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掀开珠帘跟曼纱,探出脑袋,看向贺敛。
正逢贺敛吐了口血。只不过青年眼疾手快,用帕子捂住了嘴,使得血都溅在了帕子上。
但扶窈如今对血腥味敏感得很,她一闻到,就觉得不舒服。
“又怎么了?”
便是对这般可怜的病患,大小姐也是一点耐心跟包容都没有的。
这马车里虽豪华如一间厢房,但隔音终究是不如厢房般。
贺敛一有个什么动静,她百分之百能听见。
真是烦死了。
只能默念着“都是给阙渡添堵”,才能稍微平复一下心绪。
“方才喝了半碗莲子粥,马车颠簸,一不小心被莲子呛到了。”青年脸上露出些歉意,“我下次注意。”
实话实说,对一个几日前浑身骨头才粉碎折断过,到现在都不算完全长好的人,要求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不添乱子,确实有些苛刻。
但扶窈不管。
她抿起唇,长睫轻扇,语调微凉:“除了夜里在客栈休息,平时都是赶路要紧,你自己将就一下。”
耐着性子说完这一句,那完全不懂得体贴人的本性,便又暴露无遗。
“而且,三皇子殿下,我相信比我清楚,我带你去彬州,是救你一命,也是给你唯一一个、最后一个扳倒阙渡的机会,你应该知足才是,不要再闹出任何幺蛾子了。”
“我当然很知足。”
贺敛颔首。
又抬起眸看他。脸庞落了光,更显得柔和出尘了几分。
“不过,或许不是因为还有一线生机,而是头一回有这样的体验,能和容小姐两个人一起跑到彬州去。实在跟梦一样,只有这一回,便不能不珍惜。”
他又不叫她圣女了。
正儿八经地唤她容小姐,可偏偏嗓音染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个普通的称呼,说得亲密得很。
虽然他说得很好。
换任何一个怀春少女在这里,听了这一通话,恐怕都得心跳扑通、面红耳赤,然后语无伦次到差点晕过去。
而且,三皇子殿下生了一副很适合病弱的模样,如今大病虚弱,反倒显得整个人都如落了叶的玉树一样,叫人怜惜又心生倾慕。
但容大小姐是真的不吃这一套。
她唰的拉上了珠帘曼纱,将青年清隽如溪水的面庞挡在外边。
“不用说这些口是心非的假话拉近我们的关系。”
少女顿了顿,发自内心地道:“我不会信的。”
那边不再听见青年的声音。
贺敛又喝了两勺莲子粥,才缓缓出声,言辞中一点也没有被她落了面子的难堪或者不悦,反倒十分从善如流地道:“好,按你说的来。”
“这个点,阙渡应该已经开始用元神搜寻我的下落了,你注意些。”
*
紫宸殿,自古以来都是天子的居所。
昔日威严得让人不敢抬头直视天颜的殿宇如今蒙了细雨,竟显出几分夕阳西下般的落魄。
殿外围满了人,肃杀之意几乎撕破了半边天幕。
宫人们半点不靠近紫宸殿,都装聋作哑绕着走,恨不得自己根本看不见那些往来的、腿上都还沾着新鲜血迹的马匹。
殿内,方才苏醒半日的老皇帝,被那日策典的混乱波及到,昏迷重伤一回之后,容颜苍老憔悴不已,丝毫没有昔日金銮殿上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气势。
像个无助孤寡的普通老人一样,躺在那龙床上,无力得不得动弹,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瞪着床边的人。
也瞪着——
他手上那把正不断往自己身上滴着血的剑。
数千年来,皇室的地位因为凤凰羽稳固不已,每一回都是嫡长子顺顺当当继承皇位,又自然而然传给下一个嫡长子。
逼宫之事,前所未有。
于是,就算场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老皇帝仍然抱着一种幻想。
或许不是逼宫,只是这个常年流落在外的小儿子愤恨于他们这么多年的抛弃,单纯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要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讨个说法。
对吧?
对的,肯定是这样的。
伸手费力扯过阙渡那冰冷的衣角,他声音沙哑虚弱:
“……皇、皇儿啊,不是我们当初要抛下你的,你是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血浓于水,她怎么忍心这么对你……”
“实在是因为你出生那夜,先是百年不遇的大雨,第二日天刚放晴,神宫里的巫祝又传来消息,说神宫异动,是不祥之兆。
请当时最德高望重的大巫祝看了,说你是被那天煞孤星的孤魂恶魄占了身子,根本不是我们真正的孩儿,我们不能弑子造孽,却也不能再叫你待在这宫里啊。”
阙渡垂眸,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就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等着老皇帝说出当年那些“苦衷”,听不出任何动容,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淡淡地道:“然后?”
