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种疼,哪里比得上父亲字字句句的谩骂与偏袒。
陆云檀微微偏过身子,不想让泪水浸湿了殿下腿上的衣物。
马车内阒寂无声。
陆云檀不知殿下在想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殿下的手轻搭在她的发上。
随后,他的声音在这微暗寂静的马车内缓慢响起,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过几日吏部司封司会递上明年的荫封名单,平南侯府的陆珏,本来也会在列。”
陆云檀一愣。
公府侯爵的子弟可通过荫封进朝为官,这也是最大的殊荣,平南侯府的荫封名额本是属于她哥哥陆铮,但哥哥去了幽州,父亲之前请奏将名额给了陆珏,当时殿下下了恩典说不必转让名额,若有空缺也可多一个。
于是便将陆珏的名字添上了。
这当真是天大的恩典,那年回府父亲对她都热情不少,句句说要谢恩殿下。
殿下如今这话……不就是要剔除陆珏的意思吗?
“殿下是要将陆珏的名字划去吗?”
“不该划吗?”李明衍声音极其淡漠,“平南侯陆承昌治家不严,以下犯上,受不得此等荫及子孙的恩典。”
如此,比起什么关在十率府几日,要严重许多了,陆云檀想,而且殿下似乎心意已决。
她沉默了一会儿,更为依赖地枕在李明衍的腿上,没有说话。
李明衍垂眸看了眼陆云檀,继而开了药盒,擓了一点于指腹,轻涂于她的颊面,药膏上脸的那一刻,陆云檀感到清凉阵阵传来,舒缓着肿胀的刺痛。
“其实也不光是疼。”陆云檀犹豫着,鼓起了勇气,尽管声音还是放低了道,“今日……我很高兴。殿下这般护我,云檀感激不尽。”
李明衍的动作一顿,狭长的眼眸内看不清任何情绪,平静道:“你在东宫名下,我也该护着。”
听了这话,陆云檀长睫如扇掩着眼中失望之色。
那若出了东宫呢,殿下可还会护着?
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也会在东宫名下,殿下是不是也会像今日护她这般护着太子妃娘娘?
……
陆云檀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可蹦跶到舌尖时,还是咽了下去,她到底没这个胆子去问。
若问出这些问题,她也逾越了。
而且这些问题,她都知道答案。
以殿下的性子,出了东宫,虽不及在东宫这般事事照拂,但她若有事定也会出手帮忙,毕竟她也可以算作他的妹妹。
至于以后在东宫名下的太子妃娘娘,殿下又怎会不护着?在他羽翼下的人,向来会被他保护得周全。
陆云檀垂眸。
明明都知道,可竟然还想问……她的私心甚重。
“谢谢殿下。”陆云檀的情绪百转千回,最后绕成嘴中这句感谢。
但总觉得,在与殿下说完这两句话的情况下,似乎不太适合再与殿下亲近……他心中或许不喜自己这样靠着他,就如他话中所说,她在东宫名下,他也该护着,那眼下他让自己枕着,不过也是因着顾忌着她,但实则在忍受。
她何德何能让殿下忍受她?在殿下护了她之后她又做着让他不喜的事。
陆云檀想起身,然而手方搭在他腿上想借力时,肩膀处覆上了一片温暖,那是殿下的氅衣,她惊讶抬眸,对上李明衍淡淡的眼神:“睡会儿罢,今日也累了。”
陆云檀怔怔后,喉咙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嗯’,继而也不再起身,缩在了氅衣下,贪恋着氅衣内的暖意与气味,昏昏沉沉睡了去。
天街小雪如絮,马车踏月慢行。
过永崇坊,一路驶向皇城东之第一街,从第一街入东宫前的横街,终于回到了东宫。
进东宫后,马车从正门至奉化门,先到了宜春宫的正门文淑门前,杨尚仪带着几名宫婢已立于文淑门前的大道准备接驾,手提宫灯,灯火映着素雪,留下暖黄一片。
马车停稳,高公公方撑起罗伞,马车内李明衍低低的声音传出:“到了?”
