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同一考场,他当自己与宣润是同一等人,只不过他的天资、运气比起宣润都差一些,所以他心有不甘,所以他暗藏嫉妒,直到那一日,他才终于明白,宣郎君是他无法触顶的苍穹,不能并肩的太阳!
他落到别县当县尉的第一日,便在心中立下志向,有朝一日,一定重回京城追随在宣郎君身边,做宣郎君最得力的下属——若他此生都将屈居人下,那么,那个人一定得是宣郎君!
魏长明在别县上任县尉一职已有三月之久,自从上一任县令死后,别县的大小事全由他这个京城来的魄有见识的县尉来管。
老吏赵东知道魏长明心气高,先前很是为新任县令担忧过一番——魏长明绝不是个服管教的人,要他交出已经熟手的权力,他只怕心里有怨气不肯答应,不承想,他竟如此狂热地敬佩着宣润。
赵东还是第一回 见着魏长明在一个人面前如此谦卑有礼,县衙里的大小官差、老少吏员从前都以为,魏长明的脖子与腰杆是铁打的弯不得,原来只是他没遇上个能让他彻底拜服的人,如今这个人终于来到,魏长明不但心甘情愿地交出权力而且乐意之至地辅佐宣润。
“金氏两年前定居别县,自那以后,别县及周边县城便接连有富商离奇身亡。”知道宣润在查金迎,魏长明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
对那声名狼藉的金寡妇,他早已生出怀疑,可那些诡案发生时,金寡妇偏偏有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据,而且不论是死者亲属还是验尸仵作都确信那些人若非死于突发恶疾、便是死于意外,并无被第三人谋害的迹象。
可事情怎会那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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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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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富商死之前都曾与金氏见过面,或早或晚,有的见过半年,有的见过一月……”
“金氏行商,与这些人有来往也不足为奇。”宣润为金迎辩驳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情感压过理智,立即警醒,他既然为官必定得尽职尽责、对别县的所有百姓一视同仁,绝不可存有半点偏颇与私心!
“可据传闻所言,金氏与那些人——”魏长明冷笑一声:“并非普通的来往。”他脸上显露出鄙夷之色,“她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妇人周旋在众多富商之间,从未正儿八经地做过生意,却好似能呼风唤雨、使那一伙人个个对她唯命是从,而且,挥霍无度,似有用不完的银子,难怪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她做的是皮肉生意,那些富商全都是她的恩客。”
宣润眸色渐渐变暗,眸中似有暗绿的鬼火在跳动,又似有幽蓝的旋涡在内卷。
“另有一桩案子也是两年前起的头——”魏长明道。
“你说的是少女失踪案?”宣润问。
上任别县之前,他便已对此案有所耳闻。
魏长明表情严重地点一点头,“此案很是棘手,两年来,别县已接连失踪十余名少女,其中一大半已被发现尸身……”
别县全县包括县城、郊外所辖之地不足五百顷,在户人口不过三万。两年间莫名失踪十数名少女,且大半被发现时已经身亡,而凶手至今仍旧逍遥法外,未被官府查到一点踪迹。此案实在骇人听闻!已成渝州一个谁也不敢碰的毒瘤。
为何不敢碰?
前面四个因公殒命的县令便是在调查此案之时没的。
宣润不信邪,翻找案上的卷宗,却并不见有关少女失踪案的,便命赵东前去寻来。赵东立在原地、迟疑不动,一脸凝重地看着宣润,摇一摇头,作为吏员他不能不从县令的命令,否则要挨板子、罚薪水,可作为已故老宣县令曾经的下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宣县令犯险!
“那碰过卷宗的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赵东道。
他并非危言耸听。
那有关少女失踪案的卷宗简直就是县衙官吏的催命符!
宣润眼中只有严肃并无畏惧。
见他执意要取卷宗、彻查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赵东还想再劝一劝,毕竟,老宣县令就此一个独子。
魏长明看不惯赵东畏畏缩缩的模样,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宣润有那个能力破案。
倘若宣县令都无法将凶手揪出来,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够办到了!于是,他厉声催道:“快去将卷宗取来!”
赵东拗不过他二人如此坚持,无奈地叹一口气,匆匆而去。
一日匆匆过去,红日没入远山黑黑的轮廓后,夜,一点点降临,一点点浓重。
今夜,无月无星,天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县衙里仍有明明灭灭的灯火在闪烁,似星似辰。
更深露重,宵寒袭肘,宣润终于看完十几桩少女失踪案卷宗的全部细节。
此案诡异之处,在于那些受害少女的死状相似,个个胸前肿胀得厉害,且有青黑、乌紫的指痕,少女的身体被人侵犯过,但个个都是处子之身。那罪犯或许有异于常人的怪癖……宣润凝神细想着。
魏长明已经熬不住,哈欠连天地整理卷宗,赵东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小宣县令,喝一口,去去寒。”
魏长明猛然清醒,紧闭眼又睁开,像拧帕子似地,借着闭眼的动作,将睡意从头脑里挤出来,接过姜汤喝着。他先前还很疲惫的眼眸此时正发亮地望着案前的宣润,带着灼热的崇拜——宣县令果然是个好官!
