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月心口处忽然间像被针刺了一下:“万一我真的杀人了呢?你没听说吗?两百多年前,我在这个地方接连诛杀了玄门七十一名道人。妖性难移,我也不是例外啊。”
沈遇看她说着说着,眼神都不对劲了,立刻将她抱到怀里安抚:“不是的,不是的,你并未杀死他们。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我带你去个地方,等你睡醒了,便一切都明白了。”
司月却急于推开他:“我不会跟你再去任何的地方了。我要回昆冥山了,那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沈遇收紧揽抱在她后背的双手:“是天容观观主要见你。你不想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封印的吗?”
司月挣扎的身躯安静下来,任由他滚烫的唇贴在她额角上,“她……她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安静的农家院里,孟观主如是说道,“这是天容观隐瞒下来的秘密,由历代观主口口相传,是以并无文字记录。”
司月小心翼翼地问:“那天……我真的杀人了吗?”
孟观主叹了叹气:“司姑娘,你忘了吗?那天叶师祖让她手下的弟子黄兰英将你引到季马川客栈,而她自己则独身一人去了真正的季马川。”
石破天惊般,有无数画面在司月脑海中闪过。
两百多年前的季马川客栈。
司月和黄兰英一进入客栈,便被掌柜的亲自过来迎接,亲自送她们到客栈中最好的雅座上。
“两位仙姑,小的这就叫人备上上好的铁观音。”
也难怪掌柜的会如此盛情。当时玄门的地位超然,但很多道观包括最有名的四大观皆贪得无厌,向其所护佑地界中的老百姓广收进供。老百姓除了缴纳朝庭的税收,还需要额外备一份银子进供给道观。如此一来,众多老百姓所创造的财富最终都流入了朝庭和玄门的口袋里。
不过,这时候叶非舞横空出世,接任了天容观。她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因为家里活不下去了,才将她卖到青楼混口饱饭吃。她成为观主后,不忍心看着自己地界中的老百姓继续过着衣食无着的生活,于是她一改道观弊端,基本上不收取老百姓的供奉。如此一来,越来越多的老百姓迁徙过来,她的护佑地界便越来越大,在民间的声望也就越来越高。短短的两年时间,声名竟盖过了当时号称第一道观的玄青观。因此,天容观也深受老百姓爱戴。
司月和黄兰英一进入客栈,掌柜的便从她们一大一小两人身上的着装中认出她俩出自天容观,遂亲自热情招待。
茶水很快便送上来。
司月喝了一口茶水,视线落在坐立不安的黄兰英身上。她放下茶杯:“兰英,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功课没做好,被掌刑司姑姑给罚了?”黄兰英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功课做不好也是应该的啊。
黄兰英却惊了一下,回头看看四周,这才吁出一口气,“没有的事。功课没做好,又不归掌刑司管。”
司月不明白:“那你为何这般模样。不是说飞舞有话要跟我说吗?她怎么还没来?”
黄兰英咬了咬唇:“再等等。观主事务繁忙,没那么快。”
然而从中午一直等到夕阳西斜,叶非舞都没有出现。
黄兰英把唇瓣都给咬破了,眼圈也开始发红了。
司月也开始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了:“飞舞为什么还没来?兰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句话,让黄兰英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司姑姑,你……你快去救救观主,快去救观主!”
司月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飞舞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啊。”
黄兰英一边哭一边摇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见她如此情形,司月急得不行。黄兰英抹抹眼泪,拉住她的手,直奔季马川。
司月嫌弃走路太慢,抱着黄兰英一起御风飞行,飞到季马川才落了地。
这时夕阳的脸已然没入地平线。
司月一落地,便倒吸了一口寒气。那地面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她的心从未如此害怕过,焦灼地跟着黄兰英一起寻找叶非舞的身影。
找到她时,她全身都是血,已经奄奄一息。
黄兰英一见便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司月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叶非舞,让她的脑袋枕在她的腿上,声音发颤:“飞舞,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说说话啊,别吓我。”
她虽没杀过人,却见过人濒死时的样子。叶非舞的状态,和那些将死之人并无甚区别。
司月很害怕叶非舞再也不能醒来,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皮,不错过一丝一毫细微的动静。
好在叶非舞尚有一口气在,她睁开了眼睛,声音很是虚弱:“流光,你来了。”
司月点点头又点点头:“是我,是我!”
叶非舞无力地抬起手,司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掌:“飞舞,你怎么了?你有没有事啊?”
