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位置都一样。
要知道,她上一回来时,这一处原本的陈设跟她的厢房可是天差地别,如今成了这幅样子,若说没花心思,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侧眸看向阙渡,难掩诧异:“你记得可真清楚。”
随口一句发自肺腑的感叹而已,却不曾想,总是选择性装聋作哑的阙渡突然道:“与我无关。”
“?”
他的视线挪向那匆匆赶来的伙计,淡淡地撇清干系:“他们的功劳。”
似是远远地听见了阙渡在夸他们,那伙计跑来的步伐更快了。
走到扶窈前,便立刻点头哈腰地道:“容大小姐,您放心,这里面的东西全都按您侍卫吩咐的,一丝一毫都不差,一定让您满意。”
全都按您侍卫吩咐的。
全、都、按。
扶窈:“……”
这一天天的,真搞不清楚大魔头到底要干什么。
怎么,怕被她发现他经常来她的寝房里面吗?
啧,她当初起夜找糕点吃时,直接撞见了他的身影,眼见为实,压根不需要这些旁的证据。
然而不等她端详一下大魔头的表情,少年已经先一步走了进去,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
扶窈也跟着走进去,打量着自己接下来些时日的住处,一边思索有没有什么可以完善的地方,一边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粒断肠的解药,顺手扔给他:“谢谢。”
无论如何,容大小姐还是很赏罚分明的。
反正这解药的配方简单得发指,她闲着没事,已经准备了不知道多少。
之前还要扶窈的血,现在只要她往一粒普通的补气丸里灌一刻钟灵力,便足够抑制住阙渡运转灵力时的断肠之苦一月有余。
阙渡攥过解药,却不着急服用,反倒掀起眼皮,看着她那一派放松的侧脸。
停顿了会儿,才道:“你以后都不需要送血了?”
“对啊。”
扶窈又走到她的新梳妆台前,开始摆弄起来,头也没抬地道,“上一回,不就三日之前吗,我跟你说过了。”
看样子,大魔头当时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也可以理解。
毕竟,虽然每次阙渡都刻意地剥夺走了她的视线,但她每回都能想办法瞅到——
三日前,阙渡那被墨黑束领跟长发遮住的颈子上,伤痕已经深可见骨。
也不知道他塞给她那个像之前那条长链,或者说像捆仙锁一样的玩意儿,到底还能管用多久。
她每回都心惊胆颤地觉得,再来一回,阙渡说不定就会压抑不住,被副作用左右,恨意上头掐死她了。
而她眼睛还瞎着,跑都来不及。
可如果她悄悄把那剥夺视觉的术法去除了,阙渡一定能察觉,到时候他百分之百不会把自己狼狈姿态暴露在她面前……
那他抑制不住母蛊发作,她也会遭殃的吧?
除非阙渡知道,或者阙渡愿意告诉她到底为什么这母蛊会擅自发作,否则……这可真是个死局。
然而大魔头对此三缄其口。
就算她旁敲侧击提起时,少年也是一副漫不经心又态度恶劣的样子:“大小姐先担心一下自己才是。”
话里话外,都是在讽刺她受的子蛊更糟糕。
而他作为蛊主,之前一两回都是失误而已,之后想要抑制住这人蛊,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关于那擅自发作的原因,更是只字未提。
呵。
最好是这样。
这事实在聊不下去了,只能先放一放。
总归送到三皇子府上的血量已经足够。
一个月之内,暂时是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扶窈洗漱一番,重新坐回梳妆台前,竟有了些困意。
她撑着额头,原本是准备梳发,没想到脑袋一低,差点就睡了过去。
最后,还是被少年那不咸不淡的声音吵醒了的——
“原来你哭的时候不出声。”
“……?”
扶窈睁开略微朦胧的睡眼,打了个哈欠,眼底蓄起水雾,倒真像是哭过了,转头望向那声音的来处:“你说什么?”
“没什么,”阙渡看见她眼底的水光,移开视线,淡淡道,“幸灾乐祸一下。”
扶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魔头的话不可信”这八个字在她心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影响,阙渡之前装模作样关心的时候,她觉得那是在看她的戏。
可真轮到他直说幸灾乐祸了,又被大小姐品出了几分关心的意思。
可能她刚睡醒,脑子有点发晕吧。
扶窈喝了口冷水,又仰头望着顶壁上流光溢彩的镶饰,被那耀眼闪烁的光刺得眼睛疼,总算清醒了一点。
她转过身看着阙渡,忽地有些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三皇子?”
