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交汇,刚刚明明还有许多刻薄的话没一一吐露出来的人,这个时候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那双眼盯着她不放,漆黑眼珠旁都是分明的红血丝。
下颌紧紧绷着,一言不发。
寂静的私牢里,只能听见少女平静又带着疑惑的声音。
“我是真的不明白,阙渡,你这么聪明,也应该知道这件事有更好的解法,我们都可以把损失降到最小。为什么非要付出更多,换一个更差的结果?”
——扶窈当然不会随便关心他,说那些,不过是为了引出这她最想问、又最弄不懂的。事情。
阙渡要折磨报复他曾经的仇人无可厚非。
就算事成之后,阙渡不再忍耐,把她的尸体千刀万剐了,扶窈都觉得情有可原。
但现在,大魔头尝尽那样非人的痛楚,除了毁约一回,叫她尝了尝技不如人、遭人背叛的滋味之外,别的一无所获。
完全是得不偿失。
她看着阙渡的脸又一寸寸冷下来,甚至比她说这话之前还要难看。
若说刚才那一刻是冰雪微融,这一刻,便像步入寒冬一般,冷峻的面庞彻底被冰霜覆盖。
连多余的情绪都不屑于再显露出来。
那冷锐的视线扫过她的脸:“难道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你的交易,让你拿了心头血就走?”
扶窈:“当然。”
他不必用这么邪门的阵法,仍然可以重回皇室,也仍然可以有别的手段折磨贺敛。
譬如她之前想到的,把贺敛炼成他的傀儡。
反正,扶窈记得大魔头说过,他不想当皇帝。
那他如今成为储君,也只是为了彻彻底底摧毁贺敛的一切。
炼傀儡可以达到同样的结果。
她也不会再与他为敌,站在这里碍眼,与他两败俱伤。
所以——
为什么不这样呢?
扶窈不理解。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阙渡移开视线,落到贺敛那潦草落魄的模样,语调森然生冷,“就跟我要在这里折磨他一个理由。”
——因为他恨她。
没错,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才足够叫人失去理智,做出那些叫人想不通的事情来。
扶窈忽地想起混沌中,掐住她脖颈的那只手。
如果不是神女信物带来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让他不得不脱手。
那只手的主人,无论被如何猛烈地攻击,都丝毫不松不放。
宁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同归于尽。
扶窈咬起唇,缓了缓,才由衷地道:“看来你的确对我恨之入骨。被仇恨蒙蔽的人,脑子果然都不清醒。”
怪不得她是一点都理解不了。
阙渡冷笑一声,却并不反驳,显然就是默认了扶窈的话。
他确实是恨极了她。
男人又走近几步,从门口踱步到她面前,哪怕并未直接逼迫到她面前,那周身的威压也无形中蔓延过来。
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染上冷硬的意味:“容扶窈,现在应该是你需要倒掉你脑子里进的水,清醒一点。心头血在我手上,我有耐心,也等得起。”
这句话倒是对的。
心头血在他那里,主动权就在他那里。
阙渡大可以作壁上观,看她为这件事忙得团团转,想出各种招数。
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濒死时是扶窈唯一可以拿走心头血的时机。
如今两人灵力不相上下,平时只要稍注意些,便不会再被她暗算到。
而且——
“如果你有鸾丹相护,灵力也只是这等水准。”
男人抬起头,似笑非笑,带着似乎是想看她出丑一般的好整以暇,“那看起来,除了不死不伤以外,还比不过你那位大师姐。”
林知絮失踪大半月,跟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扶窈万万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她在你那里?”
阙渡颔首,又淡淡地补充道:“而且,她还在记挂你。”
记挂?记恨才对吧。
林知絮一直都这么讨厌她,又被她抢了圣女的位置。
若不是她出现在祭殿里,林知絮不用再进幻境,更不会在幻境中被迫露出妖气,导致现在不能见人。
虽然扶窈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
但是她也清楚,林知絮肯定会把一桩桩,算在她身上。
所以,阙渡的弦外之音,实在是太清楚明显——
是在告诉她,如果她想要直接动手。他自己的实力能发挥如何暂且不说,光是再来一个林知絮,就够难缠的了。
何况,他手里肯定不缺其他走狗。
她与对她最忠诚的巫祝一族,在那些未知刀光剑影下,未必能胜过阙渡。
他现在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储君,哪怕策典推后,有金盏认证,别人也不敢质疑。
皇室站在他背后,修士也会有一部分偏向他。
她单独对上阙渡不行。
拉拢人手对付阙渡的人马,也未必能赢过。
圣女身份虽然尊贵,这个时候却是相形见绌,派不上用场。
毕竟,阙渡没有“冒犯”她,不是吗?
