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少季此时已打马到姜瑶这边,也不由得跟着喝了声:“好准头!”
姜瑶见状莞尔,向舅父炫耀:“左膘而射之达于右腢,为上杀。射左髀达于右腰,为下杀。舅父,他可是比你还厉害些。”
楚少季被她说得面红,梗着脖颈:“行了行了,别扯那些文绉绉的。既然能被你瞧得上眼,有些能耐不是应当吗?”
“不过这小子能哄你开心,倒也还不错。”楚少季捻了捻胡须,“瞧瞧,现在比在建康绷着一张笑脸好多了。”
姜瑶一愣,随后敛眸,点头:“确实自在许多。”
若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初雪往往下不了太久,夜昏,聂让取匕首处理好幼獐,生了一堆篝火,削了柳木签串起来,围着炭火放了一圈,往上撒了轻料。
姜瑶坐在马扎上托腮瞧他,围着炭火,倒也感觉不到冷。
不稍一会,柳木鹿肉滋滋啦啦地冒起气,浓郁的肉香便飘了整个车队。
她觉得新鲜,便伸手好奇地去拿已变了色的柳木签,却被聂让伸手虚虚拦下。
“会烫。”
他这样说着,却自己徒手取了一只,离火后等稍凉,拿丝绢包住柄部,再双手递给她。
他知她肉不食肥,这签上只留了最嫩的脊肉。
姜瑶被他这番严肃的姿态逗得好笑,也不立刻去拿,就是看着他。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做这个。”她夸张地伸出大拇指,倒有些年少天真无忧无虑地模样来了,故意拖长音,“阿让好厉害。”
聂让耳红,头低得更甚,却也抿着唇微微笑了。
主人比都城时,过得更开心。
主人开心,他便开心。
姜瑶笑着接了那只温度适中的签,小口咬了一下,嫩软的口感与肉香绽开,便赞道:“好手艺!”
聂让没说话,刚准备去翻柳木签子面得焦糊,却下一个瞬间,瞳仁骤然一冷。
他极迅速地抽出身边玄刀,左手推刀出鞘,往空中一劈。
一声木折后,两断截了半的银羽长箭坠地。
“谁!?”
他飞速起身,持刀护在姜瑶身前,如鹰隼般视线向林间射去,心底微沉。
这箭似乎朝他来的。
可主人离得太近,他不好断定来者用意,只能视为敌袭。
梅花卫吗?
也不对,他们的箭比这个还要快要有力一些。
……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射出的。
随行的侍卫们也即刻拔了刀,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黑夜里走出个男子,披着与她相仿的貂皮斗篷。
他手持一杆华贵至极的烟枪,身后带着几个鲜卑侍卫,一身气质温润,仿佛自带诗书中的君子之风。
——宇文执。
姜瑶下意识眯起了眼,未语。
宇文执如没看见她的脸色,只轻轻瞥了一眼聂让,弯唇:“我这小卫本以为是林间野兔,没想到险些误伤了人。”
“……”
她果然猜不透宇文执。
他不好端端在鲜卑皇宫里待着,却跑来这荒郊野岭,甚至还找上了门。
他颔首,同她淡淡地笑:“阿瑶,你瘦好多。”
姜瑶潦草地勾了一下唇:“你打算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她的冷淡很不理解。
“阿瑶将我想得太复杂了。”宇文执轻叹,“建康一别,你我已有十年未见,不该好好叙叙旧吗?”
他将叙旧二字加重,他又朝着姜瑶走了几步,径直无视了周围森森刀口。
最终,宇文执站在一个再往前走半步,两边便将短兵相接的位置上。
“你说呢?”
姜瑶抬手,冷静:“收刀。我与他单独聊聊。”
侍卫再去看楚少季,老东家也只是点了头。
宇文执似被她这一句话取悦到,上前了一步。
“铮——”
他站住身,侧眸扫过他身后推刀出鞘的侍从:“都放刀。”
又道:“人多眼杂,去你的车里吧。”
两个领头的都这样说了,剩下的鲜卑与汉人侍卫虽完全摸不清头脑,但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都收了兵甲。
只有聂让。
握紧了剑,又前伸了一下指,似乎想拉住她,却最终是屈指,紧紧攥住拳,指骨咔咔响。
杀了他。
如果他知道药在哪里,他可以审出来。
走过他面前时,姜瑶以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落了句:“不许动。”
宇文执并未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从容跟在她身后,进了车厢。
随行婢女替他们点茶后退下。
车厢平时可用来办公,足够两人并坐,宇文执烟枪放在她桌案上,藏起贪恋,去看她的眉眼。
宇文执很短暂地想起过去书房里的事情。
作为敌国质子,他并不受书房里其他世子郡公的待见。
见到她之前的每一天,都很吵闹。
那日,有人挥了他一拳,力气很大,有点痛,他被人推倒在地上。
“这就是北边的那个病秧子?”
