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明临时顶下县令的职责,反正在宣润到来前,一贯是他处理县城的大小事务,他对此事十分熟悉,宣润也觉得很是放心,回到家中蒙着厚被子睡到第二日早晨,捂出一身汗,便像个没事人似的。
如往常一样到县衙办公,他才得知金家遭遇强盗打劫的事。此事,魏长明故意瞒着他,没往宣家送信儿,宣润心知他是好意,可事情得分轻重缓急,例如他这个县令生病是小事,百姓的安危是大事,于是,他厉声训诫道:“这等大事,往后不准瞒着!”
魏长明灰头土脸地点一点头。
正好这时,武侯长齐弘大摇大摆地前来“请罪”,“宣县令,昨日咱们武侯出动十分及时,那一伙强盗抢了钱、写了字便被武侯赶跑,还未来得及伤人性命。”
“齐弘!你可有将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金家财产尽空还遭人写下血字恐吓,你竟有脸说去得及时!”
“宣县令要如何?”齐弘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对着空气弹了弹,丝毫不把宣润放在眼里。
宣润拧着眉头审视他,并未言语,他先前已从魏长明处得知齐弘的身份——齐白长之子,任职别县的武侯长却时常欺压百姓,是个不好惹的善茬,因着齐白长在别县外势力广大,魏长明再三劝说宣润还未在别县站稳脚跟之前,莫要啃这块硬骨头,宣润来别县月余,一心扑在案子之上,还未分出身来整顿武侯铺,不曾想便发生了昨日那般令人气愤的事!不管齐弘是谁的儿子,今日,他都不会手软!
“既然宣县令无话可说,我便……”齐弘料定宣润不敢把他怎么样,挑衅地顶着腮帮子,打算就此离开。他非但不觉得自己失职,甚至觉得十分爽快。
昨日他故意放任强盗洗劫金家,是为他的母亲出气。
金寡妇与他爹不清不楚,害他遭人耻笑许久,他娘不敢过问这些事,他这当儿子却一定要为娘出气,这桩丑事他早就受够了!
“来人!”宣润大喝一声。老吏赵东带着几名捕快闯进来。
宣润一脸严肃,令人扒了齐弘的武侯衣。齐弘一惊,大嚷着不许人碰他分毫,抬出亲爹齐白长来压人,宣润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冷着脸下令:“扒!”
齐弘顿时慌了,推开扑上前的捕快,怒声道:“爷还不稀罕当你这臭武侯,他娘的,滚远些,别用你几个的猪手碰爷!”说着,他自己将武侯衣脱下,气汹汹地扔在宣润面前,转身拨开赵东等捕快便想走。
宣润仍旧一脸严肃,眼中冷色更甚。
赵东会意,把住齐弘的肩头,将他一把拽回来。
齐弘一下挥开他的手,红着脸又粗又野地破口大骂,像头獠牙长长、发癫发狂的黑皮野猪。他狰狞的面目并未吓不住宣润。任他再如何抵抗,终究没能轻易走掉,被赵东带人压着硬挨三十鞭子,才满怀怨恨地被人抬出县衙,一路上吊着一口气也在咒骂,咒宣润不得好死,骂赵东是在找死,赌言今日所受之辱,日后一定加倍奉还回去!一路咒骂着回到齐家。齐白长见儿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气得浑身发抖,立马要去县衙找宣润讨个“公道”,但一得知齐弘挨打的缘由与金迎有关,他也顾不得父子亲情,急起来一巴掌甩在齐弘脸上,“孽种!”
齐弘伤得爬不起来,结结实实挨一巴掌,恨得眼里要沁血,嘶声大喊“爹!”
他只喊出这一个字。别的话梗在他心头,化成一股冲得他头昏脑涨的怨气。
为个千人骑万人睡的骚寡妇,他爹竟打他!
该死的金寡妇!真该死啊!