反倒是她作为圣女,要去找一个无辜之人的茬。
总而言之,来硬的不行。
阙渡又走过来,在贺敛面前停下,倾身,手放在他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灌入贺敛天顶。
收回手,才侧过身,视线倒映着这私牢里遍布的血,望向他,无温至极。
方才没有碰过贺敛的那只手,又掐上了她的脸,捏了捏,力道不重,却带着逗弄小猫小狗一样,带着高高在上的羞辱。
“既然你这么爱审时度势,应该明白,想要从我手里拿走东西,又不想落得贺敛这种下场,应该做什么。”
这一回,扶窈是确认了,阙渡就是要逼她服软。
她声音含糊:“我以为我昨天说得很清楚了。”
她不愿意。
就是明白了也不愿意。
“天底下多的是不愿意还不得不做的事情。”阙渡的声线染着寡恩的刻薄,“何况,你也不是什么言行如一的人。”
他不相信她昨天那说在前头的丑话,又或者,他不相信她的头颅真的这么高傲,到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还低不下来。
就如他这般倨傲的人,曾经迫于形势,也给她做过奴隶一样。
男人视线垂落,声调寡淡,但或许是想起了她昨日那坚决的模样,又嗤之以鼻:
“这么会装,怎么这个时候又不装了,还是说那已经是装出来的样子,想再给自己添两个筹码?”
扶窈抿起唇,不语不答,完全把他当做空气。
等他不再说了,才抬眼,端详着男人俊美无俦的脸庞,兀自道:
“贺敛叫你生不如死,你也让他落得同样的下场。那我让你这辈子又多了一个刻骨铭心的仇人,你想要让我也恨上你吗?”
阙渡毫无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他垂落眼眸,扫过少女那张哪怕到这个时候都不显露出惧色的面庞。
停顿片刻,松开手,又冷嗤:“你知道就好。”
果然是这样。
他不是那种一发疯就要不分青红皂白,让全天下陪葬的疯子。
相反,冷静得很。
要让每一个仇人,都加倍尝一尝曾经施加给他的痛苦。
所以那日才会说,要把她“欠”他的,一笔、一笔地拿回来。
笔笔分明。
不过——
“未来的储君殿下,不如先说清楚,你觉得我到底是欠了你哪些债,你又打算如何一件一件地凌|辱回来?”
她有意无意咬重了“你觉得”三个字。
毕竟,在容大小姐的眼中,她跟阙渡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换般干净的关系,两清得不能再清。
阙渡不说话,她便自顾自地揣测:
“我羞辱过你的自尊,奴役过你为我做事,让你受过伤。”
“所以你想我让我抛弃自尊,摇尾乞怜地求你,奴颜婢膝地听你指令,被你折磨得遍体鳞伤?”
扶窈一条一条地理着,又若有所思地道:
“或者,看在我是个女子的身份上,更近一筹,干脆找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凌|辱——”
“容扶窈。”
阙渡突然打断,唤她的名字,声音比刚才还要阴冷上几分,染着浓郁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怒火。
连带着贴着她脸的飞刀都感受到主人不平静的思绪,重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
扶窈的耳膜被这声响弄得生疼,又见他阴沉着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呵。
装什么装啊。
好像刚刚那恨她恨得要死的男人不是他一样。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折磨人、招人恨的招数翻来覆去就那几种,她只不过是一一说出来而已。
而且,他那么见多识广,懂的那些招数跟手段,说不定还比她龌|龊一百倍不止。
阙渡又装什么清高,在这儿表现得好像被人脏了耳朵似的。
一转眼,男人又垂下眸,声音淡漠,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三日之后,你亲手杀了贺敛,留一个分|身留在神宫,来太子府找我。”
“你不是想要心头血吗,不日日夜夜待在我身边,打算怎么取?”
