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把人骨作兽骨。
这便是扶窈的答案——
三皇子殿下,说实在的,你们两个好像谁都没有好到哪儿去啊。
她哪一个都不想要托付。
不过,贺敛还有用,大小姐当然也不能把话说死了。
“殿下想要我的诚意,我也想要殿下的诚意,坦诚相待,方才能长远。”
贺敛也不恼,仍是颔首,仍是那句话:“好。”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扶窈很佩服自己。
刚刚受了这么一通惊吓,还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淡定自若地继续跟三皇子殿下走在一起。
他们绕开高台,从一条似乎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小径里走进神宫,再旁若无人地步入鸾台之后。
一路上无人阻拦。
贺敛那张脸,便是最好的通行令。
皇室嫡系出入神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鸾台后侧大门已经被结印封锁。那结印的图腾上泛着深金色的光泽,伴随着巫祝的颂曲不断闪烁。
让人忽地心生敬畏,不敢靠近。
扶窈站定,下意识瞥向贺敛。
青年会意,道:“用你的血,一滴就行。”
这就是为什么要她专门来一趟吗?
扶窈顿了一下,咬破指尖,摁上结印。
结印周围的灵力轻微地扭曲,随着便立即剧烈波动起来。
就在扶窈担心动静要把其他人引来的时候,大门终于拉开了一条缝。
视线投进去,最先注意到的便是里面那数不胜数的祭品,几乎塞满了如太极殿那么大那么高的地方。
着实让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但一想到神宫在这里的地位,又不觉得奇怪了。
不过,一眼望去,完全无法辨认那些祭品到底具体是个什么。
只能看见,每一个物件上,都布满了方才那般的结印,闪起耀眼的金光。
包括最中央那个已经虚弱得晕过去的活祭,肌肤上、衣裳上、头发上,全都是一圈又一圈的结印。
若扶窈再不来把她救出去,她一定是必死无疑的。
扶窈走近,倾身,亲自给人喂了颗丹药。
隔了片刻,那活祭的女孩儿才幽幽转醒。
短暂地茫然之后,她便立刻坐起来,仿佛死里逃生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恐慌、庆幸与忐忑。
“出去吧。”
扶窈绕过女孩儿,蹲下身,石又用自己指尖那残存的血珠摁在一旁金雕作的花盏上。
那里面是她这些日子积攒的血,应该已经被炼化成了另一幅模样。
她等待着,身后冷不丁传来青年的声音:“瀛洲路远,你还打算跟阙渡一起去?”
扶窈心里咯噔一下。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一定,才确定每一个字都是贺敛亲口说的。
脑子一瞬间闪过很多画面,与贺敛相处的一幕又一幕都被扯了出来。
但脑子里如缠上后打了死结的乱麻,完全没有头绪,想来想去,仍是没想明白——
到底是哪一点出了破绽,能让贺敛一下子就看透她的计划?
扶窈一瞬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才故作镇定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话音落下,不等贺敛再作声,闭合的金花终于绽放。
浓郁的血腥味转眼便充斥整个鸾台,使得人下意识屏息。
花盏里没有那一汪汪的血,只有被炼化之后一颗拳头大的血珠,同样被结印覆盖,悬空在盏上一寸的地方。
她再次起身,转过来时,那活祭的女孩儿已经跑得没影。
青年站在门边,一步都未踏进。
不对劲。
所有不对劲积攒在一起,扶窈立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立即要往外走,肩却像是被人摁住,只能待在原地,难以再上前一步。
扶窈睁大眼,对上贺敛那双始终沉静的眸子——
“扶窈。”
他忽地笑了一下,这番笑意,比之前见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切许多,如清风拂过,“当年我生母病逝,所有人都哭着可怜我未曾见她最后一面,便要与她生死两隔,可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因为生离未曾有时,死别终会相见,不是吗?”
话音落下。
——砰。
大门蓦地紧闭。
贺敛的身影,一转眼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那股挡住她前进的力道消失,扶窈迅速走到门前,伸手摸索着,却未曾找到任何可以打开大门的地方。
门闭得很紧很紧,甚至找不到缝隙,更没有结印。
浓郁扑鼻的血腥味仍萦绕在这密封的室内,熏得人一阵一阵的发晕发热。
扶窈甚至往门上抹了血,等了等,却不见任何反应。
软的不行,那——
硬闯出去呢?
