辇轿停下,外边仪仗就位,侍从低而恭敬地提醒着神女下轿。
扶窈正欲动身,却突然听见阙渡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她疑惑地偏过脑袋,尚未看清这人的神情,唇瓣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指摁住。
口脂随即便被他的指腹刮得分毫不剩。
他收回手,又将那淡红的口脂,抹在脖颈处素白的衣襟内里。
淡淡一抹,在靠脖颈内侧的位置,不会被人一眼瞧出异常。
可若再盯着看一会儿,便能隐约察觉出端倪来。
很是微妙。
阙渡迎上神女殿下略微不解的眼神,薄唇抿直,面色如常,也并不解释,好像刚刚只是临时兴起,没什么目的:
“走吧。”
…………
赤宵境上君与扶窈的交情着实不浅。
一方面,赤宵境是神女殿下坚实的拥趸。
另一方面,赤宵上君曾经一手主持了给小神女开情窦这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后来扶窈下界,有些对人世间不太明白的事情,也多是问她。
所以,除了公事,她们之间还有一些私人的恩情在。
解毒之后,自然就是要两个人叙叙旧的。
在扶窈出声把闲杂人等支开之前,阙渡便十分自觉地提出,要亲自去炼丹房,为赤宵上君炼几颗固元的丹药。
主殿里,转眼就只剩下了扶窈跟赤宵上君二人。
她们许久未曾畅谈,此刻便从如今九重天的形势,一路聊回了之前扶窈下界时的种种。
如旧友闲谈,气氛融洽。
说起扶窈刚化作人形的趣事,赤宵上君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道:
“那个时候,殿下还很爱跟我那小儿子一起胡闹,我可提心吊胆得很,生怕他这混球带坏了殿下。”
赤宵境崇尚一妻多夫,小少君是上君与朱雀族人所生,兽形为禽鸟。
无论是谁,都会天然地看跟自己相近的人更顺眼一些。
扶窈也一样。
所以,她看小少君最亲近。
这倒让扶窈忽地想起来,之前那本花名册上的某一页,似乎有小少君的长兄——
“此境少君可以带两位同胞兄弟陪嫁,而少君最小的弟弟曾经与神女一起玩乐过,颇有交情。”
原来说的就是这么个人,这么件事。
“那几位少君呢?”
赤宵上君揉了揉太阳穴,又露出几分无奈之色:“都是一些不争气的东西,便不到殿下面前来丢人现眼了。”
她不准备继续聊这个话题,但恰是此时,有道传音落入耳中。
扶窈隐约听见了魔尊的名谓。
不等她出声询问,上君脸色已然骤变,拂袖呵斥:“他们简直是胡闹!”
一听,便知道肯定跟那三个没露面的少君有关。
——准确来讲,是小少君头昏脑热,跟魔尊起了冲突。
赶到现场时,炼丹房前的草木已经一片狼藉,几乎全部被火焰烧焦。
都是小少君发怒之后的手笔。
一见到扶窈,周围人便齐刷刷跪了一地。
为首年长一些的青年,用手死死摁住小少君的脑袋,逼迫他低下脑袋。
扶窈扫了一眼,便定睛看向一旁倚在枯树上的大魔头。
他容色很是冷淡,脸上没伤,只是宽袖被烧断了一截。
静静站在旁边,一见到她来,便只看向她,对别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扶窈蹙起眉,淡淡质问:“你又做什么了?”
刚说出口,便见赤宵上君低下头,连声赔罪:“殿下,恕竖子蠢笨,竟对这位恩公如此不敬……”
阙渡隐了身份,对外只宣称是天阙的人。
上君不知如何称呼,思及他为她解毒之恩,便只能叫做恩公了。
神女殿下一怔。
过了一会儿,才从几人的言行中理清楚情况。
竟然是小少君主动拦阻了阙渡,与他发生口角,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小少君的后脑勺被死死摁着,抬不起来,说话却仍然尖刻不饶人:“是那个男的欺人太甚,我与神女殿下两小无猜,彼此的情谊哪里需要他多嘴!!”
