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扶窈一时语塞。
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三皇子殿下这番言论,干脆就随便他怎么说吧。
白雾也在这个时候佐证了贺敛那番话的真实性:“放心,这个世界承担不了两个劫数。”
那贺敛便不可能跟她都是来下凡渡劫的了。
扶窈:“那他是完全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吗,是真正的那个三皇子吗,会不会在我还没有下凡前见过我?”
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她只能归结于同样无法解释的前世。
毕竟,白雾最初就跟她说过,在下界的时候,她是不可能有任何上界的记忆。
万一真是在那些旧时的记忆里,产生了贺敛这个变数……
“我不知道,”白雾很诚实,“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跟你讨论这些问题。”
扶窈想得有点乱。
还是贺敛开口,适时结束了这个不可能讨论出结果的话题。
他道:“如今天色已晚,若圣女是打算明日白日进山,今日还得再休憩一日。”
万窟山在太阳落山之后,不止有妖,还有鬼。
说是当初惨死在大妖手下的那些修士,因为活着时比较厉害,死后魂魄也无法完全被吞噬,带着怨气,成了鬼魂。
——扶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决定白日再去山里了。
如今离亥时只差了大半个时辰,太阳更是早就没影儿了,肯定不能再动身进山。
“宅里没准备太多东西,若是需要,可以去晚市上买一些。”贺敛接着说完。
经他这么一提醒,扶窈才发现,私宅外就接着一条长街。
如今天色暗下,明灯高挂,晚市里人来人往,都是烟火气,热闹得很。
扶窈忍不住想起幻境中瀛洲的场景:“他们是在办灯会吗?”
“不是,就是寻常的市集。”贺敛道,“不过应该也比得上幻境中那场灯会了。”
瀛洲苦寒,生活环境恶劣,所以举行盛事的规模,甚至还不如大邺一个州最普通的晚市。
他继续问:“要逛逛吗?”
扶窈摇了摇脑袋,没什么兴趣。
“算了,我这两日坐马车坐得头晕,只想透透气。”
人太多的地方,摩肩擦踵,更是沉闷。
贺敛颔首:“那你随我来。”
他领着她走上一个阁楼,打开阁楼上的天窗,便直接越到了房瓦上。
站在宅子上,一眼望去,宅邸周围的景象,连同那不远处州牧府的哨塔,都尽收眼底。
扶窈踩在砖瓦上,一步一步走到中央,又拢起裙摆,席地而坐。
神清气爽,视线开阔,是个不错的看风景的好地方。
她抬起头。
万里无云,夜幕里每一颗点缀的繁星都显得格外清晰。
虽不如京城那般繁华,却独有些山水辽阔的韵味。
扶窈看着看着,就直接躺了下去。她头发很厚,用青丝作枕,便是睡在这瓦上,也不觉得后脑勺被硌到了,反而像那些武侠话本里的女侠一样,很是逍遥自在。
贺敛始终在旁边看着她,视线落在她略微放松惬意的脸蛋上,静静地,也不曾出声。
直到扶窈迟钝地反应过来之前的对话,突然撑起身,坐起来,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幻境里有一场灯会的,难道你当时也下了山吗?”
贺敛点头,又道:“我去逛了逛。”
大小姐眯起眸子。
今日夜色同那日一样朦胧,将人一不小心就拉进了回忆里。
她想起那些场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道:“挺巧的,但幸好你跟阙渡没有碰上。”
如果碰上了,指不定又是一阵唇枪舌剑,拔刀相向。
为了平息事端,她说不定就不得不拉着阙渡走了。
之后就尝不到那壶很好喝的酒,也看不到那场明知是假的,但确实很好看的桃花雨。
“不算巧合,”贺敛说,“我当时已经看见了你们的身影,差点就撞上了。”
“你看见了我?”扶窈惊诧。
可她思来想去,并不记得自己看到过贺敛。
“嗯,后面是有意避开。”
为何避开,贺敛不说,但也不难理解。
他来灯会恐怕也只为了散心,自然不想在那大好的日子撞见阙渡。
扶窈“哦”了声,就不再说话了,继续躺回去发呆看星星。
青年看着她的侧脸。
眼睫低垂,瞳仁里的光芒,一点点暗下去。
他何止是看见了在街上闲逛的她跟阙渡两人。
还在之后,看见了山上有一片桃花林凭空而起,漫天花瓣随风飘舞,宛如神迹。
