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絮那因为回忆而涣散的视线,重新落到了她脸上。
“噢,我差点忘了,你们都还不知道,我这颗妖丹……是神女的恩赐。”
这一句话更是让扶窈难以理解。
她的脑袋几乎宕了。
神女怎么会和妖联系在一起?
而且,那般传说中的人物,又为什么会赐给林知絮妖丹?
林知絮见她那副茫然表情,冷冷一嗤,仿佛是鄙夷她这等见识也能当上圣女。
“你在幻境里呆了那么多日,什么都没打听吗?”
几千年前,刚刚结束那场神魔大战的瀛洲,知道的消息远远比如今要多得多。
比如,妖魔妖魔,之所以一起称呼,是因为当初许多魔族为了潜入异界,都装成了妖怪。
魔活在九州炼狱之中,生而罪孽深重,恶贯满盈,遭人唾弃,便是强大起来也为仙界不容。
而妖虽然也会作恶,但大多时候都在勤勤恳恳修炼成人成仙。就算是神仙,对他们也会宽容几分。
那个败在神女手里的魔尊,此前便是化作妖族潜进了九重天,接近了神女。
再比如,神女为了平定仙界,也曾用釜底抽薪的招数,同样装成了妖,混进了鱼龙混杂的九重天,寻觅着另有异心、试图反叛的魔族。
所以——
林知絮缓缓地说:“这颗妖丹,就是神女当时伪装成妖时,为自己捏出来的。”
扶窈只觉得荒谬,在心里叫了白雾很多遍,却都没有得到白雾的回应。
她只能直面着天选之女那张神情飘忽的脸,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这世上这么多妖,这么多颗妖丹,你怎么确定那一定是神女所赐?”
“偷到这颗妖丹之后,我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天命中的圣女,又在幻境中,莫名其妙地感应到了神女的气息……”
扶窈却不听她说完,已经被其中某个字眼吸引走了注意:“什么叫你偷到的?”
林知絮一顿,眼珠子转动,重新挪到她脸上。
一只手仍然抓住她,另一只手则抚上了少女的脸蛋,向她传递着跟死尸一样彻骨冰凉的温度。
随后轻轻一笑。
“是啊,还是我从你这里偷的,如果没有我这个小偷的亲口坦白,容扶窈,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一句接着一句,抛出一个比一个重要的信息。
扶窈几乎要缓不过来。
好在这个一向不屑与她说话的大师姐,在这关头,竟然显得意外的耐心。
“容扶窈,我猜你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是在哪里被捡到的,又为什么一被捡到就成了注定的祭品吧?”
林知絮轻轻说,“我都可以告诉你。”
——事情还要说回十年前。
林知絮三岁就被抛弃在这万窟山里,她的生父生母或许是想要让她就此死去,但因为她自己机灵,外加一部分精怪看中她根骨不凡,想养大了再吃掉她滋补,竟帮着她活过了七岁。
七岁那年的夏日,她在觅食中遭遇了一场倾盆大雨,躲雨时发现了沿路的山洞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几片巨大的树叶正裹着一个睡得很香甜的小女孩。
这是林知絮在山里第一次看见人类,还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脆弱,看上去随时都会被精怪吃掉的小孩子,看上去就三四岁。
而且睡得很沉,叫也叫不醒。
她有些好奇,又或许是有些担心,再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了避免雨中对付不了其他的精怪,所以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总之,在那场持续了很多日的瓢泼大雨之中,林知絮一直待在那山洞里。
但等雨停了,林知絮也没有等到小女孩儿转醒。
只等到了她翻了个身,然后,一颗发着光的妖丹,便从那小小的手里滚落出来。
滚到了林知絮的脚边。
那妖丹就仿佛是传说中的夜明,那么小一颗,便照得黑夜如昼,似乎可以驱散一切妖魔,让这万窟山的每一个生物都发自内心地敬畏。
林知絮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小女孩儿孤零零睡在这里,也没有人敢进来吃掉她。
这妖丹的威慑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
她偷走了它。
并从此得到了不属于她的灵力,不属于她的天赋,和原本不是给她的天命,。
为了不把这些偷来的东西还回去,林知絮逼迫那青鸟变作人形,告诉顾见尘,那小女孩儿是要给她陪葬的祭品。
还封存了她们两个人的记忆,让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记起那段丑事。
连林知絮自己都丝毫没有印象。
只有那十年如一日,一见到容扶窈就会无法抑制出现的恐慌、心虚与畏惧,似乎是在提醒着她——
