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起身,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仙界酿出来的酒,便是她并非凡人,也实打实地醉上了一回。
还好她醉态不错,一向不吵不闹不惹是生非,只是犯困。
转过头,便看见那条小黑龙正趴在她的枕头边,睡得正香。
一切都很平常。
但神女殿下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她视线扫过目及之处,最后,又重新回到那条龙身上。
片刻后,扶窈蹙起眉来。
总算知道是哪儿出问题了。
龙身气息过分薄弱,却又不见任何伤口。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趁着她睡过去了,阙渡分出了一个极其强大的分|身。
只留下一个空壳在这儿。
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糊弄到了她的面前。
神女殿下重新理了理凌乱的青丝,还未下榻,神识却已经循着气息,追了出去——
炼狱第九重之下。
隔得很远,扶窈就闻到了极为刺鼻的血腥味。
哀嚎声被痛苦撕扯成几段,支离破碎,光是听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不过,阙渡回了魔宫,而非趁机潜入了九重天哪处不应该踏足的地方。
——这个认知,扶窈悬着的心轻轻放了下来。
她若想要找到阙渡,或是直接把人带到身边,只需要动用那根已经锁住了大魔头元神的神器。
亲自追来,当然是不打算打草惊蛇,想看一看阙渡又准备搞什么幺蛾子。
面前虚掩的厚重大门里,又传来惨叫声。
极为短促。
刚刚发出声响,喉咙便被捅穿。
血溅得阙渡一身都是,连脸边都有,顺着往下滴。
那件白日里的竹色衣袍,也已经被血浸成了完全的鲜红。
他却全然不在乎。
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似乎这样狼狈狰狞地浸在一片血气中,才让他镇定些。
男人将那咽气的玩意一剑挑开,视线偏移,剑锋又随之指向旁边瑟瑟发抖的另一个。
便是那人嘶哑地求情,求他给个痛快。
阙渡也像是没听到一般。
面无表情,眉眼阴鸷,如地狱罗刹。
直到——
他侧过头。
四目相对。
扶窈还未反应过来,大魔头已经收起了剑,浑身血迹在术法的作用下一瞬消失。
下一刻,她手腕被人攥紧,身边高大的身影往外走着,也试图将她带离此处。
神女殿下却站定,反手拽住那根显形的长链,逼迫阙渡停在原地,不得动弹。
另一只手一推,合上了那扇大门。
将刺鼻的尸臭血腥味都隔绝在里面。
铁门相碰时“砰”的一声重响,几乎让半边魔宫都为之一震。
扶窈抬起脸,凑近阙渡,眉眼弯成新月,却不见笑意:“走这么快做什么?”
“那些都是死有余辜之人。”阙渡喉结一滚,脱口而出,“我会改的。”
扶窈自然也发现了,这里是魔宫牢狱。
关在里面的,都是穷凶极恶之辈。
然而,她脑海里仍然还能浮现起刚刚粗略扫了一眼看见的,那些尸体血肉模糊、叫人作呕的惨状。
……实在有些过于残忍。
见她不说话,阙渡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继续道:
“——魔族向来如此,以后,你正好可以把那些仙界不好直接出面的脏活都丢过来。”
很明显,他在讨好她。
见那些解释似乎没有用,便直接拿出了一向最好使的筹码。
扶窈没有接话,松开链子,手却被握紧了。
阙渡的颈上冷白的皮肤,都已经被锢紧的项圈勒出红痕。
不过这点疼对他来讲完全算不上什么,他也半分都不在乎。
“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扶窈默然了一会儿,坦诚地道,“就是不明白,你才还清杀孽,怎么一点都没有痛改前非的打算?”
踏天梯绝非易事,天道给了他一次从头开始的机会,他却半点都不珍惜。
亦或者真跟之前他们说的那样。
还清罪孽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没了死的威胁,魔族嗜血恶劣的本性便又浮了上来。
如同下界那些吸食五石散的人一般。
知道是错,却也无法停止。
阙渡一滞,唇边扬起来,答非所问:“你在关心我。”
扶窈:“……”
她实在不想理他,没再说话。
等拉着阙渡回了天阙,手松开,才清了清嗓子,板起脸蛋:“我很认真地问你,你方才突然回去动刑,是要做什么,为什么?”
