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先抛开那些似是而非的情绪。
用最冷静的理智去看待和分析现在的局面。
不管怎么说。
拿捏住这半边元神,她便有资格直接跟魔族发号施令。
若是之前,魔族或许还对她的存在嗤之以鼻。
便是见到阙渡甘愿待在她身边的,想的也绝对不是跟随阙渡,而是把他们的尊上从歧途中拉回来。
可现在,歧途走得太远,拉不回来,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了。
况且,阙渡也会镇压那些想要掀起腥风血雨的不轨之人。
双管齐下。
若是有人想要在魔界作乱,现在便是内忧外患夹身。
短期之内,大抵不会闹出不可预料的风波。
……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但把这一切都想清楚之后,扶窈却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心还是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吊着。
正想着,门被拉开一条缝。
熟悉的嗓音自外缓缓传来:“终于醒了。”
扶窈掀开床幔,与门缝外那双沉沉的黑眸相对。
她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半点不显病弱的面庞,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十日前。”
昏迷时间的长短,其实并不代表什么。
扶窈要用神识把一切不确定的因素处理完,才会有多余的精力。
而大魔头没有那么多牵绊,便只想要早早醒来,确认她还在自己身边。
阙渡说完,便端着瓷碗走了进来。
那带着锅气的诱人香味也随之飘进了床幔。
“什么的味道?”
“蛋羹。”
大魔头说着,坐在床榻边,舀了一勺,吹了吹,便自然而然递到她唇边。
扶窈的脑袋却往后仰了一下:“我自己来吧。”
她还没从之前种种里缓过神来。
实在不能接受他现在这看上去岁月静好,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阙渡显然也察觉出了她下意识的防备,眸色一黑,却没过多表示,嗯了声,将瓷碗递到她手里。
扶窈端过来尝了一口。
抛开别的私人恩怨不说,单论这碗蛋羹,味道是极好的,且跟跟下界时候吃过的,几乎一脉相承。
抬起眸,尚未问出声,阙渡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所想,已经先一步道:“这是我做的。”
少女怔然。
“……包括在下界的时候,也都是我下的厨。”
他将此事有意隐瞒了许久,出于各种原因,别扭地不肯让她知道。
然而如今从实道来时,却说得很是随意。
扶窈想起幻境里他不知道从哪儿拎来的食笼。
又想起那太子府中,期待着她品赏完蛋羹,好像有什么任务在身的小丫鬟。
真是……
怪不得啊。
她从来没有想过,阙渡的厨艺会如此不错。
更完完全全没有想到。
那整天板着张臭脸的人,不给她下毒就不错了,竟然会亲自给她下厨。
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是阙渡又率先打破了沉默:“好吃吗?”
扶窈点了下脑袋。
她已经夸过很多遍了。
但直到这一遍,才算是夸到了他本人的头上。
吃了一半,她便已经饱腹,伸手将碗勺递过去。
阙渡也自然而然地接过,一切都像是已经发生过千百遍般。
扶窈看着他那修长白净的手,接着,视线又顺着手臂一路往上,在他身上徘徊几瞬。
“你恢复得太快了。”
不得不承认,大魔头的坚韧程度,在神女殿下见过的那么多人中都算是绝无仅有。
经历过那么多次,寻常人连想都想象不出来的绝境。
却几乎没有在人前显露出过真正的弱势。
就算是现在,缺了一半元神,还能如此自若地站定在她床榻之侧。
周身气息平稳,不细细探测,甚至难以察觉半分异样。
“我并未痊愈,”阙渡的语调云淡风轻,“但只要还剩一口气,都会好端端站在你面前的。”
扶窈当然知道他所言非虚。
便是因为这份骨子里的自信,才会让阙渡如此不在乎除了死之外的任何残缺。
愿意抛弃肉身,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一半元神交递过来。
她睫毛轻扇,却没有接阙渡的话,而是话锋一转:“我昏迷了多久?”
“若今夜过了,便是第二十三天。”
不长不短,还能接受。
就是不知道这二十三日之中,天阙之外的众仙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会不会产生过多的揣测,使得整个九重天都弥漫起不安的氛围。
想着,扶窈起身,准备走出内殿。
在与书桌擦肩而过的同一时刻,眼前一闪,颀长的黑影十分及时地挡在她侧前方。
扶窈狐疑:“你做什么?”
