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别在了腰饰上,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里去。
估计早就丢得没影。
四目相对,阙渡的下颌线更是绷紧,攥着那碎镯跟荷包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捏成了拳。
便是镯子不平的棱角将他手里磨出了血,也恍若未觉。
偏偏声音还很平静:“正好,这种东西,本来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还免去我亲自动手的时间。”
他像是在努力地克制情绪,但最终还是失败,再次开口时,声音便彻底冷了下来:
“这破镯子是你们的定情信物,还是他给你的遗物,叫你这么珍惜?”
“这是我的东西。”扶窈加重了语气。
阙渡点头:“他送给你的东西。”
见这人完全把她的话当做耳旁风,扶窈那只没被攥住的手,当机立断地召出短匕。
但刀面尚且还未靠近他,手腕便被灵力击中,吃痛松手之后,匕首立即被甩飞了出去。
拍在马车内壁上,被震碎成几截。
灵力吹起的风,连带着少女本就睡得凌乱的发髻也吹歪半截。
青丝散落在背后,略显狼狈,像是在无声地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她实力残缺,尚未恢复,现在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扶窈咬紧牙根,那双眼倔强地望着他,不见任何惧色:“你要是现在不杀了我,等我一恢复,迟早捅死你。”
便是刚刚占了上风,男人的脸色也没有任何好转。
闻言,他更是一嗤:“杀了你,然后成全你们去地下做一对苦命鸳鸯?你不如做梦。”
这般刻骨的嘲讽,有没有讽刺到扶窈尚不好说。
但大魔头心里那火是一点都没有消退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连他自己都没办法控制。
比当初在九渊里被扶窈捅了都好不到哪里去。
手里的碎镯受怒火的牵连,转眼就彻底被捏碎成齑粉,顺着指缝滑落,只剩残渣。
扶窈睁大眼,一下子想要扑过去,却被长臂拦下。
那手顺势向上,紧紧摁住她单薄瘦削的肩,力道很重,叫她无法忽视,更难以避开从他身上不断向外传来的威慑与压迫。
她盯着那双黝黑却又染着愠色的眸子,心里那腾升起来的恼怒一点点消退,最后,在这僵滞至极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情笑出来,仿佛是在嘲弄他这老掉牙的伎俩:
“摧毁我在乎的东西,然后想看我后悔,落泪,还是痛苦?”
她不想要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落进他的陷阱里面。
“你想要哪一种,我现在演给你看好不好啊,何必在这里装得比我还要生气,太子殿下,你一天要事缠身,还要跟我玩这种戏码,不累吗?”
在乎。
生气。
这么长一段话,阙渡好像就听见了这两个词。
正好佐证了他的猜测。
“容扶窈,”他声调骤降,甚至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喜欢他?”
他连那个人的大名都不想称呼。
“保留他的东西不一定是因为喜欢他,”扶窈皮笑肉不笑,语调冷冷地挤兑回去,“不过,丢掉你的东西,确实是因为我很讨厌你。”
她不是故意丢的。
但现下就是想说是有意为之。
最好能把阙渡气死得了。
他这么生气,一定是因为看见昔日两个旧仇人抱团取暖,心生不平。
大魔头就是这样。
自己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就要所有人都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才满意。
“好,很好。”
阙渡点头,片刻后,便是怒极也不再发作,只是那双眼仍旧暗沉得怖人。
再次出口,每个字都泛着凉意,“怪不得你醒过来,就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确认了她真的喜欢贺敛,于是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能说得通。
带贺敛那个没用的废物去彬州,也并不是要与他联手。
只是单纯不愿意看着贺敛在仇人手底下受苦,甚至丧命。
一想到方才他讽刺扶窈选盟友的眼光太差,少女却一点都不生气。
阙渡简直是要把她的气给一起生了。
低头,脸庞凑近扶窈那张白净的脸蛋,离这么近,说话时粗重带着狠劲的气息,全都一点点喷洒在她脸上。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害过你,还想要你的命?”
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连他自己就交代不清楚原因,为什么会为了扶窈喜欢别人这种事大动肝火。
不想让她喜欢上别人?
