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金迎临时腾来装钱的米袋子终于散空大半,她伸个懒腰,起身携着剩下的钱离开祥云轩,买下街边小贩笼屉上蒸着的所有包子,招呼街边聚在一团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吃,孩子们捧着肉包子大口大口地吃,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胃口,很快一屉包子吃完,另一屉孩子们已吃不下,金迎索性领着他们登上小楼,造福别县最忠诚的卫士、最尽责的巡逻员——五六条颜色各异的散养狗子。
“小白!张嘴。”金迎呼喊楼下的白狗,掂了掂手里的包子,
白狗两眼冒光,尾巴摇个不停。金迎一将包子扔出,它便蹬起有力的后腿飞跃起来,它旁边的狗也纷纷如它一般跳起来抢食。小孩子们有样学样,抓起肉包子抛去喂狗,笑得一片欢畅。宣润带着魏长明查案,远远瞧见金迎的荒唐行径。
他板着脸走过来。金迎抛给狗的包子失了准头,一下砸在他的脑门上。争抢包子的狗们接连跃起飞扑过去,将宣润狠狠扑倒在地,甚至毫不礼貌地追着肉包子摇尾而去,根本不管宣润的死活。
金迎扑哧一笑,拿着油纸包里剩的包子悠哉悠哉地下楼,朝着宣润走去。魏长明已将宣润扶起来,正帮着宣润拍身上的灰,一见金迎出现,他立马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地瞪着金迎,张开手臂小心护住宣润。
“哎呀!宣县令呀,真是不好意思,砸着你了。”金迎随口道歉,没有丁点诚意,她知道,宣润仍在调查富商离奇身亡案。哼!他竟还在怀疑她!既然如此,他不如将她直接抓去县衙大牢,何必一日接一日地四处打听她?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惹人嫌!
“你拿肉包子戏狗?”宣润严肃质问。
金迎挑一挑眉,便要当着他的面将手上的包子扔出去。宣润一把抓住她的手,瞪视着她,又急又气,她知不知这样的行径会招来多少非议?
他四下瞥一眼,不想引人注目,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将金迎拽到街边隐秘的角落。魏长明也跟着走过去,瞪着毫不知错的金迎,他怒斥道:“多少人仍陷在饥寒交迫之中,你却拿万分珍贵的粮食戏狗!金氏,你实在太荒唐,太可恶!”
金迎看着同样愤怒的宣润,料定他定然也如魏长明一般想要对她说教,觉得他果然是很讨厌。她嗤笑一声,讥讽地说:“害那些人遭受饥寒的不是我,是无能的官府,是不中用的官!”
此言一出,宣润与魏长明都已变了脸色。
“大胆金氏!在宣县令面前,你也敢出狂言!”
“魏县尉,我不过实话实说,你若受不了,是你气量太小。”金迎理直气壮地说。
“我气量小?金氏!本县尉郑重警告你,莫要污蔑官府,莫要侮辱官差!害百姓受苦的分明你这种四处敛财、为富不仁的奸商!”魏长明控诉道。
“嘁!”金迎不以为然,朝他翻个白眼。
魏长明还想争辩,金迎却已懒得搭理他,看着宣润严肃的面容,金迎越想越来气,料想魏长明的推诿之言也是宣润想要说的,登时将他看轻,他连日来苦苦调查她,好似个兢兢业业的好官,其实为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政绩,提及民生疾苦这种最根本的事情,他这个当县令的却毫无担当,如此也好意思来教训她?真是虚伪至极!
她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笑意未及冰冷的眼底。
“宣县令,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用自己的钱寻开心,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卖包子的高兴,孩子们高兴,狗也高兴”
街边的小贩正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准备提早收摊,这倒春寒的天,待在外面哪有回家里舒服?楼上跑下来的一群小童,童稚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尝着好味的几只狗,舔嘴摇尾地朝金迎围来……确实如她所言。
“只有你不高兴。”金迎说着,退后半步,上下打量宣润一番,见着他衣摆上的灰尘,状似恍然大悟地说:“宣县令吃得不好,身体虚,被几只狗给扑倒,恼羞成怒倒也不奇怪。”
宣润眉头皱得更紧,他的身体一点都不虚!
魏长明比他还要生气,瞪着金迎便要骂人,什么君子风度,什么容人大量,他此刻全都不管!有人在他眼前羞辱宣县令,就是不行!
宣润拦住他,低声警告道:“好好说话。”
说来,他们是官,金迎是民,无论如何官不可欺民!
抿着薄唇审视金迎片刻,宣润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怨怪也许并非是因他这个人而起,而是因为他的县令身份,她从前遇上的官或许并不令她满意,所以才说出先前那番话,如今,他若仍旧仗着县令的身份欺压她,亦或是无视她的不满,岂不更要落她口实?
宣润刚一张嘴,金迎便将包子连同还未散完的银子全部塞进他怀里,挂一脸假笑道:“宣县令,多吃些,补补身体,免得再被几只狗给扑地上。这些钱嘛,就当我给宣县令赔礼道歉的。”
“金氏,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魏长明不满地说。
“我几时为所欲为?对谁为所欲为?”金迎撇撇嘴,挑眉笑问。
“就刚才!你对宣县令不敬!”魏长明道。
金迎恍然大悟地“哦”一声,笑着看向宣润,凑近几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明知故问:“宣县令,我几时——对你为所欲为过?”