百姓们都以神女显灵为由,欢喜不已,载歌载舞,也没有谁敢去靠近桃花林,生怕触怒了神祗的恩赐。
除了他。
他用灵器隐了身,便穿过了那片一触即破的桃花林。
难辨真假的幻术之中,有人横抱起怀中少女,原是打算抱她上山。却不知为何,刚走到大树背后,阴影之下,就突然停住了脚步。
片刻之后,花瓣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原先还是在到处飞舞,转眼便如同大雨一般,簌簌而落。
繁多得几乎遮蔽了天际。
桃花雨之中,除了那一抹淡粉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走得近些,才能隐约瞥见——
树旁,少年低下头。
特别轻,特别小心地亲了怀里的人一下。
半晌之后,他将她揽得更紧,下巴搁在少女的脑袋上,仿佛抱着的是自己无上的珍宝。
只不过,再一转眼,人影便消失了。
像一个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
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
扶窈看了很久的星星。
一会儿想着明日见了大妖的计划,一会儿又纯粹是为了放空。
当她从砖瓦上面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得漆黑。
晚市也全都撤走了,没有灯火照耀,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扶窈能夜视,行动倒是无碍。
但当她重新回到宅邸,却发现贺敛已经贴心地点好了灯,屋内一片通明。
为了保险起见,这里没有侍婢,那这些杂活,都应该是他亲手做的。
他明明还拖着一副病躯,虽然在她灵力温养下好了不少,但因为受伤实在是太重,如今也只能算回光返照一段时间而已。
看起来,三皇子殿下倒也不是完全需要人伺候,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天潢贵胄。
扶窈正想着,一只手横到了面前。
她低头,看向那只白玉镯,又抬头看向贺敛,有些狐疑:“……这是什么?”
“阴阳镯,佩戴双方只要心意相通,就可以任意交换到对方的位置。”贺敛道,“我方才去了一趟州牧府,找了半晌,才总算找到。”
扶窈:“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但我若单独遭遇不测,圣女有此灵器,便不必再找寻我,或是在清退外敌时担心误伤到我,我用镜玉一通知你,你就马上可以替换我的位置。”
三皇子殿下说得很诚恳。
大小姐方才也就是挖苦一句,实际上,她一听这灵器的用途,当然就知道有多实用。
只不过,一想到自己被当成了贺敛的后盾,扶窈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爽。
等哪天贺敛没用了,她一定得亲眼看着这人死得挫骨扬灰,凄惨不已。
以报当初他要在鸾台里烧死他的仇。
她抿起唇,往右手随意套上那白玉镯,又看向贺敛:“你知道阙渡剥离给你的是哪一魄吗?”
贺敛似是怔了一下,没想到她转移话题如此之快,隔了一会儿才道:“按理说,最弱的那一魄最容易从元神中剥开。”
最弱的?
七魄掌管着人的方方面面,联结人的经络脏腑,又对应七情,分别是喜、怒、哀、乐、爱、恶、欲。
扶窈很认真地挨个盘算了一下,沉吟片刻,最后得出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结论——
“怎么感觉除了‘恶’以外都挺弱的?”
大魔头虽然确实阴晴不定让人看不透,但从某种程度上,他的情绪其实一直都很单一。
没怎么高兴过,没怎么伤心过,也没怎么贪恋王权美色过。
虽然也生气过,但若说正儿八经的暴怒,看上去也没有。
除了有很多憎恶乃至深恨的仇人以外,他的情感的确如一潭死水。
白雾:“…………”
白雾:“我再观察探测一下,等有了答案,马上就告诉你。”
阙渡的修为高深,魂魄也淬炼得纯粹,单是那一魄的气息就几乎可以盖过贺敛本身的气息,相当霸道鲜明。
等它多探寻一会儿,应该不难找出答案。
贺敛又道:“不过,我这几日在路上看了些书,也知道了点别的。”
“若我真的带着他的七魄之一身死,阙渡虽会受到很大影响,但并不代表这辈子都会残缺那一魄。如果有机缘,还是可以再重新炼成,修得圆满。”
扶窈:“所以?”