乾坤袋的灵器,符咒……
扶窈一个个使出来,却统统失了效,一点用都没有,有的甚至还反噬回来,险些震碎她的半边手臂。
咔擦一声。
是右肩骨缝错了位。
吃痛之后,扶窈不得不停下动作,用另一只手护住右肩头,缓了缓,横下心,一摁。
咔擦——
骨头重新复位了。
她疼得两眼发黑,趁着清醒的片刻立即召出止疼的丹药,一口吞下,这才止住了那股痛意,没有直接晕过去。
这时候,望着这四周毫无破绽的鸾台,扶窈终于不得不直面这个事实——
贺敛违背了约定,要把她一并献祭出去。
又有她贡献出来的一身血,又有她本人。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两份活祭。
这份功劳折算给三皇子殿下,恐怕不只是让他成功夺嫡,还能让他青史留名了吧?
……真是好算计。
白雾比她更不冷静,一阵尖叫完之后,又前言不搭后语地猜测起来:“天啊,该不会是你刚刚哪句话惹恼了贺敛吧!他怎么比大魔头还疯啊!??”
扶窈闭上眼,又睁开,冷笑一声。
“跟这个没关系。”
这绝对不是因为她刚刚哪句话答得不好的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最迟,就是她说完自己打算去瀛洲的那一刻,贺敛说还有一件事需要她配合。
从那时起,就已经打算请君入瓮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她想要算计别人,别人又怎么会不想算计她呢?
三皇子殿下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只是她没想到,这报应来得也太快了些。
明明他们刚刚还在谈之后的事情,一转眼,贺敛就淡定地送她去死。
不等她继续回溯过去的事,鸾台的灵力又一阵一阵地波动起来。
扶窈低头,亲眼看见肌肤上浮起一道道结印。
她彻底成为了“祭品”之一。
紧接着,巫祝的颂声越来越大,震得她头晕目眩,周围也越来越热,连带着心口那股热流跟着涌出五脏六腑,从内而外地,几乎要将人融化。
按照流程——
一场大火,马上就要开始了。
白雾升腾而起,笼罩在她周身。
扶窈眯起眸,气息已经不自觉微弱了一些:“……我一个人不行的话,你能带我出去吗?”
“我试试,不行啊……那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不会吧,不会吧?不是说你的天命是死在阙渡手上的吗?”
“——对,阙渡,传音符!你赶紧拿传音符喊他啊!”
扶窈咬住唇,用没受过伤的那只手催动了传音符。
亮光之后,她都来不及整理语言,想到哪儿说哪儿:
“我在神宫要举行祭礼的鸾台里被困住了,你——”
呲。
传音符一下子在她面前碎成两半。
扶窈只是怔了一下,随即便想明白了原因。
这灵器靠灵力千里传音。
如今鸾台显然已经形成了结界,完全将她封在里面。
人出不去,灵力自然也不能。
……但刚刚好像也传出去了半句。
……但是,那又怎么样?
扶窈撑着墙起身,又吞了一颗止痛生骨的药,精力终于回来了一点。
白雾正一边鬼叫着一边试图修复传音符,她瞥了一眼,闭上眼,急促地呼吸着:“算了吧,你觉得阙渡有可能来吗?”
她刚刚是昏了头,被白雾吵得神志不清,才试图向这人求救。
白雾:“你有断肠牵绊住他啊!还有那夜他修为暴增的未解之谜,还有你作为人蛊以后对他也是滋补——”
“值得他冒险一趟吗,你跟阙渡谁能保证他能破开这鸾台?”
扶窈反问。
“…………”
白雾哑巴了。
鸾台在神宫里,受凤凰羽庇佑,就算是大魔头也不能乱来啊。
而且,他现在的修为还没有到极盛时期,当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他们知道天命,还能确定大魔头是命不该绝,不会死在这儿,可是阙渡不知道。
若站在阙渡的角度看,这一趟不是死局,还能是什么?
滋补,修为,痛苦……
这些东西,跟命比起来,又算得上几斤几两?