宣润一下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夜,想起燥热的空气,濡湿的皮肤、动情的低吟,还有那种紧绷又畅快的感觉。仅仅如此一想,他便已觉着浑身不对劲,像是被蚂蚁爬过一般,使他冲动地想要去挠,但他知道,只是挠是挠不好的,想要抚平这种从心底滋生的躁动,尖利的指甲绝比不上那一夜令他精疲力竭、丢盔卸甲的濡湿与柔软。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只是这般看着她,不必靠近,他似已闻到她身上像是腊梅花香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是从空气中钻进他鼻子里的,更像是他心里钻出来的……
金迎笑意加深,挥一挥手,潇洒而去,脸上还带着几分戏弄人后的得意。
宣润猛然醒神,匆匆追去拦在她身前。他的胸口起伏着,似有话要说,几个喘息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将金迎先前给的钱还了回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两银还先前在告县向金迎借的钱,“马夏莲已撤诉。”
金迎挑一挑眉,并不意外。
马爱莲自然要撤诉。若非她带人拦截,马乔槐辛早与外室卷着马家的钱跑路。马义奎感动得差点给她磕头,马爱莲若是还要告她,未免就太不礼貌了些。
宣润凝视着金迎,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四年前,你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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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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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迎脸上笑意一僵,长而卷密睫毛的微颤,她垂下眼眸迅速掩饰眼中浮现的一丝慌乱,再抬头时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宣县令几番调查我,难道还没看过我的户籍?我从剑南道成州来,四年前,自然是在成州。”
宣润看着她,严肃逼问:“果真是在成州么?”
金迎咽了咽喉咙,如一朵带刺的红艳玫瑰,用她最美丽的脸毫不心虚地迎着宣润的审视,也用她最具锋芒的眼神刺着宣润,“宣县令就这么想为我按个莫须有的罪名?连我白纸黑字写在户籍上的信息也要怀疑!”
宣润松一口气,后退一步,怅然若失地道一句“失礼”,便不再强留她。
金迎冷哼一声,掂一掂手里的银子,留下一个白眼才走。
钱这种东西宣润不要,这世上有的是人要,她还怕散不出去么?让他假清高,让他装圣人,虚伪!
金迎正甩着装着银子的麻布袋子走着,先前那几只得到她恩惠的狗,自她身后飞奔而来,用一个接一个的飞扑向她表达它们的感激,单纯的狗子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将对身形纤细的金迎造成怎样的伤害。
金迎察觉身后什么东西在飞速靠近,回头一瞅,吓一大跳,扬了手里的银子,转身撒腿就跑,一面跑着一面尖叫,她跑得越快,狗子们越兴奋,叫得越欢脱。
“死狗!恩将仇报!”
“汪!汪汪汪——”
“啊——救命!”
“……”
宣润刚转入另一条街,听见呼救声,察觉那声音很熟悉,一下便想到了金迎,他立马折身寻来,仍旧晚来一步。
金迎挥舞着手臂,大叫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几只狗摇着尾巴在桥边来来回回,一张张狗脸上都是无辜的表情。
狗:恩人怎么掉河里去啦?
宣润疾风似的冲过去。
魏长明迷了眼睛,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宣润已经奔出很远。
“宣县令!”他大喊一声,紧追而上。
扑通,伴着一阵惊呼,宣润已在河里。
“宣县令!快上来!”
百姓们十分担忧宣润的安危,却几乎无人在意金迎的死活,好似河里只有宣润一人。他们的担心并非平白无故,春日融雪的河水格外冰冷,壮汉下去过一道都受罪,何况是看来十分文弱的宣县令?再不上来,宣县令怕是要冻死在河里!
不顾岸上的呼喊,宣润用两只胳膊用力刨水,慌乱地四下寻找金迎的身影,没找着,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晌之后,终于将半死不活的金迎拽上河岸。
众人松一口气,这宣县令若是也死在别县,他们别县的风水可真就坏透了!
