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剑。
也看到了剑身上刻下的,曾经用来镇压过他一回的符咒。
那些东西跟他相伴过千年之久,不可能忘。
阙渡一向足够聪明,也足够敏锐。
便是不知道来龙去脉,只消一眼,也能大概猜出九重天这群人的盘算。
天阙四季如春,此时却像是入了秋一样,风吹来时,带着一丝丝入骨的寒意。
过往也如同云烟一样,一并被风吹散。
只剩面前这一副残局。
“这么明显的杀意,就算用秘境藏得再好,我也能用直觉感受到危险降临。”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想过很多想要我死的人,唯独没有想过你。”
扶窈深吸一口气,声线一点点冷下来:“你知道,九重天的机要是我的底线。”
阙渡闻言,垂下眼眸,语调不咸不淡:“你的机要,就是指,打算用那个玩意,彻底杀了我?”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
走到神女殿下面前。
脸色平静无波,嗓音更是冷峭:
“扶窈,你实话告诉我,如今留着我的元神,到底是真的哪怕有一丝丝心软,哪怕有一个瞬间,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还是——”
“只不过在等待一个良辰吉日,好一击必中,让我魂飞魄散?”
扶窈不答,望向他,十分平静地陈述道:“就是像你看到的那样。”
她如何想并不重要。
反正她就是这么做的。
两手准备,未曾落下。
此时正好适合坦白。
反正一切已成定局,他不可能冲破秘境,更不可能拿到乃至销毁那把神剑。
告诉他也无妨。
“就算被你知晓,我也不会把你的元神还给你的。”
扶窈坦荡地交代。
“若是你未曾闯入,我们还有机会多粉饰一些时日的太|平。”
阙渡扯了扯唇角:“听你的意思,此剑早已铸成。”
“苏醒后的第二日开始谋划,第七日动工,历时三个半月,十一天前完成。”
神女殿下对每个时间点都是如数家珍。
她或许连这些时日里与他做了什么都印象模糊,却将这把剑的每个流程都记得如此清楚。
阙渡脸上全是冷意,像极了冬日极寒的雪。
唇也毫无血色。
他之前还要同她发疯来发疯去的。
好像随时都在失控与走火入魔的边缘。
是一座任何时候都可能会爆发崩裂的火山。
现在却出奇的毫无波澜。
如同一汪死水。
更令人琢磨不透。
只有出声时,尾音才无法抑制地泄露出一缕颤抖的酸楚:“……你告诉我,难道我要的,真的很多吗?”
他只想要留着这条命,能够陪在她身边,等待着她的垂青。
甚至愿意为此抛弃自己的肉身。
就算这个主意没被扶窈允许,也能毫不犹豫地给出半边元神。
他已经拱手相让给她,除了这条命之外,所有自己拥有的东西。
只为了换那么一点点。
难道真的很多吗,?
真的……很过分吗?
“不多,”扶窈的手轻轻捏住衣袖,声音跟着放轻,“是我能给你的太少了。”
所以,哪怕阙渡做到了这一步。
她能给的,不要说真心。
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永远会戒备,永远会警惕。
永远会提防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卷土重来。
永远会想着要不要,能不能杀了他。
甚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如今他擅闯进了不该闯的地方,触及她的底线。
便连这样的结局,都不可能再得到。
阙渡想要做出一副与她一样冷静的样子。
可最终,还是有最后一丝努力挣扎着的不死心。
“我拿出来的这些东西,”他定定地看着扶窈,“难道还不够换你任何一丝确切的心意吗?”