明面上是诱惑。
可那言语的意味,更多的是威胁。
还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仿佛是在嘲笑她——
他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就算她闹翻天,也闹不出什么水花。
叫她使尽招数,丑态毕露,最后又一无所获,何尝不是羞辱人的一种。
说着,还伸手,带着薄茧的指节摩挲过她的下巴,动作很轻,一如他点到为止的警告:“不过来,我也有办法把你带回来。”
他有后招。
而且她还不知道。
扶窈听出他另一层意思,当即便紧紧咬住唇。
…………
私牢之外,车水马龙。
都是阙渡的人马。
扶窈冷着一张好看的脸蛋,目不斜视,等钻进自己的辇轿之后,才终于忍不住骂出来:“他脑子也被换掉了吧?”
白雾:“那你三日之后……”
“我当然不会去找他啊,我干嘛要陪着他发疯?”
扶窈冷笑。
杀了贺敛,再捏个傀儡,这不就是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联结的同党,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身份,跑到阙渡的地盘上任他揉圆搓扁吗?
拿那滴心头血,的确需要接近他。
可不是这种接近啊。
一个人孤零零地闯进去,被困起来是当了女奴还是禁|脔PanPan都不知道,他不会因为她已经被近在咫尺的胜利与懊悔冲昏了头脑,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吧?
“而且,他既然明晃晃提出来,就是不怕我一个人行刺。硬的不行,来软的,那你觉得他解气之后,会主动把心头血给我吗?”
扶窈撑着脸,“骗鬼呢。”
白雾弱弱:“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事情进展到这种地步,它已经给不了任何建议了。
“巫祝靠不住,修士靠不住,皇室靠不住,那不是还有妖吗?”
还是阙渡说起林知絮的时候,提醒她了。
扶窈:“两日后我去劫狱,带着半死不活的三皇子殿下去彬州。”
彬州,大妖聚集之地,传闻中说顾见尘就是在那里捡到百鸟朝凤的林知絮的。
至于为什么带上三皇子——
只要她作为传达神谕的人,一日不直说三皇子并非冒充,阙渡就一日不是唯一的嫡系血脉。
愿意坚定维护他的人,自然也会少很多。
一个拖油瓶而已,她还带得起。
大小姐将耳边碎发挽起来,簌簌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精致的五官却泛着坚决的凉意。
“没说我能当上圣女,我还不是当上了。那谁说没有生死劫,就一定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钟爱同态复仇的大魔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指指点点.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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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想一次性更多一点,所以更新时间定不了了宝宝们,噗通跪下,感谢等待QAQ
第38章 晋|江首发防盗
◎竟然敢提前跑了。◎
扶窈抬手, 掌心正放着一块镜玉。
她能从玉面上看见另一块镜玉倒映出的画面,拿着另一块镜玉的人也亦然。
方才阙渡还没来,她蹲在贺敛身旁, 一边探着他是否有心头血,一边已经将那块可以缩至指节大小的玉, 顺便扔到他手边了。
余光也清楚瞥见, 贺敛不加犹豫地将玉攥在手里, 又往衣袖里收了收,遮挡起来。
相信三皇子殿下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可以明白她的意思。
不过,离开前,贺敛的天顶被灌了灵力,无论如何, 他也是个凡人, 此时恐怕已经晕得不能再晕了。
还得再等一会儿。
仿佛感受到轿中主人的焦急,不一会儿,辇轿便停在了神宫外。
扶窈一走进去, 就见那侍女急急地应上来。
侍女脸上匆忙与懊恼未消: “圣女, 是我们看管不力,那第叁殿躺着的小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直接跑掉了……”
“我知道。”
侍女见她如此平静, 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愣了愣,生怕是其中有什么不知道的隐情,又连忙道:
“大巫祝先前以为那人冒犯过您, 按照神宫的规定, 无论他身份如何尊贵, 都应缚捆仙锁在天塔第一重跪至少三天三夜才行。您现在的意思是要免去……”
“自然是不免的。”
扶窈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抿起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一点,又轻声吩咐:“两三日后,他应该会来神宫。到时候,你们便告诉他,如果他要踏进来,便相当于默认了要受这缚捆仙锁的惩罚。”
侍女忙不迭点头。
容大小姐倒不相信阙渡会这么乖乖地去天塔罚跪。
只不过,这一举动是再一次明确地向阙渡表示,她不会如他所愿,向他低头。
在阙渡发现贺敛不知所踪与她未曾赴约的那个节点,这简单的一件事,却无疑是火上浇油。
肯定大魔头更怒不可遏几分。
而且,听到捆仙锁的名称,他说不定还会想起母蛊发作时候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
一想到阙渡的脸有多阴沉,她的心情便有多明媚。
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不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