老皇帝见他没有怒意,心底也升起不该有的希冀来,继续说道:
“然后我便叫人放你出宫,后面也当没有你这个孩子,实在不知道你这些年遭遇如何,又怎么知晓了自己的身份……”
“大巫祝说天煞孤星克遍身边人,六亲都会一一离去,就算我们愿意留你,大巫祝也不会不管的。
你也知道,我们皇室嫡系一族,身家性命不止是自己的命,更关系到那凤凰羽的供奉啊,出了一丁点差错,便是无论如何都赔不起。”
这一通话,实在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当初抛弃阙渡的事情说得身不由己至极。
说着,老皇帝面露悔恨,老泪纵横,手又顺着衣角向上,颤颤巍巍握住他拿剑的那只手,带着一丝僵硬得可笑的温情。
“如今你已经长成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我还未听你唤一声父皇,实在是、是、是——”
那双浑浊的眼珠骤然睁大。
血丝近似崩裂。
在夹杂着不可置信、绝望、愤怒、与痛苦等复杂的情绪之中,老皇帝彻底咽了气。
——死不瞑目。
阙渡收回剑,又抽回了手,指节上还有那没抹干净的一抹黛色。
这剧毒通过肌肤,很快便会渗透进人的五脏六腑。凡人内里脆弱,不出三个呼吸便会毒发。
“父皇,”他低低一笑,嘲弄之情溢于言表,“我确实是克尽六亲,叫您第一声,您便驾鹤西去了。”
话是这么说。
脸上却没有半点悲伤,只余无波无澜的冷漠。
男人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冷静。
以至于下属进来见到他这表情,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当他走近看见那龙床上的老皇帝,两眼一黑,差点直接栽了下去。
做出这般违背人伦、亲手弑父的事,主子的脸色竟然连一个变化都没有。
光是想想,就实在是胆寒。
然而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开口:“主子……不,陛下——”
一个巧妙变换的称呼,无形中彰显了阙渡这近乎一步登天般的位置。
一时间,外边的人像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不约而同跪下,万人匍匐,高呼“陛下万岁”。
虽然登基前跟策立储君一样,都该去天塔供奉凤凰羽,否则并不能拿过太子金印或传国玉玺。
但是如今,众人心中,老皇帝死了,三皇子都是冒牌货,阙渡已经是唯一一个皇室血脉。
便是圣女暂时不愿露面主持策典,阙渡踏上金銮殿,也是毋庸置疑、指日可待的事情。
新帝除了阙渡,还能有谁?
何况,能出现在这里逼宫的,自然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就更要造势,逼迫那些观望中立者早日倒戈了。
然而,便是听到这么明显的恭维,阙渡也未尝变了脸色。
似乎得到那把椅子,跟得到一顿饭一样,不过是琐碎常事。
甚至还有些烦躁。
这些此起彼伏的声音,实在是吵了他的耳朵。
那一声声“陛下”,也显得不那么中听。
幸好,在大魔头发作的前一刻,这群人察觉到不对劲,又默契地闭上了嘴。
偌大的紫宸殿内外,只留下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混入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之中,都叫人听不清楚。
阙渡的表情这才缓和了片刻,走过来,仿佛没看到那属下有些僵硬的脸庞,淡淡地问:“云锦阁的绣娘呢?”
属下一愣。
随即才想起来——
那日主子手底下的修士带回来七八个间谍,却未下狱动刑,放在侧院好吃好喝供着。
随后,神宫的巫祝就来把人领走了。
还让人转交给主子一截被撕下来的衣袖,饶是他还算得上伶俐,也不知道那又是何种暗示。
主子显然也没有想明白,半日之后,才迟迟命令他,先将全京城最好的绣娘找来。
可如今这风口浪尖,危急关头,他有别的要事禀报,差点就把阙渡这道命令给忘了。
但按主子的秉性,就算他现在更想要汇报的是天大的事情,也得先规规矩矩地答完主子主动问的话才是。
属下硬着头皮:“云锦阁储了这天底下最好的衣锦布料,如今主子还未定好要何种式样,绣娘得在那里多挑选些时日,选上最上等的布匹,直接呈给主子过目。”
“不用给我。”
阙渡顿了顿,才道:“后日,人和布匹都送到太子府。”
属下:“是。”
他又沉吟了下:“多选些时下贵女最喜欢的花色。”
属下瞳孔一震,才道:“……是。”
又想起什么,拧起眉:“不过不要太过花哨俗艳。”
属下:“是,臣还有一——”
阙渡却恍若未闻,瞥了眼老皇帝:“驾崩的消息,晚几日再传过去。”
“是。”
这一回,属下鼓足勇气,一口气道:“臣还有一事要报,方才大理寺私牢传来消息,里头的人失踪了。”
说完,整个人跪下去,脑袋垂落,额头几乎磕在地上,就是不敢看阙渡的表情。
阙渡却跟刚才一样,神情未变,语调淡漠:“他的旧部倒也忠诚。”
虽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但贺敛这些年,也总不是白混的。
不过,凡人能跑多远?
