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能相信,被预言的宿命。徐明诚自然要挣扎,但事实证明,他一切的挣扎不过是徒劳。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幸福小区等章兰芷,但往往他是等不到她的,仿佛她和他心有灵犀,他去幸福小区,她便不回去。她还有一处房子,但她并不告诉他是在哪儿。更要命的是,她身上的香气也换了,不再是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带雨的茉莉花的香气,而是一种追溯不出植物来源的香气,她唤作“国际香型”。也就是说,她以香气为剑,斩断了他与她的过往之间的联系,让他们的过往烟消云散,让熟悉的重回陌生,让陌生的走出记忆,让走出记忆的从此岑寂。尽管徐明诚已然明了她的心意,但他还是为她在心里留出了大片的草地和海洋——那基本上是他心的全部。在整个大学阶段,向他表达过影影绰绰爱情的姑娘,除了柳之倩,还有几个,但他除了装作懵懂无知、不解风情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没有沾染章兰芷气息的爱情,不是爱情。
在江都商学院读到大二时,孙香凝一位在意大利罗马经营服装和餐饮的亲戚把她带到了罗马。其实,那位亲戚只是为了炫耀一下他在罗马的成功,但被身患间歇性精神病的孙香凝的母亲抓住了他的肆意滋长的虚荣心,她母亲送了那位亲戚成行成对的恭维话,外加一个祖传的金盆,这位亲戚这才答应带她去罗马。她母亲办妥了这一切之后,就发病了,整天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那只已经送人的金盆。
相差无几,在江都或是罗马,因为无论在哪里,孙香凝都是一个人过活,独来独往,孑然一身。但是,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拯救家族的使命,还是让她对前路充满了期待。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孙香凝请徐明诚和柳之倩在一家小酒馆喝酒,三个人的离愁别绪如阴沉欲雨的天气。醉眼朦胧间道别,孙香凝在徐明诚耳边低语,“我曾给过你多余的爱情。”
在定居罗马的前几年,孙香凝还偶尔给徐明诚和柳之倩寄过明信片和意大利巧克力等一些小玩意。后来,如被时间冷却下来的热恋一样,来自罗马的明信片和邮寄逐渐少了起来,直到完全没有。
据从罗马回来的老乡说,孙香凝开了一家餐饮和一家服装店,生意好得很,意大利总理都去她的餐饮吃饭,意大利国宝级女演员Anne Sullivan都来她的店里订制时装。一时间,孙香凝在意大利的华人圈内风头无两,她那位带她去罗马的亲戚因为妒忌心漫溢,和她不再往来。后来,孙香凝嫁给了一位意大利国会议员的儿子,国会议员的儿子败光了她的家产,并送给她两种以上来源不明的花柳病。治好了病,她便在罗马的名利场上消失了,没有人再记起她,就像她从未到过罗马一样。
名副其实,江北农学院如一座被朗朗读书声所熏染的现代庄园。校园在西山脚下,西山的余脉已经成为校园的一部分。西山上有一座香火很旺的寺庙,叫天音寺,相传乾隆下江南时曾在天音寺住了一晚,梦到了观世音菩萨,于是天音寺得名。江北农学院的学生便在天音寺晨钟暮鼓声中作息,在僧人们的梵唱声里入梦。
已然知晓,徐明诚爱的人并不是她,柳之倩还是在孙香凝欲言又止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而知。但她并不怨怪徐明诚,她与他那么多年的同学,知道他如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一样,他是那么优秀,一副生于尘埃而又不染尘埃的样子,让她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仰望俯瞰都是,但又是那么不真实,不好接近,难以捉摸。她对他的爱,浅显直白,一览无余,他应当可以看得懂,但他总是假装看不懂,或是他看懂了却故意把爱情理解成伟大的革命友情,对这一点,柳之倩深恶痛绝。
父母双亡,举目远亲,对柳之倩来说,这还算不得什么,雪上加霜的是,她卖房所得的30多万被客户经理骗走,客户经理死于狱中,30多万如泥牛入海,再无下落。她现在只有一套和徐明诚家同在一个小区的老旧房子,而她的生活费、学杂费等只能靠她勤工俭学了,老师看她实在困难,就安排她住在一幢教堂楼的休息间里,靠打扫这幢教堂楼的微薄收入,她也能自给自足。
月光映窗的晚上,孤独便如夜色浸入身子,让她久久在回忆中找寻往日的快乐。她想爸爸、妈妈,一切熟悉的、在记忆里路过的人,她觉得她这样过活实在没有意思,便有了想死的念头,但她并不想死,便在死与活的反复争执之中愈加郁郁寡欢。
喜出望外,就在柳之倩渐能接受她孤独的青春,以及可以预想的孤独中年以及晚年时,徐明诚到江北农学院来看望她了。当穿着一双运动鞋、破旧的牛仔裤,用拖沓的长发掩饰颓废表情的徐明诚提出一袋子水果站在她们宿舍门口时,她毫不吃惊,也没有暗自欢喜,只是止水微澜的心轻轻漾起了春风,属于她的终究会来。