声音微沉还带着几分哑意。
高公公伺候了李明衍多年,这会儿听出来殿下许是在车内闭了一会儿眼,忙道:“回殿下的话,到了。冬日天冷,殿下小心寒气入体,还是待会儿回承恩殿歇息罢。”
高公公边说着,边轻掀起马车的车帘,做这个动作的同时,另一只手上的罗伞稍稍倾斜,避免雪与冷气进车厢内。
此时车厢内。
殿下屈掌轻撑着额头,双眼微闭,甚似九重仙君淡然高贵之状,而仙君膝上有一小娘子,小娘子枕着绀青底杉袍,窝在宽大厚实的鹤氅内,衬得整个人极为娇小,其面容明艳恬静,甚为惹人怜爱。
高公公目光定在殿下轻搭着陆娘子肩膀处的手,这意味颇显呵护疼爱,一愣,随即递了一个眼神给旁侧的尤姑姑。
尤姑姑以为是让她帮忙扶娘子下马车,上前了几步,看到这番场景,同样一愣,继而眼中出现几分喜悦。
李明衍轻拍了拍陆云檀。
陆云檀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睁眼便见殿下、高公公与姑姑都瞧着自己,忙坐直了身看向尤姑姑:“姑姑,我们回宫了是吗?”
“是,回宫了,来,婢子扶您下马车。”尤姑姑面目慈爱万分,笑着对陆云檀伸出手。
陆云檀向李明衍告别后就下了马车,随尤姑姑回宜春宫,走到文淑门时,杨尚仪就将臂弯上搭着的披风披至陆云檀的身上,随后陪同她一道回宜春宫西殿。
朱门素雪,红裙云杉。
李明衍那淡淡的视线未曾移动,一直定在雪中愈行愈远的陆云檀上。
突然,她脚步一顿,转过身子,眼神穿过漫天絮雪、越过朱门落在了御驾马车内的李明衍上,冲他一笑,继而再次挥手道别。
这一笑,宛若水墨雪景图上的一点,荡漾开色彩,红的红,白的白,面容沁满明艳笑意,眼神含尽万千光华,璀璨得炫人夺目。
就连一直看着陆云檀长大的高公公或是东宫其他的婢女与太监都不免愣神。
李明衍移开视线,不再多看一眼,让高公公放下了车帘,起驾回承恩殿。
陆云檀见殿下什么反应都没有,失望地收回目光,转身与姑姑们一道回宫。
回宫之后,陆云檀先去浴房沐浴,尤姑姑与杨尚仪退了浴房,二人走在廊道上,确认小娘子听不见交谈声后,杨尚仪疑惑开口问道:“娘子的脸是怎的了,肿成这般,我方细瞧了番,似还有几道指印……是有人对娘子动手了?”