*
宣润处置完手头上紧急的公务,赶在午时之前匆匆去往县城西北的金家小院,名义上是去强盗出没之地再勘察一番,实则是想亲眼见一见金迎,确定她安然无恙。
昨日,在街头,他明明已知她不是四年前那女子,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她。
这一上午,他人在县衙里,强逼着自己做事,身为县令他不得不先尽责,可他的私心却一再干扰他,催着他快些处置手头事,快些赶过来,快些来看看她。
快些!
想着,宣润脚下越来越快。
金家小院里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散发着腥气的黑里泛红浮青的斑斑点点,院子里的腊梅树似在一夜之间死去,枝头已经没有玉色的花朵,只有地上落着的残枝上噙着几点枯黄。
腊梅如此,人又如何?
金家小院已经人去院空。
宣润心头一阵紧过一阵,一番打听后才知,金家上下许是太害怕,昨夜连更连夜走的,走去了哪里,他们也还不知道揣度金迎的去向,可惜没有一点头绪,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眸一亮,脚下也渐渐快起来。
她若要携家带口离开别县,必定要到县衙寻户曹办文书!
户曹并未见着金迎。宣润紧皱眉头,命赵东前去打听,很快,有了消息。
搁下手头上不太紧要的事,宣润匆匆赶去赵东打听到的那地方。
魏长明照旧跟随左右。
别县西南角的一间破庙里,金迎病恹恹地倒在破烂的席簟上,蜷缩着身体打哆嗦,时不时咳嗽一声,咳完舒出一口气,又因鼻子不通气,“吭吭吭”个没完没了。金瞎子在一旁听着,脸上忧虑的神色一刻比一刻更深。
“你说你,犯哪门子的犟?你若早些想通,傍上贵人,便可早些不受这罪。”
“咳咳……这一点罪我还受得起,一点小小的风寒而已,熬过去也就好了,今日壬戌日离新甲子日不过一日半,我都已身无分文、住进破庙、遣散奴仆、断绝一切外力帮助,咳咳……难道还抗不过这一个半日?我不信!咳咳……”
破庙外不远处的一面断墙旁,宣润透过洞开的庙门望见庙中的景象,见到金迎如今的模样,他一阵揪心。他身旁的魏长明也很是唏嘘,“金氏竟沦落至此……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有眼。”
宣润训诫他谨言慎行。魏长明才不情不愿闭上嘴。
扫视破庙四周,宣润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似有一簇怨火在隐隐燃烧。
如今她落难遭罪,她的那些老朋友呢?就没一个肯施以援手的?对于像齐白长、宋云峰这样的富商而言,救助金家老小几口人并非是件难事,可偏偏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竟也无人肯做。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不知的是齐白长与宋云峰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从前几日金迎将护卫家中的侍卫撤下时,他们便已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就怕金迎出事,金迎可是他们的财神爷!他们恨不得将金迎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护着,可架不住金迎勒令他们滚远一些,他们虽不知她出于何种缘由总要自己找罪受,只当这是她的某种怪癖,为防有人在金迎“乐享苦难”之时故意接近,别县商盟这两日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轮番盯梢、严防死守,抓住一个心思不纯之人便拖走暴打一顿。
这件事里,除了齐白长与宋云峰知道些许内情,其他人都以为金迎曾与齐、宋二人有龃龉,如今是真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虽有一点可怜金迎,但毕竟风水轮流转,他们现在仗着齐、宋两位大哥的势,自然不能明明白白向着金迎,便是某人有那个好心,听说要挨打也都像乌龟似的缩了回去。
金迎有气无力地躺着,眼睛盯着梁上的蜘蛛网,一圈一圈地数,数一圈过一秒,多数几遍数得眼晕头昏,一觉睡过去,睡到新甲子日,她便可继续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般笑着,金迎苍白的病容上诡异地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
阿穷在一旁用杂草笨拙地编着东西,编的什么东西,宣润没看出来。宣润带着魏长明走进破庙里,金瞎子耳朵一动,抄起长竹竿子指着他,警惕地质问:“什么人?”