金迎虚弱地掀开眼皮,冻得颤抖的手努力想要抬起,嘴里还念叨着:“钱,钱——”
宣润见她还清醒,终于松一口气。魏长明借来一件棉袄,要给宣润披上,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着金迎,“人都差点死了,还想着钱呢!若不是宣县令救你,你只能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要钱了。”
宣润接过棉袄立马将金迎严严实实地裹住,尽管他自己已冻得浑身颤抖、两眼发红,仍旧关切着金迎是不是快冷死了。金迎嘴里仍念着“钱”字,好似被水鬼缠身,失了心智一般。宣润担忧地皱起眉头,就要抱她去找大夫,他此刻根本顾不得避嫌,只有抢救金迎这一个念头。金迎缓过一口气,稍有一些力气便推开他的手,哆嗦着朝自己的袖中摸去,艰难地摸出一两金子。
“你的钱还在,快别看了。”魏长明撇着嘴,鄙夷地说。
金迎咬着牙拼尽全力举起手,用力一掷。
“诶!”魏长明惊呼一声,看着黄橙橙的金子从他头顶飞过,“咚”一声掉进河水中。一双双惊异的眼睛看疯子似的看着金迎,有水性好又不怕冷的摩拳擦掌,打算下河去捞金,更多的人则仍旧围着金迎看,看她是不是被冻坏了脑子。
金迎清醒得很,处理掉身上最后一点为她招来霉运的钱,她才终于松一口气,瘫软在宣润的臂弯里。
医馆里,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金迎终于不再打哆嗦,魏长明奉宣润之命前去给金迎买来一身新衣,不知是他眼光不太好,还是故意挑的丑衣裳,那俗艳的葡萄酱紫、老气的铜钱纹样,六十岁老妪都嫌难看,金迎一点都不想穿这样一套丑东西回家,可她身上的衣裳都已湿透,不能不换,她撇一撇嘴,不情不愿地换上新衣,难得,那样丑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魏长明鄙夷一哼,再好看也是个不要脸的麻烦女人,害得宣县令为她跳河!
他转念一想,又是满心敬佩。
宣县令果然一心为民、胸怀宽广,即便是对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宣县令仍旧心怀大爱、舍命相救,真真切切地将百姓放在心间,是一等一的好官,也是他魏长明愿一声追随效仿的好上级!
宣润没有买新衣,向医馆的药童借来一套衣裳将就穿上,约定过两日洗干净后便还来。药童当然没有意见,能与县令穿同一件衣裳,他已与有荣焉,想到往后与人吹嘘时的得意,笑得十分灿烂讨喜。看着身穿一袭粗布衣衫的宣润,魏长明完全是另一番态度,眼里满是男人对男人单纯的欣赏与崇拜。
金迎只觉得他谄媚,向宣润谢过救命之恩后,约定改日归还衣裳钱,便揣着担忧匆匆而去,连宣润想领着魏长明送她一程,也被她一口拒绝。宣润当她要避嫌,没有强求,只是目送着她远去,见她一路脚下生风,宣润笑了,她的身体想必是无碍的,转念一想,他又不禁疑惑起来,她为何事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为何事?
金迎心越跳越快,走得也越来越快——
这才过庚申日不久,她便差点淹死在河里,想不信邪都不行,不知此时家中可还安好?老爹、阿穷,千万不能有事!
自金家小院到接口,蜿蜒着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群人围在街口张望,无一人敢贸然靠近,后来看热闹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拉着熟人惊恐地问:“金家死人啦?”
金瞎子戳着竹竿子寻摸出来,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青天白日也敢来作恶!活不长的东西,明日就横死街头,遭野狗、野猫、老鼠啃!死无全尸!”
“武侯铺吃白饭的废物,烂头烂脚烂腚、浑身烂透长蛆!”
“……”
见着老爹中气十足的模样,金迎心头一松,不顾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拽着老爹匆匆回了小院。
院子里,阿穷脸上还带着泪痕,趴在花婆柔软温暖的怀里睡着,还拧着小小的眉头,看着让人揪心。阿朴带着小悦在收拾一地狼藉的院子。
熏天的腥臭气味弥漫着,连腊梅浓郁的香气都被压了下去,院中那一棵花枝繁茂的腊梅树,此时已只剩些残枝败花,玉色的花瓣上沾着红艳的血——猪血。
金迎回过头看看向折在墙边的院门,左边一个血淋淋的“奸”字,右边一个血淋淋的“商”字。
奸商?
会如此骂她的定然不是普通的强盗,而是曾经在她手头吃过亏的商人。
是谁?
金迎拿不准。太多人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却毫无道理地将一切过错责怪在她身上,这也是她后来不再轻易向旁人表明身份的原因。知道在她身上有利可图时,全都笑脸相迎,可一旦遭遇不测,非但不会记着她的恩德,甚至死也要拉她去垫背!
呵,糟糕的人性。
“庚申、辛酉、壬戌、癸亥后才是新甲子,今日才到辛酉日便已开始倒霉,后面两天要如何熬啊?小迎啊——”金瞎子伸长颤抖的手臂,将金迎唤到他身旁,心有余悸地催促道:“快!快去把贵人请来供在家里,辟邪!”
贵人?宣润?
金迎微微皱眉,他恐怕不是她的贵人,而是她的灾星,四年前是,如今更是!
倒霉的三日已过一日,她还活着,再过两日也不会死,咬一咬牙熬过去,便算度过了这一回的庚申之劫。好日子在后头!她可不愿为两日的太平,给自己惹上长长久久的麻烦,就先前宣润在街上问她的话来看,他兴许对她已经有所怀疑,等这两日过去,她便带着老爹、阿穷离开别县,再也不与他纠缠为好。
县衙位于县城正中,金家小院在县城最西北,宣家老宅在县城最东南,宣润落水一遭,一连打好几个喷嚏。魏长明不放心,劝他在家中休养半日。宣润思忖着,耽搁半日总好过染上风寒,浪费汤药钱不说还可能妨碍办案,于是点一点头,向县衙告假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