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饭都顾不上打了, 大马勺一丢接着问:“好好个大活人怎么会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胥吏挠着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朱家人说,从发现案发现场便没找到新娘子,整个朱家上下搜了一遍, 就是连抹人影都没有。”
唐小荷百思不得其解:“这可就怪了。”
胥吏本想再张口,忽然被身边人提醒了下, 转头一望发现是何进来了膳堂,立马闭嘴不提, 捧着饭碗找地方吃饭去了。
何进脸色奇差, 说是失魂落魄都不过分,一路耷拉着头脑来到打饭窗口,提起食盒一放, 话都没心思说。
唐小荷看他这样子, 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打饭时顺口来句:“外头人又不是不管饭,怎么还特地回大理寺打饭吃了。”
何进发了许久的愣,跟没听见唐小荷说话似的, 过了一会儿方缓慢道:“大人吃不惯那边的饭, 让我回来打饭。”
唐小荷故作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除此便没再多说别的, 打好饭便提醒何进:“饭好了。”
哪想这一瞬间何进跟受什么刺激似的,忽然抬脸看着唐小荷,激动无比道:“小厨你说,朱承禄怎么可能会是小翠杀的呢?她一个弱女子,素日连条鱼都不敢杀,她怎么可能会杀人?少卿大人他说的不对,不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的!”
何进疯魔起来,换了个人一般大声质问。
唐小荷吓了一跳,怕他伤人,又怕他自伤,忙让其他胥吏安抚制止住他,可此时的何进怎会轻易消停,大有魔怔无法自控的架势,最后还是哪名胥吏趁他不备给他后脖颈来了一手刀,场面才算安静。
唐小荷直叹气,看着昏迷中的何进,既是心疼他,又是不理解命运的造化弄人,心说:“一夜工夫喜事变丧事,好好一对新人,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连累的其他人也哭的哭疯的疯,老天爷这是在造什么孽啊?”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干脆拎上食盒,准备借着送饭的名义去朱家走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
朱家,婚房外。
宋鹤卿正观察着这四周地势,不提防便听耳后出现道熟悉的声音——“吃饭了。”
他一转头,见是唐小荷,未免感到诧异:“何进呢?”
唐小荷白他一眼,道:“你说何进呢?这件事除了两方老人外,受刺激最大的就是他了,让他歇段时日吧,没疯算好的了。”
宋鹤卿点头,未再多言,从唐小荷手里接过食盒,就地将肚子填饱。
唐小荷今日做的菜是糖醋里脊与拔丝番薯,糖醋里脊还热着,拔丝番薯有点凉了,但因此糖丝变得更脆,番薯的口感也更软糯。
宋鹤卿素日不嗜甜,今日却破天荒把这番薯吃完了,沉重的心情也有所缓解。
唐小荷一直等到他快吃完,方问:“我听何进说,你怀疑朱承禄是小翠姑娘杀的?”
“不是怀疑,是情况摆在这。”宋鹤卿道,“朱承禄死的当晚,只有她是离他最近的人,可等天亮,朱承禄的尸体被发现,她却不见了,由此看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畏罪潜逃。”
唐小荷皱眉:“可是理由呢?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子,有什么理由去杀自己的新婚丈夫,何况朱家这么有钱有势,她过门后享福都享不完,为何要给自己找罪受?”
宋鹤卿抬眼瞥她一下:“可这些,也只是你觉得不是吗?”
唐小荷哑然。
宋鹤卿舒口气道:“正常人是难以揣测杀人犯的心思的,琢磨再多也是白琢磨,你别想了,回大理寺去吧。”
唐小荷心里闷闷的,但也没什么好说,只好拎起食盒打道回府。
但在他二人说话的这片刻工夫,朱家大门口发生了点变故。
小翠爹娘闻讯而来,将门口堵了个严实,口口声声管朱家人要女儿,偏朱家里头还乱着,没工夫接待这二老,二老便哭天抢地,谁劝都不走。
唐小荷被这场面吓到,担心出去被误伤,步伐也不敢往外迈了,只好回过头再去找宋鹤卿。
宋鹤卿当时已回婚房继续调查线索,房中两扇窗户开着,浓重的血腥气有所消散。
婚床上,朱承禄的尸体被运送到大理寺由仵作仔细检验,徒剩下一大滩暗红血迹干在大红被面上,乍一看,有点分辨不出哪个是喜庆的红,哪个是人命的红。
宋鹤卿站在窗前,仔细思索着。
案发现场门是从里锁着的,说明凶手绝对是从这两扇窗户的其中一扇逃离,可他刚才在外面看过了,出了这窗,外面便是高大的院墙,要想从最近的门出去,只能绕墙而行,但那样又会经过人多眼杂的前院,新婚夜里朱宅繁闹,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从人多处走,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最保险的一条,就是越过这墙,直接抵达宅子外面。
可问题又来了,宋鹤卿虽然没见过那小翠姑娘,却没少从何进口中听说过,她一个自幼长在深闺的少女,哪有越这三丈院墙的本领?掰断凳子腿他还能解释为单纯力气大或者借用其他工具,但这飞檐走壁的本事,可不是想有就有的。
宋鹤卿正狐疑,听到房门外的动静,转头见是唐小荷回来。
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连忙紧紧抓住那想法,对着唐小荷道:“进来。”
唐小荷本欲跟他解释自己为何回来,见他这反应还挺意外,进门走向他道:“干嘛?你知道门口那边的事情了——啊!”