“啧啧,北周都会皇帝连自己的孩子都能送,看来他也不怎么受宠啊。”
“北周,呸,这帮子蛮子都坏的很!”
在他心里盘算着如何能叫太傅巧妙地见到这一幕的时候。
“咣当——”
门口有个朱红罗裙的女孩一脚踹开门,一掌扇在刚刚那个打他一拳的胖世子脸上。
“啪——”
重重一声,听得在场人都目瞪口呆。
她开口便是:“我看你们个子长得高,怎么一个比一个婆婆妈妈,要不要本宫给你们找一盆瓜子,叫你们当着太傅的面好好坐着唠唠?”
书房里的人好久才愣回来:“殿…殿下?这人就是个……”
“住口!”
在场人都是众人捧着恭维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过这样子,想发作,偏偏姜瑶是陛下最疼宠的公主,才八九岁的年纪不仅有封号,还有安西这么一大片封地。
最后,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但私下里,定是会去告诉家长的。
姜瑶冷嗤:“给本宫滚出书房,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那群人还如鸟兽散,她在他们身后还道:“下次要是我见了他哪里伤了,看我不叫太傅打你们板子!”
等他们逃远了,她回眸看着他,伸手要拉他起来。
“没事吧。”
他没有借她的力,自己起身,行礼,客气而疏远:“殿下实在不必助我。”
姜瑶身边的宫女怒了:“殿下帮了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暧”姜瑶一皱眉,拦了宫女,昂首看他,坦坦荡荡,
“你也别觉得我对你有什么企图,我只是单纯看不过这群蠢货连个面子都不装一下,要是你从此厌恶了我大赵,可得不偿失。”
宇文执反问:“殿下打了留候世子一掌,若是被陛下罚了,岂不更得不偿失?”
他本想再她脸上看到恍悟与后悔,却只见到坦然地不屑:
“凭他?父皇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身材,没准到时候估计还要心疼我手有没有打疼呢。”
宇文执沉默了。
早就听闻景玉公主受宠之深,却没想到骄纵的方向竟然如此的……离奇。
她勾唇,向他张扬一笑:“以后你跟着本宫混,保你日子过得舒心。”
那笑很晃眼,让人心底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他却还是抱以虚伪的笑:
“抱歉,某并不打算站谁的边。”
“谁要你站边了?”她哼了声,下意识,“我只是要做你的爸…干爹!”
他还未彻底长成的脑子中落下一堆的疑问:“……?”
这是什么毛病。
“行了总之先叫人处理一下你这脸吧,顶好看的一张皮囊,别落个疤。”
……
真是让人怀念。
如果能一直留在那时候,就好了。
如果能回去,他一定当场点头答应。
这样,其他人不会有机会的。
他视线望着床榻上,太过靠内的软枕,那外围的空出的位置,刚好可以再容纳一人。
温润的瞳仁下,无言的暴虐静静蔓延。
想杀了他,好想。
但没有立场。
他又想起,方才在车外,两人举止亲昵,没有任何人能插足一般的场景。
这种亲昵,他实在再眼熟不过了。
怎么办,想想办法。
不然阿瑶一辈子都没可能再给他机会。
姜瑶将外箱里的青铜面甲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他的烟枪,开门见山地说了。
“什么条件?”
心底转过万般心思,他神情无辜:“阿瑶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少给我装糊涂,宇文执。”
“阿瑶错了…现在我叫萧执了,表字怀瑾。”他的口吻仿佛叙述一件寻常无奇的事情。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唤我表字。
瑾,玉也。怀瑾,有玉,听起来还算对劲。
姜瑶的封号,便是景玉。
——有病。
姜瑶额角一跳。
“和州的事情我很抱歉,不过伤了你那只小犬的梅花卫,已经全被我处置了。”他缓慢从怀里取出几枚沾了血的铜饰,放在青铜面边。
“有物为证。”
——小犬,说聂让?
见凤眸隐隐含怒,宇文执总算愿意收敛神情:“好了,说正事。”
“我这里确实有解药。”他稍稍坐直了身体,“请求只有一个。”
“讲。”
和聂让相比,宇文执的瞳是一种偏浅的黑,此时眼底很认真,却说着不大理智的话:“当我的皇后吧。”
“放肆!”