没有什么错事,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可现在,我还是想起来了。”
妖丹不再完全受她的控制,那封存的记忆自然也就喷涌而出。
林知絮重新收回那只贴在扶窈脸上的手,又松开她的手臂,缓缓后退。
声音里原本还有些恼怒与憎恨,可说着说着,却又归于一种认命一般的平静。
“本来就是这样,偷来的东西,都是要还回去的。”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扶窈身后那颗大树突然疯长,几乎矗立进了天际之中,遮天蔽日,随即又立即压下,化作牢笼。
枝丫也变得更长更粗,扭曲成坚实的藤蔓,一下子就冒出来禁锢住扶窈的双手与身体,将她牢牢锁在那纵横错乱的枝节当中。
隔着那层层叠叠的树枝,扶窈看见林知絮站在那里,不停地朝她笑,那笑意十分真切:
“但我不想还给你,所以,还有一个选择——”
“趁着我还能控制这颗妖丹,现在还可以自爆了它。”
“我们一起去死吧,容扶窈。”
亮光从她身体里骤然腾升,林知絮整个人都被吞没其中,眼前的景象也随之扭曲起来。
内丹自爆,一定会对自己造成损伤,但对外界的伤害,可大可小。
而林知絮无疑选择了最大的那一种。
她要把自己的魂魄,浑身的灵力,乃至是这一副年轻又前途无量的身体,都像祭品一样献祭给了这颗妖丹,要它彻彻底底地迸裂,发挥全部的威力。
如她所说那样,拉着扶窈一起去死,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林知絮,你应该清醒一点,”扶窈仰起脸,望着那刺眼的光芒,字字清晰,“我有鸾丹护体,不伤不死,你用自己魂飞魄散为代价,什么都得不到。”
光团里传来那熟悉的嘲笑声,低而断续。
她的嗓音已经比刚才要沙哑得多了,不难想象正在经受着怎么样的折磨,然而声音里却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愉悦:
“容扶窈,你怎么不想想……同样都是神女所赐之物,我一整个妖丹,会抵不上你那半颗吗?”
语毕,天光大亮,刺眼的白光忽而化作熊熊烈火,从天幕上一团一团砸下,点燃枝节。
大火一下子烧遍山顶,整座万窟山转眼就置身于火海之中。
——是比祭礼那日还要纯粹的神火。
白光烈火之中,扶窈隐约能辨认出林知絮被拉扯得近乎破碎的虚影,在炙烤中一点点破碎得不成形。
明明没有声音,可她仿佛能听见尖锐的嚎叫。
让人跟着浑身上下都难受不已。
那是一个年轻的、完整的魂魄,正在彻底地死去,魂飞魄散,不得转世。
便是扶窈不怕死,也怕魂魄泯灭,无法成功渡劫,回到仙界。
很快,那嚎叫便彻底消失了。
天幕也因为这剧烈的灵力波动而震裂开来,云雾也跟着被撕扯成几片。
烈日移位,钩月隐现,连昼夜都几乎快被颠倒。
足以见得这欲来的风暴有多可怕。
扶窈斩断那缠住她的藤蔓,试图冲开禁锢。
然而那枝节仿佛生长不休,砍掉一截,便重新袭来一截,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一样。
她紧紧咬住唇,一边反反复复砍着那些拦住她去路的藤蔓,一边施展出结界,抵御着四面八方顺着藤蔓袭来的烈火。
结界一重又一重展开,又一次又一次被烈火撞击得破裂。
扶窈久违地吐出一口鲜血。
那猩红痕迹落在她手上,扎眼得很,彰显着林知絮方才说的话全然是事实。
不伤不死。
可她现在已经受伤了。
离死……又会差多远?
扶窈一边继续挥剑,一边分神召出镜玉。
她刚刚已经听见有修士上山的动静,说明他们的踪迹已经被识破。
可镜玉中,贺敛的样子却不像是被抓起来了。
相反,青年看上去远离了所有纷争,闲适不已。
扶窈一想到那要说出口的话,嘴唇一下子被咬出了血,但现状容不得她犹豫:“阙渡是不是已经来了?你现在能联络上他吗?”
没有前因后果,可贺敛不用她解释,就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说:“阙渡做不到。”
扶窈当然知道。
阙渡能对付鸾台的神火,不代表能对付这里的神火。
那时候的火焰,跟现在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神女真身在几千年前留下的妖丹,蕴藏着多么强大又压迫的神力,根本无法想象。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阙渡不可能再来救她。
这所有的,一切的,扶窈都知道。
但她现在靠自己完全解决不了这个死局,总得再想想办法。
这天底下,如果她自己和阙渡都没办法,那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帮上忙了。
结界层层破碎,扶窈又吐出一口血。
她腾不出空擦干净那唇边的血迹,只有脑子里还能分出一丝空隙,胡乱地想,该不会她也有一种类似于生死劫的东西吧?