魏长明凶巴巴地拂开竹竿头,大声呵斥:“诶!老瞎子,小心些!”
宣判板着脸,低声训诫他,不许他对百姓这般无礼。魏长明瞪着金瞎子,讪然地点一点头。
阿穷见着宣润,两眼顿时亮起来,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可爱的奶白牙齿。魏长明正在心中夸赞阿穷,一个小孩子也比他家大人更懂事,至少见着宣县令来了知道笑脸相迎,阿穷便扔下手里的草茎,张着短粗粗的胳膊便向宣润扑来,惊喜万分地喊着:“爹爹~”
魏长明:???
他瞪着眼睛看宣润,讶异之中带着惊恐,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宣润显露些许尴尬之色,把着阿穷小小的身子,朝破烂席簟看去。
金迎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身,走过来,将阿穷拽进自己怀里,抬眼瞪着他,“你走!”
“娘!别赶爹走,爹是来救咱们的。”阿穷红着眼睛说,看着娘生病,他也觉得难受,他希望娘能快快好起来!
金迎将阿穷紧紧搂在怀里,仍旧瞪着宣润,急声催促:“还不快走!”
宣润皱着眉头,怜悯的目光落在她搂着的孩子身上。
金迎讽刺一笑,“宣县令,你难道真想当我孩子的爹?”
宣润一瞬冷下面容,眉眼之间只剩一贯的严肃表情。魏长明听她如此说,略微一想便已了然,宣县令并非这小孩子的爹,是这小孩子一厢情愿,亦或者是他的母亲使的手段,故意利用小孩子的单纯来拉拢她与宣县令的关系,可恶!
金迎顾不得魏长明如何想,只想赶走宣润,赶走霉运。
她朝宣润嫌恶地挥手,示意他快走快走,她此时浑身难受,头疼得快要炸开。见着宣润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想起她正是在那一夜后接二连三地倒霉,如今再遇上他仍旧没有好事!她此时已经后悔在告县时出于无聊戏弄他,那时她还不知他就是别县的新任县令,倘若她早些知道,绝不惹他分毫,甚至连话也不会与他多说一句!
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没用,只能躲着他这个灾星!
金瞎子掐指一算,伸手摸到宣润跟前,要摸宣润的脸,摸摸看宣润到底是不是金迎的贵人。他已经算出七分结果,余下三分得靠手来验一验。
金瞎子凭着算命的本事俘获不少老妇的心。那些老妇最喜欢找他算自家儿孙的命与运,末了,总要将自己操劳半辈子长满老茧的手放到他手中,让他帮着摸摸手相。金瞎子因此为自己半壶水的算命技术感到骄傲,他头一回如此谨小慎微,不为别的,只因此事关系着金迎,容不得一点差错。
金瞎子的手才刚捧到宣润的脸,便被魏长明伸出的手臂隔档开。
魏长明护着宣润往后退,一脸防备地瞪着金瞎子,质问:“老瞎子!你做什么?”
他一口一个“老瞎子”激怒了金迎,不等宣润开口,她便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朝着魏长明的面门砸去,很不耐烦地嘶声大喝:“滚!”
魏长明跳着脚躲开,才躲过一劫,否则这一下子非破相不可。他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凶着脸正要与金迎辩一番,却被宣润拽到一旁,得到一记警告的严肃眼神,他只好低头收敛气势,斜着眼睛看金迎,以县衙中搁置的公务劝宣润快些回去,横竖这金寡妇根本不领人情,何必再此多耗时间?给自己找一肚子气受!