可他根本不在乎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又想着谁。
喜欢一个死得这么凄惨的人最好不过,这辈子都能活在痛苦之中,不需要他动手,扶窈也许就会自己了结自己,便是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杀人,以攻心为上。
但转念想到扶窈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场景。
阙渡并不觉得有半分畅快。
这并不是他料想的对扶窈的报复。
或许他想多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
一个人,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在被别人坑害得差点死了的情况下,再爱上他?
还珍藏他说不定只是随手送的东西,为了他做那些明知会连累自己的事情。
他只是在懊恼,对手都蠢成了这样,偏偏之前还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中。
不止一次。
更衬得他之前两回输得有多可笑。
手臂再次被挠出深深的血痕,那毒液顺着血一起留下来,阙渡却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的痛一样。
相反,他摁住她肩膀的力道又重了些,喉骨里一个一个往外吐出来的字,都像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尖刀,刻薄至极,全然是毫不留情面地挖苦——
“这么喜欢一个要你去死的仇人,容扶窈,你真是够自轻自贱的。”
扶窈咽下到喉间的那一口腥甜,也不否认,果断刺回去:“怎么,你一个人恨你的仇人,就要这个世界陪你一起在仇恨里不死不休吗,你以为每个人都要陪着你一样疯?”
那么明显的讽刺,阙渡还是只挑他想听的听。
眸子暗下来,他的语调带着冰棱般的刺,透骨的嘲意与寒意混在一起:“有个词,你倒是没说错——”
“不死,不休。”
“很快就要灵验了。”
…………
对峙之后,留下那句近似恐吓的话,阙渡便瞬间在原地消失。
马车内肃杀气息一扫而空,扶窈就再维持不住,缩到榻边,连绵不绝地咳起嗽来。
咳着咳着,整个人愈发头晕脑胀,又一次脱力地昏睡过去。
期间断断续续醒了两次,竟然见到一个丫鬟,很规矩,她说要水就水,要吃的就递糕点。糕点都还是温热的,仿佛刚刚出炉。
只是不敢靠近她,送完东西就躲在屏风后面,仿佛是什么洪水猛兽。
后头醒过来那几次,连丫鬟都不见了,没水也没吃的,可能是想把她干脆饿死在这里。
不过,也没有看见阙渡。
他本来就可以直接飞回去,那样便捷得多,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专程来找她的麻烦。
找完了,自然就只剩下相看两生厌。
扶窈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这马车里只有她一个人时,感受不到别的气息,便是睡觉都睡得让人安心些。
然而再一次醒来之后,阙渡又立在了她的榻边。
都还来不及升起警惕,与此同时,马车外响起了城门打开的声音。
——总算进京了。
回到了她熟悉的地界里来。
扶窈不知道自己这两次睡了多久,但隐约觉得,这比当初她去彬州的时候快了很多。
也许大魔头动用了别的便于赶路的灵器。
如今他是唯一的嫡系血脉,有那么多修士腆着脸要巴结、讨好与谄媚他,阙渡随便拿出什么灵器灵丹,扶窈都不奇怪了。
她坐起来,将柔顺如瀑的青丝全都撩到耳后,又缓缓起身下榻。
“谢谢殿下送我一程,”少女的声音不冷不热,“我要回神宫了。”
用完人就抛,一直都是容大小姐的习惯。
这次也不例外。
阙渡任由她弯腰抚平裙摆上睡出来的折痕,闻言,也并没有又被利用了一道的反应,只淡淡道:“谁准你走了?”
嗓音重新归于冷淡。
仿佛上一回还在跟她发火的是另有其人。
那个人愠怒,刻薄,随便就被气得昏了头。
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太子殿下,冷静,运筹帷幄,又高高在上。
完完全全两幅面庞。
扶窈也不回答阙渡的话,只静静地等着。
三。
二。
一。
外边骤然传来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像是有另一队人马逼近,并就是明确地朝着他们这辆马车而来。
很快,神宫那位侍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一字不落地传进马车里:
“太子殿下,我是来接人的。”
扶窈扬起下巴,直勾勾看着阙渡,语气也十分不客气:“让开,我要出去。”
然而,男人的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那种意外之色。
也没有被她算计得棋差一着的懊恼。
他甚至朝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弧,带着点嘲弄。
仿佛是在笑她的天真。
接着,才扬声跟外边的人说话,一字一句的音调都咬得十分分明:“巫祝大人,恕孤愚钝,圣女一直在天塔里闭关,你想来这里找的,又是何人?”