甚至都没有敢说是情意。
他其实很容易满足。
也会为了她给出来的一点甜头,就步步退让。
就算是一直像前些日子那样,与她平淡地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还可以感受到,在那一刻,她的的确确,愿意和他永远待在一起。
哪怕以后不会是如此。
至少那一瞬间的“永远”,都是真的。
可现在,连这点少得可怜的东西都全部倾塌。
她或许并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或许容忍和接受他,只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她看到那份他亲手写的婚书,或许也没有半分的触动。
只是在脑海里冷静地思考着,这把剑什么时候能铸好,又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都是假象。
一触及破。
而直到他抱着那可笑的侥幸,在反复退却跟怯懦之后,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踏入此处。
又一遍接着一遍地去确定,这种级别的秘境,只能由扶窈亲手开启。
——才终于发现真相,大梦初醒。
“神魔生来对立。”
扶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所有的情绪。
再睁开眼时,脸上只剩下一片冷淡。
说出来的字眼,更是刺人的直白。
“只要还有一日你是魔,我是神,那你给我的,无论再多,无论再纯粹,无论再毫无保留,于我而言,都是烫手山芋。”
所以,就算他已经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
他那赤城的真心,放在她手上,落在她眼里。
只代表着一个巨大的威胁。
所有的迷恋,情意,卑微……都被掩盖在那威胁之下。
永远不可能被她看到。
永远不可能被她回应。
他一意孤行,试图把自己的真心跟软肋都强硬地塞给扶窈,换取留在她身边的机会,从而等着她再次动容。
从一开始就错的。
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他想要的那些东西,就是用尽竭力,肝胆涂地……
也永远不会得到。
好。
很好。
真的很好。
也不知道——
到底是他才笃定地跟扶窈说着不死不休,毫不掩饰自己的自负跟偏执,转头却又被她算计了一通比较可笑。
还是他毫无保留地给出去一切,翘首以盼等待着扶窈的回应,到现在才发现什么都不会等来,更可笑一些。
隔了许久,他才抬起头,蓦然问:“既然我们的气息相持,那我的元神在你心脉之中,岂不是会反噬?”
不等回答,顿了一下,阙渡便已经猜出来了:“——从你突然每日都要入定开始。”
扶窈不说话。
但也已经是默认的态度。
四个月,需要入定半个时辰才能压下。
四年呢?
四十年,四百年呢?
时间已经证明了,就算他把自己的半边元神给她,也没有办法化解最根本的矛盾。
“这么看来,我还得感激你,”阙渡掀唇,自顾自地冷嘲,“明明已经铸成了剑,但你宁愿自己承受这么大的风险,也没有直接来杀我。”
“我刚刚说过,若是没有今天这一出,我们原本还可以再粉饰一段时间的太|平。”
“是吗?”
他脸上并不见怒意,反而笑起来:“但我不想要,也不需要。”
话音落下。
那根锁链重新显形。
阙渡伸手,摁上脖颈项圈与那长链相连接的地方。
咔擦一声。
彻底断裂。
解除神器的桎梏,绝不是件轻易的事情。
大魔头低下头,猛地吐出好几口血,及时撑住了旁边的苍天大树,才勉强站稳,没有彻底失态。
隔了片刻。
抬手,很是冷静地擦去那些血迹。
从始至终,阙渡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错过扶窈的任何表情。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已经失去一切,又被掐住把柄,走投无路,只能坐以待毙的人。
相反。
那一字一句裹挟着镇定与疯狂,仿佛已经掌握了一切的主动权。
“如果你还没做好撕破脸的准备。”
“那就让我先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更新,不过要晚一点
第57章 晋|江首发防盗
◎大结局·上◎
至此一别, 阙渡重回炼狱之下。
扶窈并未阻拦。
总之现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相隔万里也是咫尺天涯。
然而紧接着传来的消息,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魔界异动。
魔尊有意召集,乃至是亲自复活了许多罄竹难书、遗臭万年的十恶不赦之辈。
虽然整个魔族都沆瀣一气, 但至少绝大部分族人,在魔尊的手腕下, 还能装出正常人的模样, 使得整个魔界规律运转, 井井有条。
可阙渡亲自把笼子里的恶兽放了出来。
不难想象,会在魔界掀起怎么样的轩然大波。
生而恶的人,想要克制很难,但想要彻底放纵与堕落,却很是容易。
探子带回来这个消息后,就跟九重天失去了联系。
阙渡似乎有意封锁了炼狱第九重之下的现状, 不让她知晓更多。
但扶窈从只言片语中, 已经可以推断出来,魔界现在是如何的……乌烟瘴气。
恐怕很快就会彻底失控了。
“他或许在备战。”白雾说。
此言一出,扶窈尚未表示, 其余人却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 异口同声地质疑道:
“怎么可能?”