“肿成这般,可不就是动手了,”尤姑姑叹了口气,“幸好今日殿下在,不然真不知道那平南侯爷还会对我们娘子做出什么事来。”
“……当真是不知轻重,”杨尚仪面容板正,愠怒道,“到底也是当侯爷的大人,还是做父亲的,面容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还下这么重的手。”
“哪里是不知轻重,那该知轻重的时候知轻重,这会儿倒不知了?左不过就是不重视,无所谓罢了。”尤姑姑道。
杨尚仪沉默不语,自然认同尤姑姑的话,余光瞥了一眼尤姑姑,瞥见她起的几抹笑意,轻咦了声:“说到这事,你怎的还笑起来,这换平日,总要带点不悦。”
“我哪是因为这事笑起来,”尤姑姑唇边的笑意更深,“我是因为方才殿下与娘子同坐一辆马车的事,你应是没看到。”
本朝开国以来便定下卤薄,虽只经高祖与当今圣上两代君主,但已极为森严,上至君王,下至文武百官的规制都定得清晰明了,太子位同副君,规制更严更细,连出行御驾马车前引驺清道的侍从都得严格按照卤薄来定人数,人数多了算逾越,人数少了有损皇家威严。
太子殿下出宫极为不便,而就算要带娘子出宫,娘子向来也不与殿下在同一辆御驾马车内,毕竟娘子坐上御驾马车不合身份,所以二人在同一辆马车的情况少之又少,但今日,不仅坐在一辆马车上,而且那姿态……
这还是尤姑姑第一次见殿下与娘子这般亲密的举动。
尤姑姑笑道:“娘子在车上睡着了,枕在殿下的膝上睡呢,殿下竟也让了。”
杨尚仪一听这话,也惊喜道:“怪不得方才你偷笑成那般,原是这件喜事,娘子与殿下亲近那是最好了,我们平日里辛苦劝说也没白费,娘子看来是想开了,知道要与殿下亲近些才好,虽说明年便要出宫,但谁知道这半年内会发生什么。”
“什么叫偷笑,你这话说的。不过眼见着,也不一定真是亲近了,毕竟今日娘子到底是受了大委屈,情绪波动大,又累着了,殿下心软让娘子靠靠也并非不可,指不定明日就回归原样了。”
杨尚仪道:“我们不了解殿下,难道还不了解从小带大的娘子?以我们娘子的性格啊,她不愿靠着,怎么都不会有你今日见的这一场面,看来是想通了。”
尤姑姑抿笑不语。
第17章 丹霞山,你想去吗?
◎我想去的。◎
次日朝会结束,朝中众臣皆回各衙门。
尚书省位于承天门大街东侧,中书、门下二省之南。
尚书左右仆射郑合敬与崔时卿从宫城永安门而出,过皇城第一横街,走于安上门街,到尚书省都堂中。
刚回都堂,左右丞便将这两日省内事务以轻重缓急排列呈上。
当崔时卿看到司封司递上的荫封名单时,特地细看了一番,继而眉头紧皱,将名单往郑合敬那侧推了推:“郑老,且看看这个。”
“这不是今年朝中的荫封单子吗?”
郑合敬拿在手中,往前眯着眼看了一遍:“确实是六人,没有什么问题,荫封人数早已定下,也没什么可以商议的点,望渊,我们将名字报上去即可。”
“其余人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陆珏……”
崔时卿向来也是个爽快的性子,便直说道,“不瞒郑老,今早我听到昨夜平南侯府对太子殿下大为不敬,殿下恼怒,将其关在了十率府一夜,到如今还未放出,其父如此,我认为其子目前不得享此殊荣。”
郑合敬听这话,将名单覆在了一堆折子上,会心一笑道:“原来是这事,平南侯陆承昌职在鸿胪寺,官为鸿胪寺卿,鸿胪寺政令仰承尚书礼部,陆承昌这一官职还是礼部郎中孙长德推荐而得,难怪今日这孙长德神情颇不对。”
不过哪里是神情不对。
简直是脸色煞白,半截身子都颤颤巍巍的,朝会后李明衍不过问了他点其余事,整个人都快倒地了。
郑合敬与崔时卿也都看在眼里。
“恐怕回去得喊大夫,郑老,你且等着收他的假呈罢。”
郑合敬连连摆手道:“这点小事哪里能让他请,请不了请不了。望渊,言归正传。”
话锋一转,郑合敬那向来和善的眼神透着几分严肃:“昨夜之事发生,平南侯府此子确实不应再出现这荫封名单上,本就是殿下所给恩典,再收回去也无妨,他们也太过放肆,要想荫封,老夫的这关过不了。”
崔时卿一听这话,一愣,失笑道:“郑老啊郑老。”
这对殿下的维护之心,至少省内无人可及了,恐怕他方才不提,郑老也迟早要说出来,只是还顾及着他的面子。
圣上虽对殿下不喜,可朝中不少老臣,就如郑合敬等人,对殿下极尽尊敬与爱护。
尚书省吏部衙门。
吏部郎中周石林收到了退回来的荫封名单,扫了一眼便知平南侯府的陆珏被剔除了名单,正巧负责此事的司封郎中吴用在一旁。
周石林将名单递给吴用:“那你便回去重拟一份再交到都堂罢。”
“是。”吴用接过名单回道,但也不立马回去,而是笑道:“我等拟定名单时也猜到此事了,不过我等没这个权利去留,还是将名单按照原样交上去,不过周大人,说来这平南侯府的二娘子不是还在殿下宫中?殿下总得顾及着她,顾及一下平南侯府的名声与荣宠罢,怎的……”
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说,殿下对这陆娘子一点都不上心?