宣润思忖片刻,自袖中摸出一两银递给金迎。
“你已不欠我的钱。”金迎冷着脸,没接。
“你家遭遇强盗,是本官这县令的失职,这是本官给你的补偿。”
“我损失的可不只一两银。”金迎冷冷地说。
这话是她故意说来刺宣润的,其实,为躲这次的庚申之劫,她已极力散尽家财,剩些家里人三五日的口粮钱,不足半贯,比这一两银子少得多。
宣润沉默许久,坚定地说:“本官一定尽全力将强盗抓捕归案,将你家损失的财产追寻回来。”
金迎一点不在乎那半贯银的去向,此刻,她只想宣润与他那个讨人嫌的小跟班立刻消失!
许是察觉出她的排斥,宣润收回手里的银子,担忧地打量她片刻,便真的打算领着魏长明离去。金瞎子开口挽留他,仍旧想摸他的脸,说是想摸一摸新任县令的模样。魏长明自然拦着不让,宣润倒是很大方,微微弯下腰身,就着金瞎子的高度,抓住金瞎子的一只手,送到自己脸上,“老人家,你摸吧。”
金瞎子连连点头,越摸越兴奋,两只灰蒙蒙的眼睛似也有了光彩。
魏长明甚至怀疑他是个假瞎子,防备地瞪着他,再三劝说宣润离开。
金瞎子懒得与他计较,站在破庙门前,杵着竹竿子循声张望着宣润离去的方向。
宣润终于走了。
金迎松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如同一只将死的驴驹子,微弱地喘息着。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摸到金迎身边,惊喜地说:“是了,是了!小迎,宣县令正是你的贵人!”
金迎不管贵人不贵人的,眯着眼望一眼天色,咬了咬牙,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金瞎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仍旧劝不动她,只能悒郁地叹一口气,领着阿穷到庙子外的空地玩泥巴,继续熬着,春日里的晴天,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使人身心满足,金瞎子守着阿穷,守着守着眼皮打起架来,靠着一个烂草垛晕晕乎乎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呼唤阿穷已不得回应。
阿穷去了哪里?
金瞎子一下子慌张起来,点着竹竿子一路呼喊,寻回破庙中。
金迎自昏睡中被他惊醒,得知阿穷不见也并不着急,齐白长、宋云峰让人在外守着,绝不会让阿穷有事,那皮孩子不知又躲去哪个缝里,等着她去找呢,睡过一觉,她脑子、手脚都轻快不少,起身也不那么费劲了,照这样下去,许是明日一早,她的病便能全好,明日一过,这庚申大劫便算熬过去了,她又可回到从前逍遥自在的生活……金迎这边正想着,那边阿穷已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小手里拎着叮叮当当的一串东西。金迎定睛一看——
钱!
在她眼里,那一个个小铜板像是长着牙齿,会咬人似的。
“娘~我赚着钱啦!可以给娘治病啦!”阿穷兴奋地跑来,扑进金迎的怀中,举起手里用稻草串着的十几个铜钱,摇晃一阵,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平日里听来或许可爱,但此时,在庚申大劫中,金迎听来与索命的铃音一般骇人!阿穷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骄傲地说起是他如何在街上卖他亲手编的稻草绳的。金迎紧紧搂着儿子,哭笑不得地说:“阿穷啊,娘的败家子,往后可不能再一个人跑出去,你瞧瞧,你把阿公吓的!若还有下一回,我可要用你阿公的竹竿子打你的屁股了。”
阿穷扭着身子中她怀里出来,捂着屁股退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金迎没忍住笑,扯着肺了,喘不过气地咳嗽起来,一屁股坐回破席簟上。阿穷拧着小眉毛,担忧地扑上前,红着眼眶望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破庙外的断墙边,一抹颀长的身影静立着。
散衙后,宣润仍旧不放心,独自又往破庙来,好巧不巧,在街口见着卖绳的阿穷,便托人一根、两根买下草绳,让阿穷带着十几钱回来,十几钱虽不多,够金家祖孙三人吃一顿饱饭的,他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药包,她既然不想见他,他便不要出现的好,只是……她都已是这幅样子,何必还要逞强?他只是想尽力弥补他的失职对她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她落魄而看她笑话的意思,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