姜瑶也顾不得场合身份。
他不闻不听:“你留在我身边,我解开你身上的寒毒。如果你想要北周皇位,我们还可以一起谋划,你我在一起,此世无人可敌,万事可成。”
他像是想到什么有趣且值得期待的画面,最终勾起一抹不怎么寻常的笑,脸颊泛起一点红。
……
和亲这种事,能求公主、郡主、县主,但绝对不可以和到长公主头上。
“身份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他知她的心思,“比如你现在的身份,我就很喜欢,楚姑娘?”
宇文执求的是姜瑶这个人,而不是那些碍事麻烦的名号。
姜瑶扯唇:“妄想。”
“别这么快拒绝,你了解我,我既然寻你来,便做好了准备。”
宇文执摇头,“当年授意毒害你母亲,离间楚氏的主谋,是我的父亲,现在他已经死了。”
“……”
“是我杀的。”
姜瑶心头一跳。
宇文执认真地问:“你看我们何其相似。你杀了你的兄长,我杀了我的父亲。如果天底下,真的有谁能理解你我,或真只有彼此了。”
“而且,这个条件,应该不是很难,且也是一项对你我都有利的事情。”
宇文执还如从前一样,说起道理如同蛊惑人心的魑魅,偏偏句句实情,让人无处反驳。
“做北周的皇后,就此远离建康,急流勇退。你那亲爱的弟弟就能毫无顾忌地当一位明君。从今之后,吴越同舟,天下太平,再无干戈,于黎民百姓皆大欢喜,不是吗?”
“……”
姜瑶明白了。
如今的宇文执不仅有病。
而且病得不轻。
作者有话说:
聂让:我想杀了他。
姜瑶:阿让听话,别和他玩。
虽然但是,肉凉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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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不会应◎
车厢外, 又起了雪,这次落雪越飘越大,不稍一会, 银装素裹,平原山川, 斜晖下, 皆白蒙蒙的一片。
这实在是给姜瑶弄得不会了。
她是真没想到, 宇文执诱她来北周, 不是准备拿她和赵换城池,也不是准备威胁驻边的北疆军或者姜鸿。
而是为了这么一件离奇的事情。
她果真猜不透他的行为。
姜瑶裹着斗篷,压根未应, 沉默片刻后道:“你孤身一人,不怕我的侍卫反过来劫了你?”
他眉间如带霜雪, 缓声说着似不干己的话:“林间共伏一百弩手,如果你身边的暗卫有动手的趋向,弩.箭将射穿在场的所有人。”
“……”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毫无准备。
宇文执颔首:“阿瑶远道而来,不能委屈了你, 北周地僻, 不若大赵繁华,但燕京郊外行宫还算入眼,你便暂住在那里吧, 顺道,可以慢慢考虑我的提议。”
她作淡然:“我的舅父与此事无关,请放他离开。”
宇文执点头应了。
“不过,我是真未料到你会来, 实在惊喜。”
他也是真未料到, 因此连这次行动, 都很匆忙。
为什么?到底有什么变化?
宇文执又扫过她塌上软枕,眼瞳暗昧几分。
因为这个吗?
他收敛神情,未让姜瑶看出眼底的阴郁,只道:“武侯豪爽,想来不会介意队伍再多一人。之后的路,我与阿瑶同行如何。”
他说得谦逊,实则姜瑶周围已由北周近卫围住持中,便是不欲也不行。
“行车已满,所剩车舆简陋,不好与国君身份相配。”
“无妨。”宇文执皮笑肉不笑,“我可与阿瑶共乘一辆。”
……
是真的连脸都不要了。
姜瑶冷淡自持:“男女有别,你也并非不知礼者。若你看上这辆小乘,待明日过了魏州,再配一辆相送。”
虽不多,好赖宇文执知道一点循序渐进、适得其反的道理,未再逼迫,只时拱手一礼,告辞下车。
走下马凳,又笑起来。
——时隔十年,不想还能看到她变脸,此行不虚。
马车所挡的角落,聂让抱着刀就站在阴影里,一直静静注意着车厢内的动静,他耳目极好,离得近,因此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话。
他保护不了主人,要她面临这种选择。
心底错杂着难过与愧疚,缠得人几近窒息。
着墨青貂皮斗篷的北周国主路过死士身侧,停下脚步,不蹙也不笑:“你应该听见了,解药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