周石林慢悠悠回道:“谁说平南侯府的名声与荣宠便在这陆珏身上,顶上还有个呢。”
吴用被这一话一点,立刻转过弯来,回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平南侯府还有个大郎君,糊涂糊涂,那周大人,我先回去将名单拟出来,等下便上交。”
周石林嗯了声,让吴用走了。
到了晚间,关进十率府的陆承昌被放了出来。
一天一夜担惊受怕着自己会获罪,陆承昌睡觉都合不上眼,顶着乌青的双眼与憔悴的面庞回了平南侯府。
一回府,便感受到了府中阴云密布的惨淡气氛。
薛氏眼睛红肿,见着陆承昌像是见到了救星道:“侯爷,您终于回来了。您还有没有事,身上可有受伤?”说着,绕着陆承昌转了一圈。
“我无事,殿下恐怕只是想给我个教训,并非真要定我罪。”
陆承昌皱眉道:“可你怎么回事,我回来是件喜事,你怎么满脸愁容?”
薛氏眼泪又掉下来道:“侯爷,您回来我怎会不高兴,只是今日荫封名单下来了,没有珏儿的名字,听到消息后,我便差人去打听,说是今年荫封名额已满,等来年若有空缺,再补上。”
陆承昌脸色灰白:“补上?恐怕是补不上了,每年荫封人数早就定好,今年名额已满,难道明年后年便有空缺了?不可能的,看来珏儿的名字已经被划去了。”
薛氏本来抱着一丝希望,只期盼侯爷回来还能想想办法,可听侯爷这话的意思好似已经没有办法了。
“放开,不要拉着我,事情因我而起,陆云檀想要伺机报复让她冲我来,何必整这手段,”陆云玥冲进大堂,甩开了一直拉着她的婢子,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眼中满是倔强与怨恨,“我去向殿下请罪,再去给她赔罪,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惩罚哥哥?”
“胡闹!”陆承昌皱眉大声呵斥道,“你说的什么话?”
这一呵斥入耳,陆云玥眼圈又一红,撇过脑袋委屈道:“我说的哪里错了,当时她在船上说娘亲坏话,我就想教训教训她罢了,后面的事我自然是不想的,可谁知道她竟在殿下面前装委屈,现在事情弄得这般遭,她不就是挨了几声骂和一巴掌吗,大不了我还她便是了。”
薛氏看了眼陆承昌,将陆云玥拉到身边道:“你当时未把事情说清楚,导致你父亲错怪了云檀,这事确确实实是你做错了,也该你去宫里向云檀道歉的,只是……”
“只是什么?”陆承昌问。
“只是侯爷还未回来时,我就已经差人去东宫递了拜帖,想带着云玥一道进宫向云檀赔礼,可我们的人在宫门站了半天,宜春宫也没派个人出来,等了好些时候才有个小太监出来说见不了。”
话音落下,陆云玥疑惑地看向薛氏。
“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府中派人都如此敷衍,也不过就是见一面的功夫,怎么就见不得了?!”陆承昌气得狠拍了桌子一下,“那明日我亲自进宫,总不能拦我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