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势不对急忙开溜,走时恭敬一揖道:“不过既然宋大人已经到场,那崔某也就不多——”
宋鹤卿一把将人拦住,笑道:“着什么急,崔御史如此热心,本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不如就由崔御史协助本官审理此案,想来中丞大人也能理解,崔御史意下如何?”
崔群青笑容僵住。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了,好端端放着御史台的清闲差事不要,来给他大理寺打工。
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出完这口恶气,宋鹤卿从张宝手里接过验尸笔录,看到“尖头刀”三个字时,宋鹤卿毫不掩饰地皱紧了眉头,俯身低头仔细研究起尸体的伤口。
“绝不会是尖头刀。”宋鹤卿用视线量着满是血块的伤口,忽然语气笃定,“是菜刀。”
“菜刀?”
张宝见状连忙命人搜找,一番下来对宋鹤卿道:“回大人,没有菜刀。”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胥吏一声大喊:“少卿大人!井里有东西!”
宋鹤卿快步走出去,身后跟了一干人,整齐聚集在客栈后院。
此时正值卯时,天色由漆黑变为朦胧墨蓝,光芒不大,但足以让人辨物。
宋鹤卿看着手下人将井中异物打捞上来,定睛一瞧,正是他们方才想要寻找到的菜刀。
菜刀被水泡过,上头的痕迹已经被冲刷干净,单看并无异样之处,但若细瞧,便能看到刀刃上有几处细小豁口,豁口里卡着半星血红皮肉,确是凶器无疑。
“报案人是谁?”宋鹤卿问。
张宝道:“回大人,是这客栈的跑堂,名叫马大壮。”
“尸体也是他发现的?”
“这倒不是,据马大壮所说,尸体是一个叫唐小荷的小子发现的,好像是外地来的,钱被偷了,白九娘就好心收留了他。那唐小荷为了报恩,就整日在后厨帮忙烧菜做饭,厨艺似乎还不错,有他做饭的这几日,修缘客栈生意比以往好了不少。”
宋鹤卿眼盯着菜刀,嘴里喃喃念道:“唐小荷……”
崔群青挠着后脑勺嘟囔:“听着怎么那么像个娘们儿的名字?”
宋鹤卿没理他,继续又问:“唐小荷现在何处。”
张宝道:“被带回大理寺审讯了,连同马大壮及客栈其他闲杂人等,也都被带了回去。大人当时头疼未愈急需歇息,属下未敢惊动大人。”
再不敢惊动,也还是惊动了。
宋鹤卿长舒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转身前往客栈前门,同时道:“此地封锁,查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留下一部分人继续搜查案发之地,尸体和凶器一并带回大理寺——”
说话间他人穿过暗门步入客栈大堂,一眼看到了楼梯口处桌子上的一碗面。
面条经过一夜的泡发,已经坨成了一团面疙瘩,软趴趴白惨惨,招惹来一堆虫子蚂蚁啃噬。
“这碗面也带回大理寺。”宋鹤卿皱眉嫌弃道。
少顷,大理寺讼堂中。
唐小荷因受了太大的惊吓,到了大理寺又跪着被提审了大半夜,身体早已支撑不住,上半身摇摇晃晃就要倒下。
主簿王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唐小荷!”
唐小荷浑身一激灵,忙道:“草民在!”
王才道:“照你所言,你之所以能够发现白九娘的尸体,是因为你半夜害饿到厨房找食吃,可你也说了,白九娘上半夜曾亲自给你送饭,你以不饿为由没有开门。前说不饿,后又害饿,前言不搭后语,究竟哪句是实话!”
唐小荷表情愣住了,隐约感到大事不妙,结结巴巴道:“草……草民说的都是实话啊。”
“一派胡言!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本主簿!”
唐小荷人慌了,急得泪花直往外冒:“不是啊主簿大人,我没有戏弄你,我承认我那时候确实饿,但天到底太晚了,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让九娘姐……啊不是,我让白掌柜进我的房中,那不是损害她的名声吗?”
“可按其他人口中供词,白九娘时常到厨房与你打情骂俏,你也未曾避嫌过,还与她有说有笑,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唐小荷忍不住在心中咆哮:“因为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她病急乱投医,转身抓住了身旁马大壮的胳膊,着急道:“马大哥,你给我作证,我和白掌柜是清白的,我和她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马大壮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眼瞧着唐小荷,眼神突然变得古怪,嘀咕出来一句:“我早让你离掌柜的远点,你偏不听……”
唐小荷崩溃,嗓音已沾哭腔:“不是这样的!马大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堂外传来胥吏一声高亢的通传——“少卿大人到!”
王才连忙起身相迎,快步走去行礼道:“属下见过少卿大人。”
宋鹤卿扫了眼讼堂中的场面,走向公案问:“审讯的怎么样了?”
