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眼睛一亮,忙接过银子咬了一口道:“够了够了!”继而瞪了一眼那男孩:“算你小子走运!”
事情解决了,看戏的人群也便散了。
只剩下蜷成一团的男孩,陆云檀靠近一步,鹿靴陷入雪里发出‘沙沙’轻响,就会使那小男孩身子抖擞一下。
她不再上前,只让尤姑姑带男孩去观里上点药。
之后尤姑姑来道:“药上好了,孩子防人防得紧,碰着他就要躲开,好在知道我们没有恶意,也便让上了。哎哟,娘子是没看到,那身上就没几块好皮,如今这个天也只穿了件麻衣,冻得嘴唇发紫。婢子瞧见这样子,还去找人问了一番。”
“问出什么了?”陆云檀问。
“那孩子是山下村子里的,两年前他娘得病去世,当爹的迫不及待就娶了个进来,进来的婆娘听说泼辣得很,一口吃的都不给这孩子,这两口子做得太绝,村子里没有不知道的。今日是他娘的忌日,想着过来上柱香,可哪有什么钱,于是动了歪脑筋。”
陆云檀听罢,轻叹道:“也是个命苦的。”
“婢子去打听的时候也碰着了高公公,高公公还询问婢子发生了何事,过会儿公公过来说殿下命等会儿下山时一道把人带下山。”
“是了,这条山路不好走,让他跟着我们一道走,”陆云檀想了会儿道,“再给点银两,叮嘱他切莫被发现了。”
尤姑姑应着。
待晨霭散了些,李明衍与陆云檀等人启程。
可启程前,陆云檀见左卫率的首领徐正英脸色凝重地与殿下说着什么,话说完,气氛瞬间严肃郑重了起来,甚至未走原来上山的路,而是换了一条路下山。
天色依旧暗沉,覆雪的山路也极为难走。
陆云檀没有坐在之前上山的马车上,启程之时,殿下让她随他坐在他的马车内,下山这段时间,她都没有离开殿下的视线。
她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
她不安地看向殿下,但殿下与平常无异,面色淡然,在暖炉上翻了下手,继而用手背轻微触了下她的手背,道:“这么凉,暖暖手罢。”
陆云檀乖巧应着,顺着殿下的话将手放于暖炉上方,烘着手。
烘手之即,听殿下道:“等下待在马车内,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车,除非我喊你。莫怕。”
此话说完,外头就传来阵阵马匹嘶鸣,激烈的刀剑相交声!
第21章 亲吻
◎就一下。◎
李明衍说完这话,就掀了车帘出去。
在车帘飞扬起的那一刻,凛冽冷风吹入,陆云檀下意识长睫微颤,直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铁甲寒雪。
漫漫雾霭之中混乱至极。
混乱中,十率府的卫率抵御着从山道旁的斜坡上冲下来的不少刺客。
李明衍径直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即刻接了徐正英递来的长弓,搭上三支雕翎箭,直射旁侧斜坡。
其动作之凌厉,速度之迅疾,无人敢挡,无人可见。
只听箭羽离弓之‘嘭’响,下一瞬间,就闻得斜坡上数声惨叫。
陆云檀紧着心掀,自殿下出去后她的那根弦一直绷在那里,见到殿下射了这几箭后,她连忙掀了一侧车窗帘。
冷雾虽挡着,但依稀可见坡上还有着不少刺客。
好大的阵仗!
宫城重重防卫不好下手,就趁殿下出宫来丹霞山时行动!
这般多的人,今日他们是势在必得了。
陆云檀视线忙去寻殿下的身影,可这么乱的场面,她根本寻不到殿下的身影,越找越焦灼,越焦灼脸色越白,就在这时,她听得高德胜在马车外急促道:“娘子不要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
可怎么会没有事情发生呢?
目前都这个情况了……不对。
陆云檀眼神一定,定在了山道旁的斜坡上。
隐约可见似有十率府卫率装束的人潜去,而这些人她之前都未见过,至少与随同来青云观的这批卫率不是同一批。
斜坡树林晦暗,雾霭浓重,但突然间,刀光瞬闪。
顿时,惨叫响彻,响到一半,戛然而止。
最后归为无声无息。
浓烈的血腥味阵阵传来。
以徐正英为首,在山道上的卫率们立即乘胜追击。
陆云檀见状,那因紧张一直抓着车窗边的手都放松了些,可这放松之际,高德胜惊喊:“娘子!小心!”
高德胜的话音刚落,一支着火的箭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斜坡上的林中射来,射往车帘。
“箭上有火油!”
不知是谁大喊了这么一声。
喊的同时,那本来不过带着一点火星的箭羽已经接触到了车帘,像疯狂的火龙吞噬了一整块车帘,熊熊燃烧了起来。
浓烟滚滚。
‘嗖!’
另一只箭又急袭而来,射到了陆云檀所在马车的马匹上。
马匹仰天长嘶,狂奔而逃!