“凌迟。”
没有半分思索。
阙渡语调平静,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这天底下最严峻的酷刑。
将人活生生剖掉三千片肉,又保他不死,受尽折磨。
扶窈嘶了声。
她只是单纯地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
然而这声音落在大魔头耳边,他的视线一下子投了过来。
轻嗤:“你舍不得?”
当然不——
解释到了唇边,却被咽了下去。
容大小姐是有一些叛逆之心在身上的,她尤其讨厌这般无端的揣测,不禁莫名其妙起来,不答反问:“不是,你这么在乎我干嘛,我又不会阻止你。”
这般说完还不够,她不忘再讽刺他一句:“难道我说舍不得,你就不把人凌迟了吗?这么听话啊。”
话音落下,却没有听见阙渡的声音。
扶窈还以为那人又走了,微微侧过头,却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乌眸。
——少年一下子闪到了她的面前。
他脸色微沉,声调也跟着一下子降了下来:“你真舍不得贺敛?”
“……”
“听不懂人话啊你!”
她忍不住又推了阙渡一下,少年的身子跟山一般稳着不动,脸色瞧着一会儿冷硬,一会儿又比刚才缓和了一点。
不知道是他长期沉着脸,使得心绪实在千变万化令人看不透,还是她着实没睡醒,眼睛也跟着抽筋了。
“你能来懂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扶窈只能问白雾。
白雾:“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你意会一下……”
扶窈:“滚。”
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只能自己来猜:“你是不是想从我嘴里套话?”
如此旁敲侧击,又不直明目的,只可能是想要引诱她先说出口。
“说什么,随便你怎么处置贺敛都跟我没关系?三个月之后我就再也不会阻止你了?我之前只是因为利弊才保的贺敛,之后绝对不会影响到你?”扶窈一口气说完,也摸不准了,抬起脸认真看他,“这里面有你想听的吗?”
阙渡已经重新走回窗边,打开窗,任由那瑟瑟冷意一下子钻进厢房里,所幸他挡了大半,才没让冷风吹到扶窈身上。
大魔头:“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扶窈便不再说话了。
她打了个哈欠,困意再度袭来,给阙渡留了一句“帮我灭下蜡烛”,便走进寝房里,倒头就睡。
过了一会儿,烛光灭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地听见少年刻意放低的声音:“你刚刚说的那几句话,都是真的?”
……嗯?
然而迷迷糊糊等了很久,都没有下文。
她只当是幻觉,将被角拉上来盖住脸,继续睡了。
*
两日后。
虽然已经想过很多遍祭礼到来时的样子,但扶窈还是没想过,竟然这么快。
也要得益于这一回巫祝天祭,竟然三日便显灵了。
据说在神宫长达千年的记载中,以往最早也需要一旬,十日。如今却缩短了这么一截。
并且,听巫祝说,这一次,他们的感受要比祖先们记载的强烈无数倍。
这无疑是再一次佐证了天命不虚——
圣女出世,凤神垂怜。
圣女一靠近神宫,他们对神祗的感应都要比往年往日要更明显。
与三皇子殿下并肩站在神宫外的高台上,扶窈将殿内殿外的情形一览无余。
她听到了许多巫祝围在一起合唱的古老颂曲。
音调很奇怪,难以分辨悦耳与否,只让人觉得心里一震一震的,莫名有些心慌。
心头那股热流也跟着涌动起来。
或许不只是她,所有修士都会有这个感觉。
他们如今能修行,全拜凤凰羽所赐,哪怕并非巫祝,也一定会有些反应才是。
也听到了以顾见尘为首的云上宗大拿们,护送着林知絮,走到神宫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
顾见尘一脸沉重:“知絮,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称你名姓,此番之后,你得了神谕,成了圣女,也万不可忘记……”
扶窈收起那足以让她短暂当一回千里耳的灵器,实在懒得再听顾见尘这些废话。
横竖不就是要让林知絮记着云上宗的恩情吗?
都要当受万万人敬仰的圣女了,还逃不开这些东西。
……虽然她跟林知絮关系很差,但想一想,还挺窒息的。
她别过头,看向旁边的青年。
今日他一反常态,着一身黑金,不如平时清隽,却显出几分别样的矜贵来。
与神宫的氛围更配,也倒像个皇子些。
贺敛并未看她,只是望着那些巫祝,似是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可能在想他那即将一步一步展开的宏图伟业吧。扶窈猜。
她整理了下措辞,忽地出声:“祭礼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同殿下说。”
还能提什么呢?