与此同时,扶窈那藏在纱袖里的手,突然被握住。
她往旁边一瞥。
刚刚还有些距离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身边。
脸上冷淡得没什么表情,对小少君的职责也无动于衷。
手指却已经开始轻轻挠她掌心。
扶窈脑海里随即响起他的解释:“我什么都没有做。”
上一回留照闹出来的事故,便是他一手促成,后面还又扮成了受害者。
有这样的劣迹在先。
神女殿下第一反应,自然是怀疑是他又在搞鬼。
不过,现下的情况看来……
好像的确不是阙渡的错。
小少君长相貌美,脑子却一直不怎么好使。
脾气更是暴躁,稍稍被一挑拨,就会瞬间变成一座要爆发的火山。
争执之下,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赤宵上君封住了他的声音,一甩袖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了句“闭嘴”。
面对这混乱的场面,大魔头表露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善解人意,主动退了一步:“年幼不懂事而已,我能谅解。”
上君又连忙要小儿子赔礼道歉,小少君硬是不吭声,只是楚楚地看着扶窈。
好像被冤枉了,在期盼她为他做主一样。
可这件事从头理到尾,分明就是他的错。
连他的亲生母亲,都没有为他说半句的情。
神女殿下扫了他一眼,只淡淡道:“今日上君大病初愈,本是大喜,你若真是孝顺,就不该在他面前添这些事端。”
被扶窈这不轻不重的责备之后,刚刚还怒得眼睛几乎要喷火的少年,瞬间变成霜打的茄子,全然蔫了下去。
眼眶很红很红,嗫嚅着唇,却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缓过来了,这才不情不愿地跟阙渡赔了礼、道了歉。
这场插曲告一段落,赤宵上君见风波平息,连忙叫人把自己那没用的儿子拖了下去,不在这里继续丢人现眼。
为了缓和气氛,她一笑:“中庭已经准备了赤宵境特有的烈火酿,还等着殿下跟恩公品鉴一番。”
神女殿下没答,先看向身边的人。
阙渡颔首,十分得体地将此事大度揭过:“走吧。”
两人并行,踱步去中庭的路上,原本一路无言。
走到拐角处,扶窈才听见他有些低落地解释:“不是我引起的。”
扶窈很干脆地承认了错误:“是我一开始误会了你。”
“但也怪我,之前做了些错事,给你流下了不好的印象,让你先入为主。”
阙渡的嗓音里还是透着点委屈,听着便让人觉得好不可怜。
“我会听你的话的,”他又重复道,“我答应过你。”
扶窈嗯了声。
她并不过多表示,但这一应,已经足够让阙渡脸色转缓。
唇角也轻轻扬起。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情很是愉悦。
完全并未受刚才那无妄之灾的影响。
只是在拐过长廊时,余光瞥向那堆枯焦树木,男人的眼底,才一闪而过了丝不易察觉的冷戾。
真是一群异想天开的蠢货。
赤宵上君宁愿失了礼数周全,也不让三个亲儿子来拜见神女,自然是有原因的。
为着能被神女殿下看中,也为着权柄地位,这三个蠢东西终年勾心斗角不休。
最小的那个,自然是最蠢。
被兄长一教唆,便完全沉不住气,成了出头鸟,要把他这个“心思叵测胆敢肖想殿下的贱人”撕成粉碎。
大魔头不屑理会。
可偏偏……这种他看不上眼的东西,竟然真的得到过扶窈的垂青。
拥有小凤凰还是个幼崽的时候,才会长出来的冠羽。
还整日带在身上,跟人炫耀着,自己与扶窈有如何如何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
放眼上下界,只有他一个有这样的殊荣。
与还是个小孩子的扶窈在一起生活过。
或许还真像小少君说的那样,有些独属于他与扶窈的过往。
想想就只觉得嫉妒。
整日在后山山麓都能看到那个晦气的死人墓碑,已经够让人横生出无穷无尽的戾气了。
因着分|身回炼狱的监牢里没日没夜地杀戮,见了那么多血,才稍微平复一些,没有表露出来。
能继续在扶窈面前,装出温顺的样子。
不,也不算是装的。
他本来就只对扶窈很温顺而已。
但碰到这种人,大魔头几乎一刻都装不下去。
恨不得直接动手,一刀一刀凌迟了他们才好。
可偏偏才答应过大小姐,会好好听她的话。
无论暗地里如何,明面上,都不能违背与扶窈的承诺。
只能先忍下来。
……不过,方才,他已经在大少君的身上,留了些有意思的东西。
这三个人修为这么低卑,自然察觉不出端倪。
他们本来就不对付,若是被搅一搅浑水,便一定会血亲反目,骨肉相杀。
这一回,他学乖了,会仔仔细细地撇清所有干系。
哪怕恨得牙根都在泛酸,巴不得亲手将那些人的皮剥下来,骨头折下来,让他们知道肖想扶窈的代价。
哪怕得靠见别人跟见自己的血,才能重新冷静。
也要继续装得像模像样。
不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更不会让扶窈发现他那不知悔改、叫人嫌恶的阴暗面目。
作者有话说:
训狗,任重道远
第54章 晋|江首发防盗
◎不计后果,不论代价。◎
中庭布设并不隆重, 不是专门用来接风洗尘、款待宾客的大宴,更像是相熟友人之间小酌。
神女殿下虽然很爱华丽的排场,却一向不耐烦那些冗长的虚礼, 赤宵上君了解她,自然投其所好。
赤宵境的烈火酿依托此地特有的烈火泉, 醇馥幽郁, 沁人心脾, 满口留香。
酒坛一搬上来,还未打开,就已经能闻到一丝丝溢散在空中的勾人香味。
赤宵上君手一抬,酒坛虚空飘起,为扶窈跟阙渡各斟了一杯。
扶窈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些微惊艳, 由衷地称赞起来:“比之前专门送到天阙来的更好喝些。”
“当然, ”赤宵上君失笑,朝她投来一个挪揄的眼神,“这可是当初神女殿下亲手封的坛, 真真独一无二, 绝无仅有。”
“……?”