被浓烟熏得眼睛都殪崋张不开的陆云檀一下子撞在了车厢内,撞得头疼欲裂,而眼前的火焰也即将要蔓延到里面。
李明衍见状,眼底猩红瞬起,手中马鞭厉甩,疾驰追去。
“殿下!”
“殿下!”
“殿下小心!”
高德胜与徐正英等人面容慌张,连忙随上。
山道上覆满白雪,马匹又在发狂,马车下山道的速度快得肉眼都几乎看不清。
但李明衍穷追不舍,虎口被磨得鲜血淋漓。
疾如雷电,马蹄声如雷鸣。
“云檀!”
陆云檀在昏迷边缘,听得殿下的这一声喊,硬撑着身子爬向马车口。
可马车口都是火焰,且车厢摇晃得厉害,她意识也模糊至极,她爬了几次都爬不到马车口,于是死咬着嘴唇,尝到血腥味,拼命到马车口处。
山风凛冽,寒雪飘摇,烈火熊熊。
陆云檀整个人摇摇晃晃,也几乎要跌落下去,身上的皮肉隐隐灼热,炙疼。
她看着驰骋于前的李明衍。
“云檀!跳过来!”
“跳过来!”
“信我!马上跳!”
她自然是信殿下的,她怎么会不信殿下呢?
她永远都会信他。
不顾动作要多危险,生存希望要多渺小,陆云檀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直往李明衍的方向跳去——
李明衍伸手将人大力揽进怀里。
揽进怀中的那一刻,陆云檀瞬间红了眼眶,殿下搂她极紧,似乎也听得了一声慰叹。
李明衍保证人没事后,单手狠拽缰绳,拉住马匹!
山道之滑,马蹄几近要嵌进雪土里才停下来,与此同时,身后徐正英与高德胜等人也追了上来,见二人都没事,总算放下了心。
刺客几乎都被歼灭,也留下了几个活口,徐正英等卫率打算带人回去审问。
刺杀当朝太子,这事太大,必得马上回宫调查。
李明衍为尽快赶回宫,打算骑马回京,陆云檀吸入太多的浓烟且脚踝处被烧伤了,身子虚弱,只能坐马车。
但几辆马车都被毁得不成样子,只剩了几辆小马车,那小男孩也在其中一辆中。
如今小男孩自然也下车了。
李明衍的视线从头到尾将陆云檀看了一遍,最后定在她的脚踝上,道:“让尤姑姑陪着你,马上回宫,回宫便让太医过来看看。”
陆云檀与李明衍对视一眼,又垂眸,恰就看到了他虎口处的恐怖伤口,忍着泪意嗯了声。
一旁的尤姑姑道:“那娘子上马车罢,我们马上出发了。”
如今这情势,实在太危险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刺客会追上来。
陆云檀走到马车边,想再回头看一眼殿下,可这一眼,就瞧见本站在殿下旁侧的那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殿下后侧。
手握锐匕,从殿下背后直直刺入。
**
深夜,东宫亮如白昼,无数宫人于宫廊下来往匆匆。
内宫与东宫连接的通训门,皇城与宫城隔着横街处的永春门,还有东宫正门嘉福门,不少人与轿撵匆忙通过。
——整个皇宫都轰动了。
太子殿下遇刺了。
崔时卿听到下人匆匆来报此事,当下只觉得眼前一黑,随意披了件外衣,连轿子都等不及,跨上马就赶往宫城。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东宫,且不知有多少人借探望的机会打探消息。
但以奉仪门与奉化门为界线,东宫以内围得如铁桶一般。
连崔时卿想过奉化门都被羽林军好生盘问,好不容易才能前往东宫的承恩殿,连过去的路上都得是东宫的大太监亲自带路。
快到了承恩殿,崔时卿快步上台阶,焦急拱手道:“郑老!”
“望渊,你来了。”郑合敬平日里精神抖擞,如今看着像是老了几岁,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疲惫道。
“是,郑老,听到消息我便赶紧来了,殿下现在如何了?”崔时卿说着,眼神直往承恩殿口看。
“还不知情况,太医在医治,圣上也在里面,”旁侧,一白发老者走出了阴影,沉声道,“只盼着个好啊。”
“梁老也在,”崔时卿见到这白发老者,拱手鞠躬,但焦急丝毫未褪散道:“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太子殿下在哪里遇的刺?十率府卫率怎么保护的殿下,使事情至此地步?”
“当罚!”郑合敬听崔时卿提及十率府,那带有几分疲倦的浅灰眉眼立刻压下,厉声道,“此事休想罢休。”
郑合敬平日里多温和善言,难得这般动怒。
白发老者乃御史中丞梁克恭,他都忍不住看了一眼郑合敬,继而慢声道:“太子遇刺,乃动摇国本之大事。”
崔时卿皱眉,再想问些什么,只见承恩殿的大门已被推开。
李成乾阴沉着脸大跨步而出,其身后跟着中书令萧山京。
承恩殿前的众人皆行礼。
“老臣见过圣上。”
“臣叩见圣上。”
……
“都起来,”李成乾眼底深暗,全然看不清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言语就似这寒冬,冷得令人发颤,“你们来了,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真是天大的胆子……查!给朕查!”