“……”
阙渡别开脸,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咳,略微窘迫:“我以为你要到书桌前来。”
“我要出去捎个口信,”扶窈解释完,又扬起秀气眉梢,瞥他,“这是我的书桌上,难道摆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吗?”
大魔头又咳了一声,声音突然变低:“是。”
神女殿下:“?”
“给你准备了惊喜,还没完成,所以暂时不能给你看。”
语毕,阙渡难得有些局促,不想与她深聊这个话题,便催道:“你快去吧。”
这还是阙渡第一回 这么急匆匆地赶她走。
不免让扶窈有点好奇。
他那藏着掖着的“惊喜”,到底会是什么?
需要在书桌前完成的东西……难不成是字,或者画?
但阙渡送这个给她做什么。
神女殿下一向没有那些附庸风雅的爱好。
想必他应该也知道的。
没什么头绪,扶窈便不继续想了。
反正很快就会揭晓答案的。
她继续往门外走,即将跨出门槛时,肩膀被横来的一只手摁住。
接着,那张好看得晃眼的脸庞又凑了过来。
落在她脸边的呼吸声,温温热热,全无章法,如同一头只凭本能行事的小兽。
嗓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却像撒娇:
“大小姐,吻我一下。”
“……”
“脸上也可以。”
扶窈抬起脸,在他靠得最近的那半边脸颊上,短暂地亲了一口。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阙渡的眸子却明显覆上一层愉悦,身后更是仿佛有只无形的尾巴在晃,得意得很。
“我等你回来。”
*
神女亲自给心腹递了口信,报平安后,又原原本本交代了情况。
这些日子里风声鹤唳、惴惴不安的众仙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才总算放下心来。
但并不意味着九重天上便就此消停了。
不再担心神女殿下的安危之后,他们现下最震惊与最关心的,便是魔尊将半边元神给了神女殿下这件事。
请求觐见的传音,更是像雪花一样络绎不绝地飘到扶窈面前。
次日太阳初升,第一缕光束照进天阙内时,书房里已经聚满了人。
提议声此起彼伏,源源不断地灌进主座上那人的耳朵里。
刚一开始,扶窈便十分鲜明地跟他们讲了,不会像之前那样镇压阙渡,行不通的。
她没有详说理由,但神女殿下金口玉言,心腹们自然照做。
于是,这法子不行,便理所应当找出新办法了。
为这此事,座下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
九重天上已经很少有这样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了。
但现下这个局面,几方各执一词,确实是各说各有理,拿不定主意。
扶窈原本是想把他们想出来的法子都挨个听一遍,集百家所长,最后再做决断。
没想到,在白雾的主持下,这群人吵到最后,竟然达成了共识——
“如果那元神无法被完全炼化吸纳,殿下便不能将它存于体内。”
“殿下修为甚高,短时间内尚能压住,不显端倪。但时日一长,神魔气息相斥的弊端便会显露出来。”
扶窈一怔。
她下意识想说,很多之前,她也曾经在体内温养过阙渡的元神,没遇见什么副作用。
但想了想,温养了不过一月,她便把这玩意毁了。
也没机会验证,长此以往到底会不会有反噬的可能。
实践上无从佐证,但从经验来看,他们说得也许是对的。
那是把双刃剑。
对准阙渡软肋的时候,也或许对准了她自己。
她占据上风,受的伤害,肯定不足阙渡的百分之一——
但那百分之一,明明也有避开的法子,何必要承受?