不,去掉“生”字,也许这是个纯粹的死劫。
她注定是要死在这里的。
或许是为了印证扶窈的所想。
一转眼,势焰熏天的火焰便烧到她面前。
冲破她最后一重结界,与她一步之遥。
那过高的温度甚至烧化了扶窈召出来的剑。
剑尖变成铁水滴落之后,那些藤蔓像有灵智一样,立即抓住这个时机,疯狂地缠绕上来,将她逼到不得动弹的方寸之间。
镜玉里头的青年还要对她说什么,但扶窈已经全然顾不上听了,只随将镜玉扔到一旁。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鸾丹的巨震,重新召出另一把长剑。
抬起头,看着那蔽日遮天丝毫不畏火的藤蔓,和即将就会顺着藤蔓烧进来的烈焰。
少女心一横,不再继续施展结界,而是把将所有灵力都重新集中在剑锋上。
抬剑,点地,直接飞起来,主动冲进了火焰中——
轰!
偌大的一整个彬州,乃至那些与彬州接壤的邻州地域,都能听见那自天幕上传来的巨响。
那些离得远的人们仰头,却只见晴天朗日,不见异象。
唯独那万窟山周围的百姓们,才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整座山都在一瞬间被火海吞没,火焰窜得比天还高,炽热的温度几乎要融化了周围的所有东西,房屋倒塌、泥路开裂,地面凹了下去,城镇都跟着下陷了一截。
他们听见了那巨响混着的无数哀嚎,刺耳、哀怨、痛苦得令人悚然,有些人甚至直接被刺激得直接晕了过去。
很快,那通天的火柱又在一刹那间消失了,仿佛刚刚那让数万万人无限逼近于死亡的烈火并不存在。只剩下残破的万窟山,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
——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作山了。
高耸入云的山峰彻底被夷为平地,甚至连草木精怪的残渣都不曾剩下,炙烤得干干净净。
遭遇到这种前所未有的突发天灾,整个彬州都在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混乱之中。
黎民举家逃难,人群聚在一起,又闹出更大的乱子,踩踏、争执,抢夺……便是州牧出面,也一时半会没办法止住这场鼎沸的动荡。
直到那些从京城来的、训练有素的官兵们出动,情况才有所好转。
那些士兵先是逼迫他们停下慌忙无措的脚步,又放缓语气,告诉他们,这是圣女在清理山中大妖,替天下百姓彻底扫除威胁,之所以会影响到普通人,是因为那些精怪逃逸,损失全部由州牧府承担……
总之,这一番下来,总算没有酿成更严重的灾祸。
几个修士看着这一切,其中有一个忍不住道:“主子还真是好手段,这治国安邦不在话下。”
“治什么安什么,分明就是怕太乱了找不到人。”另一个压低了声音,“否则,这些人就是全部都死在他面前,他也绝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等人散了,我们还得去找那两个。”
闻言,他们又不约而同嘘了声,硬着头皮试图靠近那寸草不生的地域,最终还是惧于一阵一阵向外边扑来的热浪,只能停在三里以外的地界。
几人继续交头接耳,纷纷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些被派上山的修士,和要找的两个人,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连尸骨都没有留下。
“你没看见刚才那个火有多恐怖吗?人在里面,怎么可能有活路?”
“可是……”
“可是什么啊,绝对是全都死了!只不过这火不是普通的火,是被烧死,还是被灵力弄死的也不清楚。”
“那我们还怎么向主子交差!?主子现在可马上就要赶过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不把我们都弄死……”
——果然,阙渡已经找来了。
或许不是因为发现了她的踪迹,而是来找擅自违反命令的林知絮,顺便找到了她。
但这都不重要了。
扶窈一直藏匿在那沿街的树丛之后,手撑着地,灵力不断往上灌,刺激着脑子,才让自己没有因为彻底脱力而晕过去。
她的隐身术也时有时无,完全维持不下去。
方才那一切都太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中。
她还能感受到那从万窟山遗址上吹来的一阵阵热浪,像一把把钝刀,下一刻就可能会割破她的皮肉。
还能听见那烈火剧烈燃烧的声音,灵力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浑身都要被震得粉碎时身体撕裂的声音,和——
镜玉里,突然变得那么清晰的,来自于贺敛的声线。
“扶窈,”他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其实我不叫贺敛,是因为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你姓赫连,所以我就用你的姓氏,当成了我这一世,也是最后一世的名字。”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