她被迫与阙渡的气息牵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两个时辰,又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更长,更短……
她已经快要失去了关于时间的概念了。
只是模糊有些印象,明白那天塔之外,神宫之内,发生了许多事情。
不知道最后是巫祝一族,是贺敛那方,还是谁,结束了这一切。
扶窈终于听见了从天塔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清晰的,脚步声。
一点一点从第十层下方传来,再一点一点靠近,最后,来到她面前。
扶窈抬起眼,冷汗跟因为疼痛而产生的泪雾糊在眼睛上,叫她有些看不清那十步之遥外的人影。
不过,她先一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太重了。
仿佛那步步迫近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只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踏出来的怨鬼。
那浓郁的杀意逼得人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屏息,生怕再呼吸一下,元神便会被不自觉地卷入那遍野哀鸿之中。
“让你久等了。”
那声音平静得诡异,说着歉意的话,却听不出任何道歉的意味。
扶窈怔了怔,随后一下子睁大了眼,又仰起脸,直直盯向那个她方才还想着,却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瞳孔里,清晰倒映出那俊美、冷冽,又苍白失血的面庞。
真真是一张宛如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鬼面。
阙渡一步一步走近她,影子沉沉压下来,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叫她退不可退,避无可避。
他居高临下,又好整以暇,垂下眼,视线缓慢,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脸蛋。
好像在认真欣赏着扶窈惊愕过头的表情。
扶窈没力气站起来,气势却不弱,咬牙,吐字清楚:“我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别想来这里给我添乱,就是我现在对付不了你,巫祝一族得知你如此亵渎凤凰羽,也——”
她话音未落,便眼睁睁看着阙渡捡起金盏。
鲜血顺着他没有愈合的伤口,缓缓滴落在金盏里。
盏身没有任何排斥,还发出有规律的三声嗡鸣。
阙渡不明所以地低笑一声,又随手将那金盏扔到一旁,低头,骨节分明的手掐上了扶窈的脸。
很重。
直叫她白皙的脸上多出两道鲜明红痕。
他逼迫她离他又近了一点。
以至于那沙哑的,带着某种恶劣的嗓音,都在她耳边又清晰了一分:
“看见了吗?”
扶窈下意识怀疑自己眼花了,或者他使了什么幻术……
可都不是。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金盏里的那滴血,传递出来的气息。
是认可,而非驱逐。
扶窈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她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那句“滚”卡在喉咙里,被说出来,掐她脸蛋的力道更重,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话。
“我来天塔供奉凤凰羽,等待册封,名正言顺,为什么要滚?”
他一笑,没有血色的唇扯开,硬生生映出几分非人的鬼气,渗人得很。
“对你最忠心耿耿的巫祝,可都没有拦我。”
神宫有凤凰羽镇守,便是阙渡再疯,也不可能对着神女留下的东西胡来。
他能稳稳站在这里,又这么久没有巫祝上来阻拦,便足以说明,阙渡所言非虚。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告诉扶窈,储君换人了。
换成了阙渡。
扶窈脸上的惊愕再明显不过。
男人颇有耐心地,一字一句地,挑破她心里想法,那论调与贺敛曾经跟她描述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在想,这人生了一副天煞孤星的骨,流着一身带邪性的血,皮肉里带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抹去。”
“怎么不可能,”他每说一个字,那无端的寒意便在扶窈心中加重了几分,“只不过,不够轻易而已。”
扶窈想象不出是什么方法可以做到这一步。
邪法吗?
可世界上有这样的邪法吗,若真有,阙渡的能力真的能使得出来这逆天改命一般的招数,且在使出来之后,还稳稳当当站在她面前吗?
她的脑袋已经彻底宕了,被这一团迷雾塞满,思考不了任何别的东西。
那句发自内心的“疯了”就在嘴边,扶窈死死咬住唇,压住那无关紧要的愕然与迷茫,努力将声线变得平稳一些,但比平日快了接近一倍的语速,仍旧泄露出她震荡的心绪:
“好,既然如此,你也不需要我再另外承认你的身份,那我便继续按照流程行事,你把金盏给我,我尽好圣女的职责,然后便两清,你……”
话没说完,脸又被掐重了一点。
她嘴都张不开,更别提再说话了,被迫哑了声。
“容扶窈,你是不是还没有看清楚形势?”