扶窈一愕。
随即,便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闭关不见,是她为了多麻痹阙渡一会儿,自己放出去的风声。
他要用她的说法,反过来将她一军。
大小姐也不等着他让人了,直接想跳出马车,然而手伸出去,却被坚实的结界拦住,甚至都无法碰到门帘。
“阙渡!”
“你可以叫小声一点,”男人的声调平缓冰凉,“反正你的侍女也听不见。”
扶窈掌心运转起灵力,还没拍上那结界,手臂便被抓住,强大威压逼下来,刚刚聚拢在起来的灵力一下子溃散。
她试图挣脱,那人却像是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
便是又见了血,也未曾松手。
像感觉不到痛一样。
“你为了多拖延我一会儿,又为了不让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巫祝劝阻你,耽误你一分一秒的时间,应该只告诉了最听你的话那几个人——”
阙渡挑眉:“这里面唯一有资格调用神宫人马的,就是你的那个侍女,对吗?”
他的语调那么轻,不似之前那般阴郁沉重。
却更让人喘不过气来。
扶窈的身子都紧紧绷住了:“你到底想……”
“杀了她,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真正的下落。”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扶窈的心情彻底跌入谷底。
“你不要想拿别人的命威胁我,”她深吸一口气,还要维持着表面的冷静,“我不吃这一套。”
“我不是在威胁你。”
阙渡说。
——这不是威胁,他说的是事实。
为了不被他发现,扶窈不得不藏住自己真正的下落,只谨慎地告诉了极少的人。
这的确有风险。
可那个时候,扶窈不可能预知到,在彬州的计划会因为林知絮的横空出世而失败得彻彻底底。
想要突围,怎么可能有万无一失的方法?
只好赌。
以一胜百本就是小概率的事件,她昔日每一次都赌赢,如今满盘皆输,并不意外。
如果那知道她下落的极少一簇人,永远地闭上了嘴,那便再也没有人清楚,圣女到底是不是在天塔里闭关了。
便是察觉到不对劲,以大巫祝为首的人冒着破坏她闭关的大不韪,擅自闯入天塔,发现她其实不在那儿。
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
而且——
“我还可以捏一个傀儡,改日放在天塔里面,”男人平淡地叙述,语气却又冷得彻骨,“有人来了,傀儡便会叫他们出去,圣女就要一辈子在天塔里待着了,不是吗?”
这样做的代价,是神宫再也无法举行策典,他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甚至连太子的名号都还没有上官家玉牒。
完全不是正统。
世人会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但阙渡本来就不在乎这些。
反正这京城里面,老皇帝病薨,唯一的政敌死在了外边,只剩下他一个人说了算。
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有没有那个虚名又如何?
他并不贪恋。
事实就摆在扶窈面前。
除了现在从这马车里逃出去以外,她没有破局的办法。
可属于大魔头的灵力不断经络里灌入,极度强硬地阻止着她动用术法。
一时间,竟半点灵力都施展不出,经络还滞涩钝痛,扰乱她的神智。
马车之外,侍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可我在殿下的马车内听见了熟悉的——”
“巫祝大人慎言.”
阙渡语调冷肃地打断。
实际上,脸上却不见半分严穆之色。
相反,他说完,便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扶窈的脸,似乎是在欣赏着她的无措。
语调里,更是透露出了明目张胆的恶意:“孤和孤的侍妾在作乐,和神宫何干。若说熟悉,岂不是冒犯了神宫与圣女?”
侍女还是不相信。
之前圣女交代的命令是,如果她一直没有音讯,而太子殿下又打道回府。
那么她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一定要去堵人。
可如今太子强硬,没有确切的理由,她也无法强行要求阙渡放走一个不存在的人。
圣女“闭关”,目前神宫里最有资格说话的人是大巫祝,而不是她。
事态严峻,衡量再三之后,也许需要违背圣女的命令,擅自汇报给大巫祝定夺才对。
侍女是一个人偷偷想的。
可在她沉默着不离开,也不说话的时候,阙渡跟扶窈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应该不想要她死。”
阙渡缓缓地道。
不只是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效忠于扶窈的人命。
更重要的是,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
一旦被灭了口,再想通过别的通道给神宫传音递信,就要困难很多了。
无论如何,只要扶窈够聪明,就应该知道,要保住侍女的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