阙渡这十几年活得这么磋磨,什么苦没有受过,只要不死,他都能忍受下来,等待着以后加倍奉还。
前提是,只要不死。
她跟阙渡的交情还远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少女不再理会白雾,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召出那般她最趁手的短匕。
温度越来越高。
她看不见外边的清静,却隐约感觉到,巫祝已经燃起了那据说只有圣女才能熄灭的烈火。
很快便会烧进来。
把这里面的一切都变成灰烬。
有人一步登天,自然也有人要坠入炼狱。
很残忍,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很公平。
“还没被烧死之前,总要想个办法吧。”
生死之前,容大小姐意外冷静。
她环视过鸾台四周,每一寸都似用鎏金打造,却无半点拼合的缝隙。
连想动手都找不准位置。
勉强发现一处比周围低几寸的凹陷,一刺下去,结界震动,紊乱的灵力直接将扶窈掀飞。
后背狠狠撞在顶壁上,那一瞬六神出窍,甚至来不及感受任何疼痛。
如同那一回在护城河里被攻击一样,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一回。
恍惚之间,扶窈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念头:
也许还没被烧死,她脑袋一着地,就先被撞得咽气了。
不受控制地从半空中摔下,扶窈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召出任何能在这个时候帮上忙的东西。
意识一片混沌中,她只能默念着生死有命,死了也就死……
咦?
好像,没掉下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半空中忽地将她接住。
然后,很小心很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
灵力自手腕经络传遍全身,牵扯到心口那股热流重新翻涌,她的灵力也跟着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
这一回,却并没有方才那般令人难受的烫意。
反而……甚至称得上舒适。
不知道过了多久,扶窈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眼皮微微掀开了一条缝。
当看清楚引入眼帘的那张面庞时,她怔了一下,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立即又把眸子闭上。
耳边声音骤地放大,还是那般熟悉的冷:“大小姐——”
好,不是幻觉。
“——你是打算要我抱你出去?”
或许是她体内灵力还紊乱着,那气息落在她耳边,扶窈只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耳廓痒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要来救她的,竟然是阙渡。
她还是不敢相信。
不过,当她迟钝地消化完阙渡的话,又立即用尽力气地睁开了眼。
容大小姐甚至都不在意阙渡此时是抱着她的了,满脑子只有最后两个字:
“你能出去?”
少年曲腿,用腿给她做肉垫,不让她枕在过于滚烫的地上,抬了下眼,元神巡视四周,微蹙起眉,语调沉沉:“你给我一点时间。”
听着却好像也不太乐观。
扶窈撑着起身,眼睛差点直接贴在了他的唇上。
阙渡下意识抿紧了唇,似乎想与她拉开些距离。
大小姐却完全顾不上这种事了,细白手指抓起他的衣襟,语速异常的快:
“所以你还不确定怎么出去?你来的时候没发现这里已经有火烧起来了吗?根本没有多少时间。”
少年沉下眸,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说谎。”
说能救她,就一定可以。
时间紧迫,扶窈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绪,试图不在这生死关头说太多废话:“你刚刚怎么进来的,能不能就怎么出去?”
阙渡的注意力全在寻找这鸾台的破绽上,隔了片刻,才低低回答:“不行。”
——通过传音符跟那段没说完的话,他确定了扶窈的位置。
所以传到了她身边来。
“那你为什么要进来,不直接把我传出去?”
“也不行。”
“……”
搞半天是只进不出啊。
难道决定传送过来的时候,阙渡没想清楚吗?
他待在外边,想办法破开鸾台的可能性应该比现在被困在里面要大吧?
扶窈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明白这发生的到底是哪一出:“那你进来做什么,出不去的话,跟我一起等着被烧死吗?”
不,不对,只有她会被烧死的。
大魔头还有那么多恶没作,天命所归,他就是受了神宫的火,也一定会有法子活下来。
——好气啊!
跟林知絮差距这么大就算了,怎么跟大魔头也一个天上一个人地下的。
扶窈见阙渡一声不吭,气不打一处来,打了他手臂一下:“你说话啊。”
“说什么?你说得对。”
少年忽地看向她,下颌绷得很紧,连同声线也明显紧绷了起来。
乌眸沉沉,对视时却令人忍不住心跳一滞。
所有翻涌的情绪都牢牢地锁在其中,被少年强行压下,不泄露出多的一丝一毫。
唯独那略带点咬牙切齿的声音,隐约泄露出他并不平静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