“你。”李成乾指了指郑合敬,又指着梁克恭,“还有你,盯紧了。”
“传旨下去,京兆尹范琨主查太子遇刺一案,尚书左仆射郑合敬、御史中丞梁克恭辅查,”李成乾甩了甩手中的碧玺,发出砰砰的响声,声音愈发冷,“十率府护卫不当,左右卫率,杀,左右虞侯率,杀,左右内率,杀。”
崔时卿每听着一个‘杀’字,眉心便跳一下,沉声道:“圣上,十率府虽护卫不当,但法不责众,且案情还待调查……不如等殿下醒来,关于十率府的处置,再做定夺。”
萧山京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眸轻瞥崔时卿,继而收回视线,慢声道:“臣以为不然,十率府护卫不当已成事实,无需多辩,如今太子殿下都未苏醒,他们安能苟命?”
李成乾捏着手中碧玺,看向郑合敬道:“你是太子的老师,那你呢,你怎么看?”
郑合敬沉默半晌,缓缓叹了口气道:“圣上提及臣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臣自然有私心,恨不得杀了贼人,至于十率府一众人等没有护卫得当,也按规当斩,但殿下到底不只是臣的学生,也是大魏的太子,此番杀令若下达,恐怕对殿下的名声不利,臣自当要放下私心,保全殿下的名声,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崔时卿暗吁一口气。
而李成乾面上什么神情都没有,轻哼了声道:“郑合敬啊,你想得倒周全。”
说完这话,李成乾让高德胜去把陆云檀传唤至东宫的光天殿,继而转身离去。
**
整个宜春宫,阒寂无声。
尤姑姑出西殿去端汤药时,娘子坐在榻上,搭着藕臂半枕在檀木桌案上,神情木然,等她端汤药回来,娘子依旧是这个姿势。
墨发披散,白布包着额头与后脑的伤口,脸色没有一点血色,空洞的目光盯着某一处。
宛若一朵开败颓谢的春花。
尤姑姑轻手轻脚进殿,将汤药放在一旁,担忧劝道:“娘子……之前高公公也派人来过了,说让娘子放心,殿下无碍了,明日就会醒来,我们先喝药罢。”
“既在昏迷中,又怎么能说是无碍,他不过是传话让我安心。”陆云檀沉默许久,低声道。
可她怎么安得了这心。
“高公公存着好心,娘子也明白,此事着急不来,”尤姑姑道,“听圣上进承恩殿时盛怒非常,定会彻查此事,害殿下的贼人与那些刺客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们的圣上,”陆云檀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哪里会允许他人这般挑战他的威严,殿下终究是太子,刺杀他亲自册立的太子,盛怒也在意料之中……”
尤姑姑听出了娘子言语中的几分嘲讽,眉心一跳:“娘子……”
尤姑姑话没说完,只听陆云檀发出了一声笑,笑声极轻极淡:“我明白的,姑姑,我不该说这话的。只是,我当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我怎么还能坐在这里,应当给殿下抵命才是。”
那个男孩,是她救的。
她救的人,把匕首狠狠捅进了殿下的胸膛。
她罪该万死。
“娘子说的什么话。”尤姑姑上前轻抚陆云檀的长发,柔声劝慰道,“娘子没事,殿下才会安心。”
陆云檀听完这话,闭眼叹了口气,沉默着。
“娘子不要再想了,先把药喝了罢。”尤姑姑见陆云檀这般,哪里不揪心,可承恩殿已然躺了一个殿下,如今这宜春宫还要倒下一个吗?
陆云檀将头埋进臂弯,摇头,许久之后才慢慢地、低低地道:“姑姑,我在想今日丹霞山上发生的事。”
没等尤姑姑说话,陆云檀继续闷声道:“丹霞山之事,是先以那男孩混进行列,再于下山路上派人伏击,诱人耳目,在没有设防之时,那男孩才开始动手,明眼来看他们是一伙人。”
“可姑姑,我觉得奇怪极了……殿下所掌领的十率府,个个精锐,骁勇善战,甚至可比肩北衙禁军,连南衙十六卫都稍有不及,京内还能找出哪支军队可比拟?”
“既明知打不过,在丹霞山上时,他们的人数却如此之多,似是倾巢而出,如果只是为了诱人耳目,何须这般多人。”
“如若是想着双重谋划,下山埋伏不成,才让男孩动手,那打至后期,已知毫无胜算,何不后退保全,反倒有着几分孤注一掷的气势……除非,他们不知还有男孩这一人,又或是说,他们并非一伙人。”
“他们并非一伙人……”陆云檀低声重复了这一句,继而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