王才跟在后面回禀:“客栈伙计杂役,加上住店的,总共十三个人,全审过来了,基本都有人证,供词也清晰。就一个叫唐小荷的,供词前后不搭,说话自相矛盾,属下这正重审着呢。”
宋鹤卿闻言眉头一跳。
又是唐小荷。
他走到公案后坐好,视线扫到堂下一片黑黢黢的脑袋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便左手揪了揪眉心,右手随意落在案上的青玉竹节臂搁上。在朱红袖口相衬下,可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质皎白若美玉,干净无暇若竹节。
揪完眉心,宋鹤卿放下手,目光再度落到底下跪了一片的人身上,启唇道:“唐小荷何在。”
作者有话说:
其实女主在这个地方要改名换姓更符合逻辑一点,但感觉容易拖沓节奏增加不必要情节,所以没用(以后强迫症犯了可能会修),女主假户籍被验然后成功蒙混过去的情节也是有的,不写也是因为觉得这段有点无聊(望天
第3章 熟人作案
◎少卿厌食◎
头顶响起的声音宛若一记重锤,重重抡在了唐小荷的心上,震得她浑身打颤。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心情留意,这位朝廷四品大员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草,草民在。”唐小荷哆嗦道。
那令她恐惧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唐小荷下意识咬紧了牙关,缓缓抬起了头。
随着视线上移,朱色锦袍逐渐落入她的眼底,像极了昨夜里看到的满地鲜血,触目惊心的红。
“啊!”
唐小荷惊呼一声,连那高座上的人的脸都没来得及看清,便赶紧垂下了眼睛,两眼涌出汹涌的泪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鹤卿往下打眼一望,只见跪在那的“少年”生了副雪白皮囊,五官清秀,满面稚气,神情惶恐不可自抑,跟只受惊的鹌鹑一样,全无预想中的市侩圆滑之气。
他顿时感到狐疑,想到任职大理寺少卿至今,虽时间不长,但办的案子多,亲自审讯过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对面相也算颇有研究,一个人的心思正不正,基本能被他一眼看出。
这唐小荷无论怎么瞧,都是个普通的半大孩子,还是属于胆小不经吓那类,不像是犯奸耍滑之辈。
宋鹤卿稍加思忖,肃声道:“唐小荷,本官问你,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唐小荷只觉得头顶上跟压着一座大山似的,两耳都嗡嗡响,止不住哆嗦着回答:“回大人,草民我虚岁十七。”
那就是只有十六了。
宋鹤卿皱眉:“这么小的年纪,谁教你的厨艺?”
唐小荷吞了下喉咙,紧张到咬字不清:“是我奶奶,她老人家自年轻时便修炼出一手好厨艺,什么菜都会做。可惜酒楼行不要女子,所以她一生也只忙碌于自家厨房,我继承了奶奶的厨艺,不愿跟她一样就此埋没,便来了京城,想闯出条出路。”
宋鹤卿听出她声音虽小,说话却极有条理,更加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低头继续翻着其他人的供词道:“本官知道了。”
唐小荷长舒口气,身体险些瘫软到地面上。
刚放松警惕,头顶那声音便就又响了,只不过这回不是叫她的名字,是叫马大壮。
“马大壮,本官问你,昨夜正子时到子时三刻,你可曾听到后厨传出异样声音?譬如争吵打斗声。”
马大壮目光闪躲,说起话来含糊不流利:“草民……草民昨夜睡得沉,什么也没听见,后来被惊醒跑过去,看见的,看见的便是那些了……”好像是下意识的,他将手往衣衫上蹭了蹭,想将上面早已风干的血迹擦掉。
他和唐小荷同样满身血污,手上鞋上都是血,这是误闯入案发地的证明。
宋鹤卿的目光从马大壮的脸上落到他的身上,视线定格片刻,沉声道出一句:“睡觉不脱衣服?”
按正常人睡觉听到惨叫声,醒来应该第一时间跑过去察看情况才对,连鞋都不见得顾得上穿,可这马大壮的衣物却里外有序,不像唐小荷,身上只沾血的一袭中衣。
“回,回大人,”马大壮眼神忽然闪躲,“草民忙活一天,夜间太累,习惯和衣而睡。”
宋鹤卿点了下头,眼眸微眯,又注视了马大壮片刻,方将视线收回。
之后又叫了几个人的名字,相当于重新审讯一回。审讯完,该放的放,该关的关,一切都等案件水落石出再行定夺。
唐小荷倒霉催的,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案发现场的人,又没有人证证明清白,很理所应当地被当嫌犯打入大理寺大牢。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唐小荷抓着牢栏激动大喊:“不是我做的!我来京城只是为了进天香楼当厨子,我有什么动机去杀人,再说九娘姐对我那么好,我不知恩图报就算了我还害她?我还是个人吗!”
狱卒烦了,过去一鞭子抽在了牢栏上:“老实点!再嚷嚷把你舌头割了!”
唐小荷被吓得炸毛,顿时安静下来,只不过两眼仍是泪汪汪,鼓了鼓勇气再次嗫嚅道:“大哥,您就帮我给少卿大人说说情吧,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有要紧事在身上,天香楼三月初一就要招工,这都马上二月末了,我真的耽搁不起啊。”
狱卒又威胁她几句,理也没理她,转身走了。
唐小荷往外使劲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哎哎大哥你别走!你回来!回来!”