九重天的人为她考虑,自然希望神女殿下玉体无损,全胜而归。
没有谁想要看到她亲身涉险。
又有一人疑虑道:
“但若置放在外,一难保证魔尊会不会反悔偷回去,二难保证会不会出现意外。”
魔尊相当强大。
他的魂魄、元神也一样。
哪怕并非完整,又分出了本体,仍然还在这天地之间生生不息,随时都有吸纳邪气恶魂,产生异变的可能。
若没有与他修为相等的人分出心力震住,谁也不确定未来会如何。
有个声音响起,提出异议。
若保存不了,便想办法直接毁了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驳斥:“魔尊是不死之身,如果不能将其彻底覆灭,最保险的方法,便是一直握着他的把柄。”
那半边元神损毁,难保不齐是让阙渡又一次置死地而后生。
现下他们面对的,完全就是进退维谷的两难局面。
想出来的法子一个接着一个被否决。
众仙不再争吵,齐齐沉默,缄口不言。
扶窈见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启唇,正准备遣散,将今日之事告一段落。
站在末端的青峰元君却突然开口:“卑下还有一法——”
“铸神剑,将那半边元神附着剑上,用其之矛攻其之盾,便也许能将魔尊就地诛杀。”
最后两个字吐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了他。
扶窈同样难掩惊诧,直接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众仙自觉辟开一条道路,让神女殿下转瞬便走到青峰元君面前。
青峰元君拱手,低下头:
“卑下不敢妄言。”
“魔尊的确是不死不灭之身不假。但在他被镇压封印这些年,卑下研究甚久,发现一处纰漏。”
“旁人无法杀他,但他自己可以。”
字字铿锵有力。
显然,这番话已经在他心中斟酌了很多遍,胸有成竹。
“——他自己的元神,便有可能毁灭他的真身。”
扶窈深吸一口气,心腔震荡。
这是她乃至所有人,之前都从没想到过的思路。
她道:“从未验证过,如何当真?”
青峰元君回答:“殿下同样也是受天道眷顾的不灭之人,设身处地一想,若您自愿陨落,会如何呢?”
会如何?
扶窈其实不知道答案。
她活得这么好,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想过自刎自杀这些事情。
但隐隐地,又觉得……
青峰元君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恰是此时,白雾出声:“我认同。”
神女殿下抿起唇,看向那缕飘来的雾气:“他早就跟你说过?”
“是跟我提过,”白雾回答,“当初选我陪殿下去下界时,元君便让我多加留意这方面。”
在下界时,便有无法杀死阙渡的限制。
明面上的理由,是大魔头当时有心头血相护。
实际上,除此之外,也跟魔尊不死不灭的真身有关。
但最后——
阙渡杀了自己。
虽然那时候死的只是下界的肉身。
但天道有意赋予他渡劫时如此的宿命与结局。
或许真的是在意味,乃至暗示着什么。
青峰元君说:“如今众位都别无他法,试一试剑走偏锋,又有何不可?”
“若成了,便是解决大患。
若不成,殿下只要牢牢握着那半边元神,魔尊投鼠忌器,便是知道您容不下他,也不敢掀起太大波澜。”
对手看似漏洞百出,但实际上又无懈可击。
他们现在能想出来的,都不是万全之法。
只能一个一个尝试。
扶窈深吸一口气,不回答青峰元君,只低声问白雾:“你前些日子同我提起斩草除根一事时,便已经想出此法了吧?”
白雾:“当时还只是有些说不清楚的直觉。直到昨夜听到口信,才突然灵光一闪。”
扶窈抿唇。
这法子,乍一听确实是完全不靠谱。
但等白雾跟青峰元君阐述之后,一大半的人又都被说服了。
“此法试一试也无妨,反正殿下已经死死拿捏住了魔尊的弱点,便是到时候没能诛杀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常道善定胜恶,天道定然会留下让这天下彻底平定之法。之前的千万年内都没有找到,这法子听着离谱,但未必不是奇招……”
一句接着一句,书房里嘈杂不堪。
神女殿下紧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并不打断他们,却也没有作声。
白雾察言观色,当即代她出面,止住了所有喧闹:“此事重大,不能如此草率定下,还是得细细规划一番,我等容后再议吧。”
等辞退其余人等之后,扶窈坐回主位,抿了口茶,垂着眼睛盯着杯中,像是思索,又像是出神。
白雾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扶窈开口。
它实在忍不住了,主动问:“殿下如何想的?”
“……我暂时没有感觉到那元神会反噬或者影响到我的神力,先把它放在我体内,观察些时日。”
“而且,若真的下了杀手,撕破脸,局面又会变化。”
“我暂时只打算用不变应万变。”
“在此之前,还得再看一看,现在这种情况之下,阙渡处理内乱的手段。”
白雾默了片刻,道:“明白。”
又过了一会儿。
扶窈抬起脸:“但铸剑肯定也需要时日,青峰元君可以开始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