天边还是蒙蒙亮,寝殿内未曾点灯,昏暗一片。
泄进来的几束曦光照落在神女殿下的脸边,显出几分淡漠。
质问之下,被撞破的懊恼与被她关心的喜意,都突然一并烟消云散。
之前压下去的心绪,又不受控制地浮出了水面。
阙渡眸色微沉,别开脸庞,一言不发。
“你说话,”少女蹙起眉,“不要瞒我。”
阙渡仍旧还是不作声。
但凡扶窈再晚醒半个时辰,他都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让她发现半点不对劲。
谁叫这一回他迫切想要动刑,分出去的分|身过于强大,也没有耐性遮掩太多,使得留在天阙里的空壳留有太多破绽。
这一招屡试不爽,唯独在今日被神女殿下抓了个正着。
一想到那坛酒,大魔头脑袋嗡鸣得厉害,便是到了现在,也难以抑制那喷涌而出的暴戾。
一想到——
临走时,赤宵上君模棱两可地提及,那坛酒同扶窈曾经相识的一位少年有些干系。
虽然牵扯到了神女殿下的私事,无法多说。
但阙渡已经可以自己补全所有的来龙去脉。
小凤凰一定是在下界遇到了极为中意的男子,情窦初开,回来埋了一坛珍贵的酒,等着日后开坛庆祝。
他唇齿里还留有那杯酒的余味,一点都不好喝,酸涩发苦,像穿肠刮心的剧毒,连当初断肠发作时都不及如今半分。
一边怨毒地庆幸还好是无疾而终,安慰着反正扶窈已经不记得那段往事,一边又还是忍不住,揣测起那人到底会是谁。
那只公狐狸?做妖时同扶窈有如此深厚情愫,又为扶窈而死,所以他的碑匾才能破格立在天阙中,叫扶窈永远都不会忘记他。
又或者,还有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的谁?
越往深处想,妒意就越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要冲昏了他的头脑。
阙渡升起一种想要把那人找出来碎尸万段的冲动。
有那么多人要眼巴巴地贴上来就算了,他尚且还能装出几分不在乎的云淡风轻。
可扶窈还真的对其中一个贴上来的动过心。
哪怕只是一点点,让他察觉到了,都会瞬间妒火中烧。
心腔几乎只剩下嫉恨的滋味。
他克制着,少女的脸庞突然凑近。
扶窈秀眉皱得明显,语调也透着实打实的不善:“阙渡,你是不想解释,还是解释不了?”
大魔头扫过她的脸庞,又刻意将视线挪开,不与扶窈对视。
他自然有无数的话要问扶窈。
但那些都实在无从跟她说起。
扶窈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回答,睫毛垂下来,声音也淡了,好像懒得再理他,只道:“你从喝了酒之后就开始不对劲,但现在看来,好像跟酒没什么关系……”
阙渡明知应该继续缄口不言,可见到她这幅表情,身体比大脑快了一步,不假思索地回答:“有关。”
嗓音里,还泛出一股积压已久的浓浓酸味。
扶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那烈火酿用的都是赤宵境特有的原料,莫非与你犯冲?”
阙渡一噎。
本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那些斟酌好的字眼到了唇边,却又一次不受控制:“——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扶窈:“?”
“什么样的人,”他声音很低,吐字有意模糊,却仍然能听出几分沙哑,“能让你当时……专门为他埋一坛酒?”