如破镜重圆的夫妻,他们在静默中互致问候、替对方抹去岁月的蛛网、弹去世事的尘埃。徐明诚掏出一叠钱,递给柳之倩,“这是1000块,江南理工一等奖学金的全部。”她的脸如抹了霞光,她接过来,放进了口袋,但觉得不妥,又掏出来放进上衣的贴身口袋。她露齿一笑,“你都给我了,你有吗?”他点点头。她本想只拿500块,以示与好共患难之意,但转念一想,他的爱,要就要全部。
若即若离,如通常的恋人,柳之倩和徐明诚有时还会像初恋的情人那样弄些小新奇的东西,如她会送给他茉莉花做成的项链,但就是那次,徐明诚看到茉莉花项链时,神思恍惚,沉默良久,而她以为,是这茉莉花项链勾起了他对往日情人的思念,妒忌心开始咬噬她的黑夜,她不再送他那些带着浓情蜜意的小礼物,一件也不。
临毕业的那年夏天,徐明诚和柳之倩各自安排好自已的短暂前程。徐明诚找了家投资公司,老板也是江南理工的校友,因为有了这层关系,老板对徐明诚似乎格外的赏识,这让他有了点安全感。柳之倩找了一家区农委下的农业技术推广站,推广站站长也曾在江北农学院进修过,也算是校友,也因为这层关系,站长对柳之倩特别关照,也有提拔之意,她也有了安全感。
但柳之倩对她与徐明诚的爱情并无安全感,准确来说,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爱情,他仿佛是一个局外人置身度外,因为自始至终他并没有说过这就是爱情。其实,徐明诚知道,柳之倩在等待他的爱情,正如他在等待章兰芷的爱情,但他不能答应她,因为,章兰芷的爱情虽然虚无缥缈,但只要他与章兰芷都没死,终究章兰芷还是他的。
无可阻挡,柳之倩对徐明诚的爱。她终于在那个夏天,决定把自已交给了徐明诚。那是在江南理工边上的一个小宾馆,一到毕业季,这些小宾馆就客满为患,到处都是准备用身子来证明爱情的小情侣。柳之倩洗好了澡,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浴巾裹起她纤细的身子。徐明诚抽着烟,看着球赛,不时因为进球而兴奋地大喊大叫。其实,自打她一进浴室,他便已然明了她的心意,但他并不打算迎合她,因为他还在为一个人守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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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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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徐明诚还是弄不懂,柳思明到底是来自于他与柳之倩为数不多的欢爱中的哪一次。但无论是哪一次,柳思明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合欢树叶子般细致整齐的睫毛、看起来如嗔怨一样嘟着嘴稍厚的嘴唇、见到生人时怯生生一旦熟络后又很任性调皮的样子——如他小时候一样。
不出几日,徐明诚便和柳思明成了好朋友,他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觉,一块儿玩耍,几乎形影不离。
如黄色绸缎一样的南瓜花,常会吸引了一些黑黄相间肥硕的蜂子过来采,而这是柳之倩家院子里土篱墙有趣的一段,也是徐明诚和柳思明常玩的地方。院子很大,植有桃树、竹子、桂花,还有几株已经结果的橘子树,几只母鸡和几只鸭子在院子里各玩各的,互不叨扰。自徐明诚在这儿住下,为了给他补身子,柳之倩把母鸡杀得快灭绝了。
“爸爸,我认识你好久了。”
“嗯?早就认识我了?”
“是啊,早就认识你了,妈妈有张你和她的照片,她总是拿出来看,我就认识你啦。”
“照片在哪儿?我可以看看吗?”
“不行,这是妈妈的秘密。妈妈有好几张你的照片,后来被那个人,那个爸爸撕了,妈妈哭了好久呢。”
“那个爸爸是怎么死的?”
“听妈妈说是在矿上死的。”
“你想他吗?”
柳思明摇摇头,“不想,他不好,还会骂我们,打我们,有次还骂我是小野种。”
徐明诚一把把她抱起来,走向河边的柳荫,热辣辣的太阳就在头顶,柳思明把自已的太阳帽摘下来戴在爸爸头上。“爸爸,你怎么哭了?”柳思明用她的小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珠。
天微微亮时,徐明诚便要起床,他决定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钓鱼便是其中的一件。这些天,他到河边转悠过了,觉得在河里可以钓到些野生的鱼。枕边已经空空落落,柳之倩应该是去菜地摘菜去了,毕竟这个小饭店还是要经营的。
轻手轻脚地起床,但还是吵到了柳思明,她于梦中叫了一声“爸爸”,又倒头睡去。
河里的鱼,未谙世事,呆头呆脑,汪刺鱼与鲶鱼更是孟浪,根本不作试探,便一口咬住挂着蚯蚓的鱼钩,还有白条鱼,争先恐后咬钩。不大会儿,徐明诚便钓了一鱼篓的鱼,不但今天全家人的蛋白质有了下落,而且还有富余,匀些给餐馆。
走近开着黄色南瓜花的篱墙,徐明诚听到了柳之倩与柳思明的对话。
“爸爸会离开我们吗?”
“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骗人!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来找我们?”