他声音缓慢,恶意却更浓:“我毁约了。”
扶窈早就猜到了。
这是阙渡准备的一场彻头彻尾的报复。
可是她仍然觉得不真实,含糊张嘴:“鸾丹——”
阙渡扯了扯唇角。
“你是说这个?”
他松开扶窈,掌心一翻,便拿住那莹润发光的珠子,放在扶窈面前。
扶窈看清,瞳孔震动,近乎破碎。
她没想到阙渡把这鸾丹挖出来了,这跟生生捅破自己的丹田有什么区别?
丹田灵力流向经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阙渡到底在做什么?
“就算你……咳,拿出来了,只要它与你的血相融一刻,自爆之后,便都会让你经络断裂,修为溢散——”
扶窈咬紧贝齿,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生不如死。”
不只是疼痛,更是毁灭。
那么高深的修为,极有可能毁于一旦。
然而,阙渡却无动于衷。
长指轻轻摩挲过那鸾丹,缓慢,又从容。
紧接着,脸色一冷,手上力道一重——
扶窈眼前一黑,意识险些被痛意侵蚀。
鸾丹被捏碎,饶是她还有另外半颗撑着,不至于被反噬,但也肯定会遭牵连。
脑袋无力垂下去,长发凌乱散落。偏偏下巴又被人捏了起来。
极重的力道,不带任何怜香惜玉的成分。
“生不如死算什么威胁。”
阙渡低低地笑,那笑意听着着实发自内心,只是染上了太多嗤讽,声调里更是带着刻骨的嘲弄,像一把随时能刺进人心里的匕首。
可那把匕首上淋漓流着的,是他自己的鲜血。
“经络断裂,修为溢散,就更是不巧——”
“我方才,已经提前对自己下过手了。”
扶窈脑袋嗡嗡地疼。
阙渡的话像冰棱一样,每一个字都冰冷而锐利刺在她的神经上。
她万万没想到他能疯魔至此。
疯了,真的疯了,他到底要做什么,连自己的修为都不要了,不管不顾地拉着所有人下地狱吗?
“看你为了那滴心头血,机关算计,丑态百出的样子,也叫人发自内心的可笑。”
阙渡启唇,又捏紧她的下巴。
那阴翳的脸庞几乎与她贴在一起,气息中噬骨的寒意,都尽数落在她脸上。
他似乎等了很久,用平生最大的、最后的忍耐把那些情绪压在心底,一直到现在,才终于说了出来——
“你欠我的,我都还没有一笔一笔拿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远走高飞?”
她能从那咬字中,听出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流在血里,刻在骨上。
扶窈的小腹仍旧绞痛,心脏也因为对这疯子的畏惧而跳得紊乱又剧烈。但越是是这个时候,她越是莫名其妙地冷静了起来。
她努力往前一点,伸手,用最后的力气揪住他那被血染成深黑的衣襟。
手上都是湿漉的血,但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若输你一筹,是我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她说得很费劲,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往外蹦,却如敲金击玉,字字有力,“可我从来,以前,以后,都不会觉得欠了你什么,麻烦你也清醒一点,有本事现在就掐死我,如果是想要看我追悔莫及痛哭流涕说当初不该害你,或者想要等我心甘情愿祈求你给你下跪磕头来赎罪——”
“那阙渡,你去做梦好了。”
第37章 晋|江首发防盗
◎阙渡就是要逼她服软。◎
策典进行到一半, 流落民间的小皇子闯入,揭露三皇子殿下冒充皇室嫡系,自己才是真正的储君血脉。三皇子恼羞成怒, 命身边修士驱逐其离开神宫,反而造成内乱, 场面一度失控。多亏神宫内巫祝一族帮忙镇压, 才得以平息。
不过, 这场风波的影响远比众人想象中要大。天塔外的皇亲国戚惨遭波及,死伤超过二十余人。
老皇帝也受了伤。他本就近耄耋,再昏死过去,至今都没有醒过来,也不知是何等情况。坊间都说,恐怕不久的将来, 储君便要当新帝了。
圣女中止策典, 封锁天塔,要求延迟再议,随后便不再露面。明显是拒绝参与进这场复杂的皇室纷争。
闹出这件大事的两位皇子, 则统统都下落不明。
——当然, 这都只是外边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法。
事发突然,神宫跟皇室只能想办法编出一个最模棱两可、无伤大雅,又有回旋余地的版本, 先堵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