面前人半天不说话,阙渡垂下眸,自己切断了话题:“没什么,我随口一问,也不好奇,你若是不想说,就——”
“给你的。”
大魔头一滞,唇边扯了扯,勉强地笑了一下:“嗯,我信。”
虽然不愿意跟他说实话。
但好歹还愿意专门骗他一回。
也许是为了哄他,也许只是想保护那人不被他知……不,当然是为了哄他。
这么自我安慰着,那些嫉妒却还是在经络里随血液一起流至全身,让他焦躁不已。
“不过赤宵上君说得也有些偏颇,那坛酒不是专门为你埋的。”扶窈说,“只是和你有一些关系。”
她的语调轻描淡写,却并不像是敷衍。
阙渡愣了一下,对上那双明媚的眸子,过了一会儿后,才忽地意识到——
神女殿下刚刚说的是真话。
他瞳孔震动,惊愕将刚刚所有的情绪一扫而空。
一瞬间陷入彻底的怔然。
扶窈却并不知道,面前这人沉着脸,却早已经在心里波涛汹涌了无数次。
她没有直接告诉阙渡,只是觉得确实无关紧要。
毕竟,若不是赤宵上君提醒,她自己都已经忘了。
阙渡不开口追问,她便懒得回忆。
若问了,也不会把旧事有意藏着捏着。
仅此而已。
这件事也很简单。
那个时候,她正被阙渡的假身份骗得团团转,真把他当成了是与自己志同道合,要一起镇压魔族的大妖后裔。
回到上界与赤宵上君交谈时,尝了一口烈火酿,突发奇想,产生了下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现在埋下一坛酒,等大功告成时,便可以开坛庆祝了。
赤宵上君闻言,笑着道:“一坛够吗?殿下凯旋之日,要庆贺的喜事太多,恐怕还不少。”
“又不必分发下去,一坛便足矣。”小神女掰起手指,认真数了数,“到时候,一庆天下太|平,二庆神位晋升,三——”
她顿了一下,眼珠子转到别处去,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三,也许会庆祝,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男子吗?”赤宵上君继续笑起来,“是他这人有意思,还是殿下……对他有意思?”
扶窈忘记自己怎么回答的了。
又或许,她红起脸,根本没有回答赤宵上君的话。
不过,等后面她真的晋升上神,被因果所困,修为停滞,又有需要琐事要做。
便忘了那坛埋在烈火泉边的庆功酒。
直至今日,才想起来。
无穷无尽的死寂之后,阙渡突然出声。“你当时——”
不过刚吐露出三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明明张了口,却像是哑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扶窈偏过脑袋:“你想问什么?”
“我那时,一开始隐瞒了我的身份,也骗过你。但最后向你提出兵不血刃换两界和平之法,乃至于我给你的那半边元神,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因为我,”一段不长的话,他停顿了很多次,才能勉强控制着,不让过多的情绪灌进那些压抑得平静的字眼中,“从那时起,就的的确确,心悦于你。”
“你——”
“你也是,对吗?”
最后一个字说出来时,他望向她的表情,有些少得可怜的希冀。
想要得到她肯定的答案。
却又不敢奢求太多。
扶窈想了一下:“如果要到你那个程度才算心悦的话,就不是吧。”
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才认识那么些日子,所有交情都建立在假身份上的人,做到主动交换自己的元神那一步。
永远都不可能。
阙渡却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狭眸颤抖,黝黑眼珠边一点点被血丝爬满。
她抿起唇,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提醒:“无论如何,知道真相之后,我还是选择亲自镇压了你。”
所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对它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翻篇。
“但你也为我哭过。”
阙渡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动手之前,她咬紧嘴唇,眼眶通红。
这么多年,这么多回,他只见扶窈哭过那一次。
随后天翻地覆,那几滴眼泪便淹没在声势浩大的两界大战当中,如此不起眼。
可现在想起来——
小神女曾经想过要与他一起举杯同庆。
也为他的欺骗与陨落,流过平生唯一一次眼泪。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对于生而高贵淡漠的神女殿下来讲,那几分慕艾,已经是她今生至此最浓烈的情绪了。
知道真相后的第一瞬,或许还几分铺天盖地的欢喜。
他将扶窈在下界接触到的人都想了一通,却唯独没有,也不敢想到自己身上。
不敢自作多情。
可万万没想到,那叫他嫉妒得寝食难安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从扶窈的嘴里听出接近于喜欢的字眼。
可很快,所有喜意都被冲垮,只剩近乎灭顶的汹涌悔意。
连带着当初的回忆一起涌进来,压得人喉间窒闷,心腔似绞。
“你那时候是喜欢过我的,”细听,他连声音都有些细碎的发抖,“如果——”
如果他们并非是对立的身份。
如果他最初没有骗她。
如果他早一点坦白一切……
是不是,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不一样?
不会再有那么漫长的分离,不会再有只能交给天道判断的恩怨,也不会有今日这样他卑微到底才能勉强维持的局面。
他明明可以和她一起庆祝,分享她的喜悦,又得到她真正的垂怜。
明明可以的。
可是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一刻,就已经错过了。
扶窈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晋成上神时我已经涅槃过一次,除去那抛不开的因果,其余都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我并不确定,到底那算不算喜欢。”
阙渡还想再说什么,她也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道:
“再往前推,决定反悔对你动手的那一刻起,这些小情小爱也都已经重要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