“他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你不是说过,他一直是知道我们的吗?你是个小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哼!”
接过沉甸甸的鱼篓,柳之倩说:“去洗漱吧,吃早饭。”徐明诚把柳思明抱起来,“爸爸不走了,陪你,好不好?”“真的吗?好。”说罢,柳思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家人在吃早饭,早饭是稀饭与油饼。
“之倩,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柳之倩放下碗,停止咀嚼,望向徐明诚。
“思明已经在昭关小学上了二年学了,我想这个学期把她送到市里读书。”
柳之倩望着他,微微点点头,又端起碗。
“把思明送到市里去,她奶奶可以照顾她,当然,她奶奶身体不好,人又胖,估计也照顾不了什么?”
柳之倩并不看他,默默点了点头。
“之倩,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也要去,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你放心,尽管我的公司破产了,我还可以去打工,养活一家人,没有问题。”
柳之倩还是点点头,没有人看到,两颗泪珠跌落到她的碗里。
如往常一样,中午时分,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张长安又踱着步从街东头走过来。
“张警官,您来啦。是不是一切照旧?”柳之倩问。
“照旧,照旧。”张长安一边说,一边点上一支烟。“咦,你们家徐明诚呢?”
柳之倩抬头向楼上看,徐明诚在下楼。“张警官好啊。”他走到柳之倩身边,“今天这顿饭我请,把那瓶好酒拿来,把早上我钓的鱼烧一下。”
“你今天可真是大方啊,无功不受禄,我可是担当不起啊。”
“哎!我们也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吃个饭也没有什么嘛,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再说了,我和之倩,我们一家过几天就要搬到市里了。”
“就要搬走了?”张长安疑惑向瞟了眼柳之倩,“这么说,你烧的河鱼,我是吃不上喽?!”
红烧河鱼要端上来时,柳之倩要柳思明把徐明诚叫到院子里,“爸爸,你到院子里,我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徐明诚为难地说:“呆会去行吗?”“不行!”柳思明噘着嘴。徐明诚跟着柳思明来到院子里,不出所料,柳之倩在水池边洗菜,她用手拢一下头发,“别什么都和张警官讲,尤其不要讲孙安邦之类的事情,要有点心数,我们一大家子,特别是思明,全都全指望着你呢。”
两个玻璃杯斟满了酒,红烧河鱼、烧茄子、红烧肉、烧冬瓜,张长安吃了一大口的汪刺鱼,啧啧称赞,“老板娘,不,应当叫之倩,之倩的鱼烧得可真是好。”张长安呷了一口酒。
“那你以后可以多来吃饭啊。”
“可是你们不是要去市里吗?”
“你也可以去市里啊,你家本来不是在太平桥的吗?”
“太平桥派出所,我还是所长呢。”张长安喝了一大口酒,“徐明诚,你真诚地说句话,孙安邦人是不是杀的?”
不用往事蹁跹,也不用时光洄溯,徐明诚想到了他和孙安邦在南山公园的那个夏夜。
抿了一口酒,用食指摆了摆,“你不用忙着回答我。我再问你,唐纳德的死,石冰玉的死,是不是都与你有关?”
徐明诚喝了一大口洒,呛了起来。“你是不是一直怀疑这些案子是我做的,至少也与我有关?”
“此话不假。”
“你真是一个好警察。”
张长安叹了一口气,“我都退休了,我只是郁闷,这么多年,砸在我手上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举杯,“来,喝一个。”喝罢,“徐明诚,你就是全告诉我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一是我已经退休了,二是光凭你的口供,没有物证,也不能给你定罪,三是大部分的案子已经超过了诉讼时效。”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可是要请你离开了。”柳之倩用手指着大门口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所说的那么多的案子,没有一件是我们家明诚做的。”
“老板娘,你言重了。”张长安呵呵一笑,“我现在只是一个退休的老头子,我不想拿徐明诚怎么样,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我没有证据啊,要是有证据,我早就把他绳之以法了。”
关切地瞥了柳之倩一眼,徐明诚说:“之倩,你带思明去吃饭吧,今天看样子也没有什么客人。”
“你怎么回到昭关了?”
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叹息一声,张长安问了一句,“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徐明诚点点头。
“幸福总是短暂,我害怕失去美满。”张长安开始了他的讲述。
张长安的女儿丹泠的白血病在各界人士的帮助关怀下、特别是江中秋的慷慨解囊之后,得以痊愈出院。那段时间,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时光,丹泠和她弟弟丹阳感情极好,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在生活中相互关心,一点也不给大人们讨神(方言,意为“惹麻烦”),而且,还会力所能及地替大人们做点家务。一个富足、幸福的家庭的女主人应有的丰腴与红润又回到了张长安老婆脸上,她每天哼唱着革命歌曲,欢快地做着活。这一切,张长安看在眼里,他好希望这样的快乐时间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不被时光代谢所打扰。
好景不好。第二年秋天的时候,丹泠不时地发着低烧,头晕,张长安听女儿说起这样的症状时,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到医院一检查,白血病复发,来势汹汹,无药可医,“最多半个月,现代医学对这样的病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