宣润喝下一碗姜汤后,觉得身上暖和一些,因案情复杂而沉重的心也渐渐舒展,他起身道:“辛苦,今日就到此散吧。”说完,他便走出厅堂,要与候在门房多时的小全一并回宣家小院,那是他幼时与父亲、母亲同住的地方,如今,他重回别县,自然也该住在那里。魏长明匆匆追出来,殷切地表示希望亲自送他一程。宣润婉言谢绝,同小全一道携着一只黄橙橙的小灯笼翩然远去。魏长明立在县衙大门口,注目着黑暗中那抹渐行渐远的光亮,渐渐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真好,可以做宣县令的下属,真好!
*
这一晚,宣润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那一夜——四年前的那一夜,梦到那个压住他轻晃的曼妙身影,沉溺在那种被扼住命脉的紧迫感中,被逼得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他拼了命地想抓下蒙在头上的红纱,想看清那个羞辱他的人是何模样,忽然,他的视野一瞬清晰,他看到那张脸、那双会勾魂的狐狸眼,鼻尖萦绕的腊梅香气愈发浓郁……
宣润皱了皱眉,自梦中清醒,盯着架子床顶愣了半晌,他才缓缓起身,很有经验地往被子里一摸,毫不意外,他又因一场梦荒唐一回。
抬手扶着额头,宣润想起梦中的景象,咽了咽喉咙,缓缓闭上眼睛。
他已不是第一回 梦到那一晚,却只有昨夜看到那女子的模样……
可惜,那只是一场梦。
她来自成州,而非京城,曾因挥霍成性几度落魄,到交不上税的地步,被户曹在户籍上点朱砂记号,又怎会是曾经的京城首富、天下闻名的财神婆呢?
叹一口气,宣润想起昨日在县衙里接触的卷宗、魏长明那些话,与那桩别县百姓十分关心的“通|奸案”,起身更衣,打算上街走访一番。
*
金迎躺在逍遥椅上,沐浴在春日的暖阳里,听伶人婉转悠扬的歌声,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在摇椅手背上合着节奏轻点着,十分自在悠然。阿朴一跛一颠地靠近,将一封信送来。金迎缓缓掀开眼皮,被明晃晃日光刺了眼,皱着眉抬手遮一遮,接过信一看,脸色顿时冷凝。
“哼!他要查便任他查,那些人自己贪心丧命,与我毫不相干。”
她不过是将商机点破,也曾提醒过他们莫要过分贪婪,切记量力而行,可他们呢!眼里只有利益,不但不顾她的警告,甚至为赚得更多大行不义之事,遭了天谴是他们得报应,还可恶地害她惹上一身麻烦!
先前那四个草包县令也曾怀疑她,甚至以此威胁她……不过,他们都已死了,不知这姓宣的能活多久?
金迎将手里的信撕碎扬在天上,一面缓缓起身,一面问道:“东西给马家送去了么?”
阿朴没忍住笑,点头道:“送去了,那马义奎脸都绿了,马爱莲嚷着要杀人呢。”
金迎讽刺一笑,出了院子,往街边去寻阿穷。
那孩子才三岁便已心心念念为家里挣钱,捡了地上的新落的腊梅花烘干做成丑丑的香包,或是扣泥巴捏成丑丑的娃娃,在街头过家家似的摆摊叫卖。街坊邻里的妇人虽然对金迎挑剔不满,却很是喜欢阿穷,时常可怜阿穷有金迎这样一个不正经的娘,有的“好心人”甚至想将阿穷抱回去当自己的儿子,毕竟,阿穷生得粉妆玉琢、小嘴抹过蜜似的、脑瓜也聪明伶俐,还十分节俭懂事。
总之,她们希望自家孩子有的所有优点似乎都在阿穷身上。
这样好的孩子偏偏是从金迎肚皮里出来的,她们又觉不可思议,又觉羡慕嫉妒。
阿穷的摊摆得不错,常能遇上心软的过路人见他一身破烂,好心买下他的东西,给的钱虽不多,阿穷也高兴,金瞎子很满意这个小外孙,常对他的爱慕者们夸赞阿穷很有经商的天赋。那些老妇人们认可他的话,更加频繁地去光顾阿穷的小“生意”。
金迎每每想起来便觉好笑,不知今日又是谁在陪阿穷过家家——
走到街口,她只见阿穷的小摊子,却不见阿穷的人影,疑惑皱起眉头,视线扫过周遭。街道上,零零落落走着几个熟面孔,一辆牛车驮着高高的稻草缓缓走过,露出街边立着的一根挂幌子的浅黄色粗竹竿,翻飞着的已经褪色的红布幌子下,阿穷就在那里,正与一个人说话。
金迎眯缝起眼细细一看,登时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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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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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迎匆匆走过去,将阿穷护在怀里,瞪着吃了一惊的宣润,冷声道:“宣县令查案如此不择手段么?连个小孩子的话也要套取!”