贺敛:“所以如果他再恨我一些,再不管不顾一些,其实也可以不管那一魄的存在,直接就地杀了我。”
然而大魔头还是多忍了他几日。
不可能是因为他不够恨贺敛,那么,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那一魄虽弱,但其存在对他来讲很重要。
扶窈想,或许是正好关系到了他那已经废得干干净净的经络里,最脆弱的一部分。
一旦破碎,就会让他岌岌可危的身体再一次遭受到灭顶之灾。
人都是有极限的。阙渡也是人,只不过他天赋太高,极限比其他修士要可怕很多很多。
但无论如何,拆骨换血一回已经够惊悚了,若是再从里到外被破坏一次……
就算有心头血护着,想必,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一下子想远了,心思撤回来的时候,房门已经被退出的青年关上。
贺敛那句“明日辰时见”,在门外清晰响起。
按照计划,扶窈是准备辰时去州牧府拿走万窟山的地图,然后直接上山。无论会花多长时间,都肯定能在太阳下山之前离开。
不过,计划总是用来打破的。
第二天一睁眼,洗漱完毕,扶窈还在小口小口喝着三皇子殿下纡尊降贵从早市上给她买的粥,就听见男人顺便带回来的噩耗——
州牧府被阙渡的人手接管了。
她一下子就没了胃口,放下碗勺,语气也重新变冷:“速度可真快。”
那么多人,竟然只比她晚了半日。
“不过他们现在也只是例行搜查,没什么头绪。”
贺敛又说:“州牧府地下别有洞天,且除了我之外,并无人知道地下室详情。那群人刚刚接手,不会这么快察觉出端倪。”
“地图被你藏在地下室的吗?”
贺敛一笑:“对。”
很好。那便是失窃了,也不会惊动阙渡的人,让他们猜出她要做什么。
事不宜迟,扶窈收拾一番,便跟他一起出门了。
外边又飘起牛毛细雨,雾蒙蒙的天,将州牧府跟万窟山都隐在了茫茫一片白中。
扶窈下意识想要用术法避雨,一把油纸伞却撑开,挡在了她头上。
“淋雨不湿,在普通人眼里是奇景。”青年提醒道。
而他们如今最怕的,就是被别人注意到。
这里离州牧府不算远,若真惹人怀疑,那事情便一下子就闹大了。
扶窈不怕跟阙渡正面对上,但不能是现在。
她暂时还没有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扶窈抬头看了看那只能刚好遮过两个人的伞面,又看了看她与贺敛几乎碰到一起的手臂,并未立即应下:“只有这一把伞吗?”
“自然。”
“……”
要事当头,扶窈也不矫情了,咬起唇:“走吧,那州牧府地下室的入口,是在府外还是府内?”
“沿着这长街走,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向西,会通往连接万窟山主山的一座荒芜山峰。”
于是,他们便像两个早起消食的平常人一样,撑伞路过细雨,穿过早起繁忙的人群,就这么温温吞吞、不急不慢地走着。
小雨淅沥声如铃清脆,地上又陆陆续续溅起水花,积起水洼。
扶窈低头,便看见那水洼里倒映出的,身边人的脸庞。
青年唇角明显上扬,是很真切的笑意。
她哼了声:“人家都欺负到你的封地上来了,笑什么?”
大小姐就是见不得人好。
她还因为进山的事情而踌躇不定,贺敛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这怎么行。
“我跟你说过,封地权柄,都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那你之前为什么还想要当储君?”
“你从幻境一出来,我便解释过,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夺嫡。”青年的声调又慢了下来,“看来圣女贵人多忘事。”
扶窈:“我没忘,只是我不信。”
若不是为了夺嫡,那为什么他生性冷血变|态,却要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好名声骗世人?
如果没有阙渡的横空出世,他恐怕已经凭借那么多年的汲汲经营,扫清所有障碍,成功当上储君了。
贺敛答得有条不紊:“身为三皇子,经营出那些好名声是我的本分。只是我天性残缺,偶尔也不想装得太完善了。”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细想是漏洞百出。
因为凤凰羽的干系,只要一出生是皇室嫡系,那这辈子无论怎么作孽,都不会影响到其养优处尊的生活。
若贺敛无夺嫡上位之心,又对这天下黎民百姓并没有悲悯,那实在不必伪装得这么辛苦,还一装就是十几年。
除非——
三皇子的确是慈悲为怀,但她面前的贺敛不是。
意识到这一点,扶窈后颈一下子被风吹得发凉。
“至于亲手杀了我的长兄,一方面是活这些年,确实与他,还有我此生的生母有些瓜葛,”青年道,“一方面,则是因为皇室嫡系有气运在身,若是被别人所杀,害人者会背负更重的孽债。”
“那你留给阙渡去杀他岂不是更好?”
“我当然也想。”
贺敛道;“只不过,这件事上,帮他等于在帮以后的你。”
又是跟之前一样,计之长远,为了她好的论调。
只不过,之前他都像是在装神弄鬼。
这一次却说得很明白。
扶窈紧咬住唇,对上贺敛那双无论什么时候都像颗黑玉一般的眼睛,忍不住道:“……你说我们第一次在万窟山见面,那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