扶窈对此是一个字都不知道。
她的记忆, 还停留在天塔上。
当时气氛如箭在弦,一触即发,她已经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了, 最后一个想法就是, 干脆别再跟这疯子周旋, 直接动手看能不能弄死他算了。
就算死不了,叫阙渡知道她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好过在这里一个人被逼得束手无措,无路可逃。
于是,扶窈忍着半颗鸾丹被毁的痛意调动灵力,炸开高塔外壁,拉着阙渡从十重天塔的最顶层一起摔了下去。
阙渡也的确是疯了,被她强行拉着摔到山脊上之后,又撑着那一口气,拽着她直接滚下了山。
颇有一种要死一起死的狠厉。
她还记得那双猩红带血的眼睛。
再然后,就失去意识,昏迷到现在。
有鸾丹在,她的确不死不伤,饶是从如此高空坠落,也不会受皮肉之苦。
但阙渡捏碎那半颗鸾丹,是从内伤害到她的气血经络。
就算不会造成性命之忧,也依旧会让她元气大伤,内里亏空。
那半颗破碎的鸾丹,才是让扶窈到后面昏死过去的元凶。
便是清醒过来,扶窈还有些头昏脑涨地发晕。
叫来侍女询问,才知道她昏迷了两日一夜。
天塔被破,圣女与尚未册封的新储君一起从顶层供奉凤凰羽的地方摔下来,跌进了饲养祭品牲畜的山里,这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大事故。
消息被封得死死的,一点都没有传到外边去。
期间,老巫祝频繁来过十几次,为她疗伤。又另开祭坛,替她祈福。
若没有那一通补救,扶窈恐怕还得昏迷得更久一点。
——都怪天杀的阙渡。
扶窈又狠狠骂了大魔头一遍,才缓过来,看向那床边连夜守着的侍女。
出声时,嗓音都比平日虚弱了几分:“那个人呢?”
她虽没指名道姓,可侍女一下子便领悟是何意,踌躇片刻,才道:“安置在第叁殿中,目前还没醒。”
“……当时情况混乱,我们实在不知道那意外有多少与他有多少干系,何况,他还是下一任储君。综合考量下,实在不敢擅自处理,只好先将人安顿照料,等您醒了再亲自定夺。”
扶窈颔首,又问:“情况严重吗,是不是已经垂危濒死了?”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要侍女点了个头,她一定爬起来赶到阙渡床边,捅他一刀。
然而侍女却犹豫道:“巫医去看过,说那位皇子的内里是‘行尸走肉’,本该死了,可偏偏又活得好好的。”
也就是没有濒死。
……真顽强啊。
侍女:“而且,他昨日亥时醒了一次,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问了您在哪……”
“这种细枝末节就不用跟我说了。”扶窈蹙起眉。
见扶窈有些不悦,侍女便乖乖嘘了声。
饶是还有些事情没交代,她察言观色,也不敢再说。
而且,那些“琐碎”的事,似乎也没有交代的必要——
当时她们瞧见扶窈跟阙渡一起坠下的景象,吓得差点昏迷过去。
所幸摔下来时是阙渡在下面,虽然他背后被丛生荆棘扎得淋漓,但也因此阴差阳错护住了圣女,使她衣冠尚且完整,也没有再受别的伤。
不过,她们想讲两人分开时,那男人也是胆大包天,便是昏过去了,手还死死抓着扶窈的手臂不放,根本扯不开。
她们怕圣女臂上有伤,牵扯太过会牵动伤口,只好将阙渡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小心翼翼,费了好大的力气。
或许还将阙渡的手指掰断了。毕竟他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不使蛮力肯定不行。
不过,那么冒犯的事情,也就没必要告诉圣女了,圣女现在没心情听。
扶窈一听阙渡情况还好,只是暂时还昏迷着,连问都懒得再问一句,话题直转:“三皇子呢?”
“没有您应允,神宫不好插手皇室之间的这种事。所以……那人带来的人马将三皇子押到了大理寺的私牢里,我们没有阻拦。”
侍女说完,又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圣女是要将人召回来吗,但听说三皇子只剩一口气吊着,暂时没办法觐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