叶非舞忽然吐出一口血,好一会儿才说:“流光,怎么办,我就要死了,留下你孤伶伶的一个人,真是对不起。”
司月还搞不清楚状况,她不明白,昨天飞舞明明还好端端的,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黄兰英恨恨地说:“是玄青观、星梓观和朱雀观的那些恶人,非说流光姑姑是妖怪,逼着观主杀掉流光姑姑。观主不想流光姑姑受到伤害,便把他们骗到这里来。”
叶非舞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出生卑贱,世人欺我、辱我、轻我、贱我,我一心想要往上爬,好让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瞧不起我的人匍匐到我的脚下仰视着我。从青楼妓馆到玄门道观,我这一路走得好生艰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得到现在的地位,可是这些人,竟妄想利用你的事将我重新踩到泥地里。我……我就只好把他们全都杀了。”
司月心里难过得不行:“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把我交出去就行了,为什么要一个人过来冒险?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权势地位的吗?为什么那么傻?”
“是啊,我真傻。”叶非舞的声音慢下来,“从前我以为我真正想要的是权势地位,可到了昨天,我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一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眼泪流下来,唇边却依然带着笑意:“流光,莫要为我伤心,我如今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叶非舞她杀了那么多人,宁愿背负着千古骂名,不过是为她扫除障碍。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司月还要贴近她的耳边才能听清她说的话。
“……我,我死了之后,流光你便是天容观的观主了。从此之后,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她还怕司月不明白,目光转向黄兰英,“兰英,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住了吗?季马川一战中,妖女司流光身死魂灭,玄门七十一名道人皆在这场恶战中一一战死,只有天容观的叶观主活了下来。”
她这一生汲汲营营,临死前双手还沾满了血腥,可她并不后悔。打小她便知道,要想得到什么,必将付出什么。她想要流光今后不被道门所追杀,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在这个人世间活着,即使这需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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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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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观主的讲述中,司月终于回想起了一切。
原来那天,她眼睁睁看着叶非舞的生机一点一点地在她面前流逝,悲痛之下,竟冒着天谴的风险,为叶非舞逆天改命。
当时叶非舞离死就只差最后一口气了,司月偏要逆天而为,迅速布下阵法,将天地间的灵气源源不断输送入叶非舞体内,为她换取一线生机。
都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大概此举实在是有违天和,到了最后,竟是还差上一点灵气。她也是倔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强硬地将她自己体内的灵气继续灌入叶非舞体内,终于将叶非舞受损的五脏六腑给修复好。
而她自己,也因为损耗太多,重新化为石头。
“自那天之后,天地之间再无灵气,世间妖鬼也便不复存在。”孟观主感慨道。
之后的事无需孟观主赘述。
中原陷入玄门与朝庭之争。叶非舞无意于这些争端,当机立断将天容观移居关外,等待着司月的重新妖变。
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太久,等到她黑发斑白,等到她牙齿脱落,等到她垂垂死去,终于知道她这一生不够漫长,终是等不到了。
当日季马川一别,已经过去两百三十多年,两人依旧是一死一生,这个结局谁也无法改变。
人生的真相是什么?是无可奈何,是事与愿违,是……悲辛无尽。
司月眼中那滴姗姗来迟的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滑落。
“砰”的一下,在怀阳城的那一端,沈寔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的迷蝶梦仙力就要消散了。
迷蝶梦,天界仙物。下凡之前,被他从天界偷走。偷走仙物者,一经发现必会于落仙台上斩立决。但从下凡的那一刻起,他本就不再怀抱回归天庭的打算。
这是他的决定,亦是他的劫。
司月就要成为一个凡人了,这个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更多。他得赶在迷蝶梦的仙力消失之前,将所有的真相告知于她。
普宁寺那一天,当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从司月口中得知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他的父皇。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后来,司月将他从阵眼中救出,施术送到寺外。他便骑着快马赶回皇宫,他想要向他的父皇求证。
父皇的眼神依旧是那么和善,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眼角多了几丝纹路。
“父皇,司流光说怀阳城驿站那一次,是你派人暗杀我?她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他的父皇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温柔地望着他:“傻孩子,妖女说的话怎可信?”
他被父皇温柔地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父皇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是下一秒,一把冰冷的匕首便插在他心头上。
“父皇……原来,真的是你。”他不甘愿地倒在地上,睁大着眼睛。
他死了,又好像没死。
他看到自己的魂体由于妖力而凝聚成鬼身。刚刚手刃他的父皇惊惧地后退了几步,哆嗦着喊道:“护驾,来人护驾!”