当然是告诉三皇子殿下,那一张曾经帮过他大忙的通缉令,就是她贴的——
千言万语解释她与阙渡的关系,都不如这一事来得直白可信。
果然。
闻言,贺敛眸色微动,温声道:“那日雨夜,我倒是未曾看出这一层利害。”
这便是让她往下说了。
“殿下自然知道有一招叫做借刀杀人。可我只是与他合作过一回,如今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实在不想再做人的刀。”
这一句话很简洁,却什么都解释干净了。
扶窈一是想要撇清干系,免得火烧到她身上。
另一层,也是想借一借贺敛的手。
三皇子殿下在白雾给她的那一长段剧情里根本没什么存在感,指望他能胜了大魔头,当然是根本没可能。
不过,若是能在去瀛洲之前,给阙渡留个随时会爆发的隐患,或者埋下个有用的引子什么的……
自然最好不过。
一个命中注定的生死劫还不够,容大小姐得争取多给阙渡火上浇点油,确保到时候一定是她占据上风。
而这个人选,只有贺敛最合适。
因为目前为止,除了她跟贺敛以外,暂时没看到谁对大魔头造成了威胁。
无论贺敛之后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至少现在,扶窈肯定,他一定是能用得上的。
贺敛沉默了片刻,才道:“容小姐竟然能驱使这种人做事,实在令我有些意外。”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意外了。
若是云上宗的耳目告诉了贺敛,阙渡与她的关系,那自然也会告诉贺敛,阙渡是她买来的奴隶。
这是府邸里她从没有跟任何人隐瞒的事情。
这么说,恐怕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是提了什么条件,能让大魔头甘之若饴地听话。
扶窈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东西全盘托出。
她装作听不懂,看了眼下头巫祝的动静,随意地转移走了话题:“殿下,我们好像该走了。”
贺敛也听出了她的回避,却适可而止地不追问,颔首:“好。”
接着,他们并肩一路走下高台,贺敛都再未出声。
唯独在走出去时,青年忽地缓缓道:“与虎谋皮,玩火自焚,恐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扶窈疑惑地转头看他,再顺着他的视线,又转过头,看向路边树丛。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几乎被吓得一个激灵——
那是一团血糊糊的肉。
被秃鹫啄得稀巴烂,散落满地。
不,如果再细看,就会发现那根本称不上“肉”,只是一张皱成一团的……
皮。
扶窈忍住作呕的冲动,死死咬住舌尖,几乎咬出血来,用那点疼痛压住内心慌乱,脸色却仍旧不受控制地煞白了几分。
只等她看清楚后,贺敛便上前,有意无意地用那颀长身形隔绝了她的视线。
扶窈咽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努力冷静下来,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什么?”
“那是傅仆射的同党,似乎帮了他不少忙。”
或许是这里背了光,青年的眸子比往日暗了许多。
但光听声音,仍旧徐徐,是他一贯示人的那副温和又好脾气的腔调:“不过,自从他发现这是个叛徒之后,就活生生剥了那人的皮。”
剥皮。
活剥。
作为一个修士,阙渡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手段。
可他偏偏选了最残忍的那一种。
就算不需要亲自动手,想一想那个场面,也已经足够令人头皮发麻了。
扶窈牵了牵唇角,勉强笑了一下:“我怎么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给她看背叛阙渡的人的下场,是打算做什么?
威胁她不要背叛阙渡来投靠他吗?
“我只是想让容小姐打定主意,若做叛徒,便是这般下场。”贺敛微地停顿,“若是做我的门客,还有人庇护。”
哦。
……原来是嫌她的心不诚啊。
不愧是想当储君的人,着实是一百个心眼子。
便是与她不是深交,几句话的功夫,便几乎要猜破她的心思。
这一刻,扶窈终于明白了白雾当初那句“贺敛跟阙渡气质有些相似”的意思。
阙渡虐|杀了一个叛徒。
贺敛为了吓她一下,不但不把这人皮处理了,还叫人丢到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这两个疯子……目前来看,程度真是不相上下吧?
迎上青年的目光,扶窈缓了缓,却不急着接下这橄榄枝,反倒继续维持着那生硬的笑意:“也许殿下看错了,那是一张兽皮才对。”
把人皮作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