“依我看,应该改名为神火酿才合适,若不是托殿下的福, 我还未曾享用过这般琼浆玉液。”
“……??”
扶窈的视线, 在手里的玉樽,跟那平平无奇酒坛上反复游移。
最后,她终于肯定了:“上君, 我好像, 对这件事情……没什么印象。”
并非失忆。
只是过得太久, 实在不记得。
一坛酒的事情,似乎也算不上重要。
穿插在她经历的桩桩大事之中,一下子回想不起,实在平常。
赤宵上君微微一停,视线下意识看向阙渡。
她未说话,想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
扶窈点头:“但说无妨。”
不是机要,都没必要把人支开,太麻烦。
“就是当初殿下装作是妖下界之后,大概是……”
赤宵上君掰了掰手指,认真数了数,才道:“一百四十三日。”
“殿下之前常常用传音玉与我相隔两界交流,那日专门回来了一趟,说了些关乎情爱男女的事。
期间尝了口烈火酿,便准备自己封一坛,等以后有了喜事再开。”
这么一说,扶窈总算记起来了。
她张口,尚未吐字,身边却蓦地插进来一道声音:“什么情爱男女,什么喜事?”
扶窈偏过头。
阙渡的脸色跟他今日这素淡的装束一样,古井无波。
唯独刚刚突然的脱口而出,才似乎能让人感觉到一点不对劲来。
他唇线抿得跟剑锋一样笔直。
脸色被抬到唇边的金樽,衬得愈发冷淡。
见扶窈看过来,他垂下眸,都透着有意的客气跟疏离:“抱歉,我逾矩了,忘记那是殿下的私事。”
“?”
这语气……
真是从来没想到,能从大魔头嘴里说出来。
赤宵上君似是也察觉到不对,止住话头,左看看,右看看。
气氛沉默了片刻,阙渡唰的站起来,自觉地道:“我先回避。”
“没什么需要回避的啊,”扶窈扇了扇睫毛,搞不懂他在做什么,“我不打算跟上君聊什么你不能听的事情。”
阙渡轻轻扯了下唇角,不吭声。
若说刚才扶窈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下就几乎可以肯定——
他在不高兴。
更准确来说,是在生闷气。
“……”
难以理解。
扶窈抿了口酒酿,叫他坐回来,将此事一揭而过,又随便聊了些别的。
如上君很快就能恢复的余疾,和阙渡为她专门炼出来的固元丹。
重新回到位置上时,阙渡的脸色又缓和了一点,不只是被她挽留的动作打住了那阴晴不定的情绪变化,还是单纯地做好了伪装。
赤宵上君有任何顾虑不解之处,他都一一作答,没有半点不耐。
仿佛根本不存在刚刚那一小段插曲。
临走时,上君亲自送他们到辇轿边,阙渡甚至还主动提出,今日仓促,下月会携些更有效用的药草,再来拜访赤宵境一回。
扶窈已经钻进辇轿里了,仍然听见外边他与赤宵上君在交谈。
方才那坛烈火酿实在是堪比琼浆玉液,她不知不觉就许多杯下肚,也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
如今,酒劲延缓了许久漫进脑海里,少女一下子有点困了,眼皮都渐渐重了起来。
外边的声音清晰传入,却左耳进右耳出。
完全没听清楚这两人到底是在说什么。
但赤宵上君一片忠心,肯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
若是关于九重天的事情,不经过她的允许,一定会守口如瓶。
想着,她便毫无顾虑地阖上了眸子。
再次醒来时,已从黄昏到了凌晨,天边浮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