见人头也不回,唐小荷急得直跺脚,转脸看到隔壁牢房里沉默背坐的马大壮,顿感狐疑道:“马大哥,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咱们都被关起来了,万一真被当成凶手处置怎么办?”
谁料马大壮双肩一沉,转脸瞪大眼睛对唐小荷喝骂道:“你能不能安静点!老子真想一刀也把你劈了!”
唐小荷瞬间倒吸凉气,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找个地方坐下歇息。
但歇了没有眨眼工夫,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眼死死盯向马大壮的背影,眼波乱颤,神情惊悚。
她在想,他刚刚为什么要说“也”?
另一边,大理寺内衙,书房之中。
阳光透过轻纱窗子,直直照射在布局正当中的岁寒三友图上。图画前,摆放了一张花梨木的平头案,案上堆满了卷牍文书,卷上的合上的,批过的未批的,平地高楼起,小山挨大山。
宋鹤卿捶了捶发涨发昏的头,又将供词仔细看了一遍,道:“交代你个事。”
崔群青坐短榻上,正忙着对镜子打理额前那两缕须须,闻言眉头一拧,不情不愿地收起镜子说:“少卿大人何事之有啊?”
宋鹤卿无视姓崔的那股消极怠工的散漫劲儿,一本正经道:“大理寺人手不够,我也不想打草惊蛇,你带上御史台的几个胥吏,乔装打扮一番,去探探马大壮的底细。”
说着便找出户籍递了过去。
崔群青起身过去接过户籍,看到上面籍贯那一栏,皱了下眉道:“啧,这可真够远的,来回也得小半个月了。不过当晚那么多人,你怎么会怀疑是他?他可是报案的人啊,万一是哪个住店的家伙贪图老板娘美色,拖去后厨施暴未果,愤而杀人呢?”
宋鹤卿果断摇头:“这不可能。”
崔群青一愣:“这么肯定?”
宋鹤卿:“还记得带回来的那碗面吗。”
“那碗面没倾没洒,安安稳稳落在了楼梯口的桌子上,结合唐小荷所言和尸体死亡时间,可以判断出白九娘下了楼梯放下面碗,接着便走去了后厨,若是不熟的人逼迫她,她会这么自然的过去,一点动静都不发?所以说,这极大可能是一场熟人作案,首先排除的便是住客。”
崔群青听他说完,想开口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犹豫半天终究脚一跺身一转,咬牙切齿道:“小爷我就不该来凑你们大理寺的热闹!”
现在可好,热闹看完了,牛马也当上了。
书吏何进提着食盒前来送饭,走到门口见监察御史拉着个大脸从里出来,热情好客道:“崔大人这是往哪儿去?何不留下用些吃食?”
崔群青大步朝天,心情一不爽,世家子弟的跋扈劲儿便出来了,眉梢一挑没好气道:“吃个屁!本官忙着呢!拿这劳什子去堵你们大人的嘴吧!”
何进依旧热情,面上挂着基层工具人的标准笑容:“好嘞,崔大人慢走,小的不送。”
但等迈入书房以后,“工具人”,绷不住了。
何进小腿肚子直打寒颤,战战兢兢揭开食盒的盖子,将里面的吃食端出,小心翼翼递到宋鹤卿面前,强颜欢笑道:“少卿大人,该用早膳了。”
宋鹤卿满脑子都是白九娘的死状,连伤口的形状,流血程度,皮肉卷缩程度,各种细节全部历历在目。
然后他一抬眼,看到了盘子里的肉。
熟的,肌肉纹理分明的,颜色通红的肉。
他看着肉,肉看着他,看着看着,肉腥气钻入他的鼻腔中,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势直接通遍四肢百骸,最后化为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他的胃。
“呕!”宋鹤卿吐了,头都抬不起来。
何进急了,连忙摸起盂盆去接,又吩咐人赶快去叫郎中,等回过神来,他紧张不安地看着呕吐中的少卿大人:“大人您这回可还没咽下去呢,怎么这就开始吐了,您到底是怎么了?”
宋鹤卿干呕不止,手抓住案上的折子,五指无力地蜷缩收紧,白皙肌肤下爆起根根青筋,青筋轻颤发抖,连指尖都出现了难耐急切的粉红。
呕了片刻,宋鹤卿趁着喘气的工夫,扯起沙哑的嗓音,疲惫而平静道——“把这肉给我端下去。”
何进为难:“不是大人,您都已经好几日没正经吃顿饭了,再不吃身子真受不住啊。再说您看这驴肉多新鲜,膳堂特地买的早上现宰的驴,听说肉拿到手里都还冒着驴身上的热乎气儿呢,您说您把这肉拿白面馍一卷,再往嘴里一咬,多舒——”
“滚啊!”
宋鹤卿突然一个起身,把盘子摔回食盒,又把食盒摔到何进身上,摔完似乎觉得不过瘾,连带那些批不完的卷牍文书,也通通摔出去,红着眼睛张牙舞爪道:“带着肉给我滚出去!厨子也滚!这些也滚!都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