“他怎么敢?”
“魔尊难不成忘了,自己的一半元神还在我们殿下手里?”
“受制于人,竟然还敢如此嚣张?”
白雾并不一一向他们解释, 只对扶窈重复道:“分析来看, 我认为很有可能。”
神女殿下应了声,不置可否。
她脑海里浮现起最后一面时,阙渡脸上近似冰封一般的决绝。
别人都不相信, 阙渡会在这种情况下挑衅她。
更别说主动宣战。
但扶窈是信的。
他做一件事情, 认定了, 就总是不管不顾。
哪怕明明占据下风,哪怕明知结果大抵不美,哪怕所有人都认为得不偿失。
——但每一次,无论前方输赢如何,阙渡都会头也不回地走在歧途之上。
对周围的喧嚣置若罔闻。
她想要他的性命,这件事情的确触及到了大魔头最后的底线。
如果阙渡真如他最后抛下的狠话那样,要跟她撕破脸。
也很符合他一贯的性格。
尽管所有人都难以置信,扶窈却觉得,白雾猜测的恐怕八|九不离十了。
众人还在争执,她懒得管,只出声吩咐:
“九重天周围十境,以昆仑跟赤宵为首,从即日起高筑结界,垒庇护阵,禁止任何人再出入九重天,排查所有魔族遗留痕迹,以防万一。”
平静却有力的话,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术法。
原本嘈杂的宫室,一瞬间没了争吵,鸦雀无声。
紧接着,众人低头拱手,齐刷刷称“是”。
敌人已经有了动作,哪怕摸不清楚阙渡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神魔大战,事关重大。
上一回以她暂时胜利告落,换来了千年平定。
这一回,没有暂时了。
要么彻底胜利。
要么完全失败。
“全部静默就好,不必理会魔界传来的任何动静,”扶窈垂下眸,思索之后,又道,“做足准备,就以不变应万变。”
魔界前段时间,才被阙渡亲手整顿与血洗过一遍。
可谓是元气大伤。
便是如今魔尊痛改前非,用自己通天的手腕力挽狂澜,也肯定还需要一些时日。
如今形势于九重天更有利,他们便绝不能自乱阵脚。
按捺不动这半月里,源源不断有急报递进天阙。
炼狱往上八重,已经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魔界的人不满足于在内部整顿,纷纷向外探出触角,明晃晃地挑衅与试探着九重天的界限。
然后借此机会,一步一步侵吞到两界交汇之处。
直至最后的正面交锋。
“魔族前些日子确实被肃清了一通,但是这天底下恶念无穷无尽,那些极恶的亡命之徒不缺倚仗,在魔尊的帮助下,自然恢复滋生得很快。”
“他们的作风,远远比昔日与我们交过手的那一批大将……要残忍太多太多。”
此话一出,气氛有些凝重。
人群末尾,有道声音缓缓飘来:“看来这魔尊是真受了刺激,竟然与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同流合污。”
“魔尊的本性定然更加丑恶,只是善于伪装,才没有暴露在人前。”
沉默寡言的青峰元君忽地开口,言语之间,并不掩饰对阙渡的不满。
“我们不能对他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
一注意到青峰元君的存在,其他人立即跟着想起了那把神剑。
紧接着,就有人不解,既然神剑早已铸好,为何神女殿下不早些运用,反而一直推到现在?
不等扶窈出声,青峰元君便替她驳斥道:“神女一举一动,自然都是为了九重天着想,上仙此言,难道是在质疑殿下的决策?”
他的语气针锋相对,实在算不上好。
宫室的气氛一时间便紧张起来。
如今外局不定,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自然很容易发生内乱。
主座上从头到尾未曾吭声的神女殿下,适时抬起眸子,将杯盏放在一旁。
一声轻响。
瞬间压下了所有即将内讧的前兆。
扶窈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停顿了顷刻,缓缓道:
“我之前自有思量。但也确实考虑不周全,没有想过现在的局面。”
她承认得干脆坦诚。
反而让众仙无话可说。
神女殿下声音微沉,继续道:“现在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反复检讨的时候,分析对策才是重中之重,先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