然而这个男人又怎么知道,他已经不再是皇子沈寔,而是天庭太衍战神,这个凡世间的一切只与皇子沈寔有关,而太衍战神下凡则是另有目的。
他不屑地瞥了皇帝一眼,翩然飘出殿外。
随着记忆的复苏,无念桥对面的烟雾终于消散。
那是一座塔,一层压着一层,一共有九层。塔内有天神引入的九劫八难的火,还在日夜焚烧,永不止歇。
“当初我们的约定,现在还作数吗?”塔内女子柔声问道。
“自然作数。”沈寔甚至都不需要再思考,脱口而出。
当初从天界偷走迷蝶梦,他就没打算回头。因为迷蝶梦,隐藏着天界的一个秘密。天界秘密受天道所护,没有任何人、任何妖、任何魔可以泄露。天界的秘密,只能用天界仙物来承载。
然而仙物一落入凡间,仙力必定会受损,必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
记忆复苏后,他需要做两件事。第一件,趁着迷蝶梦的仙力还未消散前找到司月将真相告知她;第二件,找到女娲娘娘当初遗留在凡间的圣物双鱼。
两件事,每一件都很重要。
圣物双鱼,他已经知道在什么地方,在谁手里了。而司月如今身处何处,他却不知晓。他只能先选择完成这第二件事。
司月还不知晓有位天神正为自己的事情奔波,她最终决定和天容观众女跟随沈遇回京城。
“狗皇帝为了争权夺利,竟派人到祈绵山逼问我们解开灵气封印的秘密。我们又哪里知晓如何解封灵气?那些恶人见我们不回答,便将观中弟子一一斩杀。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弟子死于他们的刀剑之下,却无能为力。之后他们便将我和几位长老带去京城普宁寺幽禁,日夜酷刑逼问。直到天地间灵气再次复苏,他们又逼问我们司姑娘的下落……皇帝如此残暴不仁,怎配为帝?如今辰王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替我观讨回公道,我等自是要追随于他。”
当年叶非舞临死前都没等到司月的再次妖变,她怕后世有能人再找到像青邪那样的神兵利器将司月的石像捣毁,便于石像上抹了黄泥,铺上青苔,放置在天容观大殿正院中,而后才安然合眼长逝。石像不断吸收天地间灵气,然其再次妖变还需要一个契机。但当时谁都不知道那个契机是什么。但是皇帝却根据史料记载,误以为灵气是随着司流光的封印而消失的。他为了重新大权在握,竟悖逆行事,无意间触动了那个契机,让司流光再次妖变。
后来他权柄在手,又试图将灵气重新封印,又误以为只要封印了妖变的司月一切便会像他所想的那般发展了。可他也不想想,千年之前,司月未曾出世的时候,这天地间本就充沛着灵气,灵气的出现与否与司月并无甚干联。就算这一次司月没有妖变,待石像不再需要吸收灵气的时候,天地间便又会重新被灵气所覆盖。
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可笑那皇帝自以为他能掌控所有的事,肆意妄为,背行逆道。
至于沈遇为何会生出此等大逆之心,这就要从他之前奉诏行军前往青州平叛说起了。
他那时带着众将士去到青州,却并未立时下战书,而是通过使者通信,对守城叛将王哲进行招安。
魏南城将王哲留在青州,自是料知以王哲之能,守城不是问题。可他却忘记了,王哲和他不一样,并没有他胸中的那些皇图霸业。他当初加入魏南城阵营,不过是为了在这乱世中活得更好而已。
如今朝庭写来文书将他招安,他心中自是愿意的。
之后也没费多少波折,沈遇便将青州叛军重新收编。
然而就在一切就绪时,意外来了。
跟沈遇一起去青州平叛的于副帅竟拿出一道圣旨。这显然是一道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只等着他平定叛乱后就立刻拿出来,里头字字句句,都在指责他犯了谋逆之罪。
还好他随机应变,反过来指责于副帅拿的是假圣旨,最后受押的反而是于副帅。
“我真是想不明白,皇帝他杀了沈寔,又想杀你。你们不是他的儿子吗?我听说人类很注重传宗接代,他为什么想要杀死你们呢?”司月听闻,满脑袋都是不解。
沈遇亦是微微一叹:“我已打探过了,父皇他早就秘密宠幸宫女子,这些宫女子中有好些已经为他诞下麟儿。他不愁自己的位子后继无人,便将我和沈寔这两个已成人的儿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司月缓缓摇头:“人间的事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又目露忧色,“你和我在一处,让皇帝知道了指不定将你编排成什么样呢。要不然,我还是不跟你一起回京城了吧。”
可是沈遇说:“待事情一了,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