有那一魄在贺敛身上,他能轻易地找到贺敛新的藏身之所。
这一点动静,并不足为惧。
走出紫宸殿,这位春风得意的新一任大邺掌权人甚至都没有再问贺敛的下落,而是继续着刚才那个话题。
他明显在那几步之间又改了主意:“算了,那些绣娘不必入府,只用派人过来量一量尺。也不必拿给人挑。”
“……那是叫绣娘定夺,所有能讨贵女欢喜的式样,都做出来?”属下小心翼翼问。
阙渡微微颔首,隔了一会儿,眉再次蹙紧:“也不必派人过来量了,派人把尺寸捎给她们就好。府上的人不必提这件事。”
“今日便得开始绣了,做好一件便送去府上,半月之内都要完工。若做得跟你们前日呈上来那样不堪入目——”
“绝不会再有那种情况。”
属下连忙道。
而且,说实话,那日从私牢回来之后,主子命人搜罗的首饰珠钗、绫罗绸缎,其实华美至极,恐怕皇后娘娘都不过是这样的用度。
就算他是个姑娘打扮一窍不通的男人,也觉得实在不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但主子既然要精益求精,他们也只有听命的份。
更叫他大开眼界的,是主子这改了三次口的命令。
阙渡向来是杀伐果断的性子。
下头的人也只需要按他的吩咐办事,雷厉风行,快捷明了。
便是今日来这里逼宫,行以下犯上的冒犯之事,主子都是说一不二的,不曾像现在这样纠结过。
这般举棋不定的模样,竟然只是为了请几个绣娘,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让他们这些人不敢相信。
他只能点头:“明白,臣出宫后要再去大理寺,沿路正好是云锦阁,可若直接将衣尺数字告诉臣,让臣去带话?”
阙渡手里的事情,无论大小,他们都是抢着做的。
毕竟,他们眼中的轻重,跟主子眼中的可不一样。
看主子这模样,说不定这些人逼宫的功劳,都还没有这云锦阁的事儿大呢。
只是给那些绣娘捎去贵女衣裙的尺寸,便可以叫主子多记得他些。
他可算是偷偷捡了个便宜。
然而这番话说出去,引入眼帘的,却只是那骤然阴沉的脸庞。
随后启唇的语调,也比方才森冷了不知道多少倍:“你算什么东西?”
属下又立刻噗通跪下,半分不敢犹豫,生怕一转眼就掉了脑袋:“是臣逾矩,是臣该死!”
他这才反应过来——
贵女的衣尺都是私事,怎么是他这个外人能知道的啊!
只不过,衣裙尺寸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寻常人家不讲究这些,便是宫中娘娘的用度也是人尽皆知。
他忘了主子不容他人逾矩半分的性子,竟是一时疏忽。
阙渡脸上阴翳未消,也不叫他起来,便让人这么直愣愣跪在雨中,径自离开了。
走出几步,他心口灵力流转。才察觉到不对——
没有感应到贺敛身上那一魄。
也没有感应到贺敛在哪里。
又试了几遍。
还是如此。
若说刚一开始,大魔头还有些狐疑,是不是他对这心头血重新调动起来的灵力太过生疏,才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
反复几遍后,便可以完全确认,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贺敛身边确实也不乏那些修为高深的能人异士。
不过,想要这般瞒过他,便意味着那人的灵力水平与他不相上下。
不是寻常高阶修士能达到的程度。
那——
除了扶窈,还能有谁?
明晃晃把人从私牢里救走,是打算藏在神宫里跟他对峙,还是真的就有这么胆大包天……
竟然敢提前跑了。
手指收拢,骨节摩擦,戛然作响,隐约彰显出主人那虽然面上冷肃不显,实际已经自心底里升起来的怒火。
身后另一道声音传来:“主子若是想要压住先皇驾崩的噩耗,那……”
“全烧了,”阙渡的嗓音裹挟着浓烈的不耐,“立刻关闭城门,全部戒严,我去一趟神宫。”
处理这逼宫一事的后续何其重要,关乎到民心所向、朝堂风云,然而阙渡显然是一点都不在乎,甚至懒得再多吩咐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