宣润张了张嘴,似要解释,金迎冷着脸一把推开他,顶着阿穷的咯吱窝,将阿穷抱起来,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一个人影突然挡在前面,是宣润从她身后追来。
他沉声说道:“我只是想尽快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声音里带着些许急切。
金迎不为所动,冷眼睨着他,“不必宣县令如此为我费心,倘若宣县令有证据,大可派捕快来抓我,若无证据,请宣县令莫要再来骚扰!”
说罢,她抱着阿穷走过宣润,直视前方的狐狸眼 ,没有一丁点笑意,冷若寒星孤辰。阿穷张着白嫩的小胖手天真地朝宣润挥一挥,一点不受他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好孩子。
金迎走了,抱着孩子走了。
宣润静默原地,目送着母子二人远去的身影。一名小吏匆匆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传话。宣润静静听着,愈发皱紧了眉头。
县衙里,马义奎老泪纵横地哭诉着,一张白净富态的老脸上写满屈辱。
今早天刚亮的时候,他正吃着香喷喷的热粥,盘算着要如何收拾被关在柴房一夜的狗女婿马乔槐辛,突然,一伙人闯入他家中凶恶赶人,说他马家住了八辈子的宅子、耕了八辈子的田地都已是齐老爷的。
齐老爷,大名齐白长,是别县有名的恶势力,从前干盐帮的,落户别县后金盆洗手,靠着曾经黑白两道的厉害人脉与不折手段成为别县首富,经营着别县最大也是渝州最大的当铺,别县的人都知道齐老爷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齐家当铺盈利巨大,但当铺的真实营收从不上报县衙,该上缴县衙的税收齐老爷也从来不给,只往县令荷包里送好处。
来县衙之前,马义奎十分忐忑,不知宣润是否已被齐白长收买,哭诉一番,见宣润并未敷衍他,他才大起胆子说出他的怀疑,“齐白长虽然一向十分猖狂,但还算个讲道义的,乔槐辛抵押的房契、地契还未到死当的期限,按理来说,齐白长不会如此快便来赶人,这一回,他背信弃义地欺负小人,恐怕只有一个缘由——”
说着,马义奎脸上的痛恨更加深重,“是那金寡妇吹的枕边风!”
宣润一瞬皱紧眉头,眸色沉下去。
马义奎似乎怕他不信,连忙添油加醋:“宣县令,那金寡妇与齐白长之间的烂事,在咱们别县可谓是人尽皆知,不只齐白长,还有宋云峰,还有朱老八……都是那金寡妇的入幕之宾!”
马义奎越说越气愤,他恨乔槐辛、恨齐白长更恨金迎。若不是金迎从中捣鬼,他马家上下十多人不会流落街头,那些人甚至不许他把粥吃完,一碗热腾腾的粥呀,一碗香喷喷的粥呀,他才吃一口,那些土匪便掀了桌子,扬了粥碗,将他架着扔到大街上。他的宝贝女儿也被扔了出来,没摔在地上,砸在他身上,将他才吃进胃里的一口热粥合着发酵一夜酸水一并砸出来,烧得他的喉咙,他的嘴一阵酸苦,一阵辛辣……
若说这些已够他气的,金寡妇让人送来的一桶狗血,才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马老爷放心,你一家十多口人绝不会饿死街头,往后每日,我家主人都会送一桶狗血,够你姓马的一大家子人吃的!每日都送哟~”
如今想起那跛子的话,马义奎仍旧气得心绞痛,要翻白眼。
宣润让赵东照顾马义奎,领着一脸激愤之色的魏长明前去会一会齐白长。
祥云轩里,齐白长叫上一桌好酒好菜,热腾腾的汤、流油的烤鸭……
他老谋深算地笑着,恭敬地给宣润斟酒,亲热地说道:“小宣县令,那马义奎说的话可不能信,他仗着刺史老丈人的身份,这些年在咱们别县,可谓是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这个又老又坏的狗东西以己度人,自然看谁都不像好人,我老齐可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他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宣润静坐着,不言不语,一双眼睛严肃地审视着齐白长。
齐白长搁下酒杯,尴尬一笑,话锋一转,说道:“小宣县令方才说有个朋友想约见迎夫人一回?哎呀,这事倒真是不好办呐,小宣县令是不知,那迎夫人一月只见一人,且见的都是咱们别县商盟的骨干……不过,既然小宣县令开开口,我老齐没有推脱的道理。”他拍拍宽厚的胸脯,继续说:“我来想法子,一定让小宣县令见着迎夫人!”
宣润点一点头,这才喝下杯中的酒。垂下的深邃黑眸里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他打算假借朋友之名以商谈的名义与金迎见一面,看看,她那日与马乔槐辛到底聊过何等不可泄漏的商机。
齐白长笑得一脸谄媚,再次往宣润的酒杯里添酒,捧着自己的酒杯相敬。
宣润没有再喝,声称衙门里还有公事,便起身离开包间,领着守在门外的魏长明匆匆而去。
齐白长冷哼一声,将酒杯里的酒泼在地上,叫个仆人去给金迎传话。
他是商场多年的老狐狸,怎会不明白宣润的心思?
嗤笑一声,齐白长先前还很和气的脸显出鄙夷之色。
呵,看来,这小宣县令也不能免俗——金钱美色当前,几个男人能够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