唐小荷话未说完,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地眩晕,待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被宋鹤卿扛在肩头,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碗碟稀里哗啦摔个粉碎。
“宋鹤卿你干什么!”唐小荷被吓坏了,挥拳不停砸着他的后背,“你断案就断案,扛我干嘛!你放我下去!”
宋鹤卿未理会她的叫闹,两眼望向窗口,沉声道:“扛你就是为了断案,安静点,办着正事呢。”
唐小荷正要问他是什么正事,失重的感觉便突然袭来,宋鹤卿居然带她一跃而起,踏窗飞往高墙!
唐小荷快被吓哭了,被迫跃出窗口时说话已带哭腔,嘴里骂道:“宋鹤卿你个混蛋!太高了我害怕!”
宋鹤卿未理会她,等到脚尖稳稳立在墙头上,方松手将她从肩上放下,改在拦腰抱在怀中,代价是原本一条胳膊能解决的事情,现在要用到两条。
但这个姿势比方才要有安全感不少,唐小荷也确实安静下来,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
她的脸颊贴在宋鹤卿的胸口,耳边是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宋鹤卿窄瘦的下巴,以及线条清晰到近乎凌厉的下颏弧度。
他的神情很严肃,可以看到眉峰是皱着的,透着股生人勿进的冷。
怀抱却相当温柔。
唐小荷目不转睛看着他,心脏狂跳不止,开始是因为害怕,后来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头脑都在跟着逐渐发昏。
而与她相反,宋鹤卿的头脑此刻异常清晰。
他抱着唐小荷,想象着自己是凶手,怀中是早已晕厥的新娘子,多一个人,动作肯定会不便,即便是深夜,也有被人发现的风险,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相当隐秘的落脚点,以防暴露。
宋鹤卿在墙头四望,终于确定下来要从哪个地方落下。他走过去,正欲动身,视线无意间往脚下一落,浑身便倏然定住。
唐小荷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发现了点东西。”宋鹤卿道,嗓音发沉。
“什么东西?”
“脚印。”
宋鹤卿的目光化为精尺,一寸寸量过那脚印的长宽,笃定道:“男人的脚印。”
短短片刻,只因这脚印,他的心境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发现,原来唐小荷说的确实没错,凶手很可能不是新娘,或许新娘从开始就被凶手敲晕,凶手处置完新郎,再将新娘从窗口带走,虽然多个人会使动作不便,但女子身材纤细,对男人而言,算不得吃力。
起码凭这脚印便足以断定,凶手确实是男子。
这时,后宅北院外传来嘈杂,闹出动静不小。
宋鹤卿收回心神,又多看了那脚印两眼,紧接着便带唐小荷跃下高墙,放下她,抬腿往动静的方向走去。
唐小荷头脑还嗡嗡着,原地回了会儿神,连忙去追宋鹤卿:“你等等我!”
北屋外,朱夫人披头散发,举止疯癫,不顾身后追着的众多丫鬟婆子,逢人便道:“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来了!她回来报仇了!”
就连宋鹤卿赶到,也被朱夫人一把抓住,听她瞪大双目道:“一定是她,就是她!她说过她会回来的,现在她回来了,禄儿被她害死了,我也快了,我也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宋鹤卿霎时惊住,立马问她:“他是谁?”
朱夫人五官抽搐,眼神闪烁跳动,听不见宋鹤卿的问题似的,仍是不停重复道:“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说过,她不会放过我们的,她回来了!”
宋鹤卿正要仔细再问,朱万三便已赶到,一把将朱夫人拽到身后,给宋鹤卿赔礼道:“让宋大人见笑了,我夫人承受不住禄儿去世的悲痛,人已经疯了,我这就将她带回去好好看着,宋大人莫要见怪。”
宋鹤卿摇头,看着朱万三将朱夫人带回北屋,心中虽有莫大狐疑,但见朱万三也一副恍惚无神的样子,自不便在当下追问。
而在转身回屋的路上,朱夫人神神叨叨,还是不停念叨那句:“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愉快的谁是凶手环节
第59章 雪梨
◎罗刹鸟◎
大理寺里, 朱家上下奴仆,乃至昨日接亲的少女,全被带到讼堂审问, 挨个审问过来一遍, 得到的结果分外令人惊讶。
按照他们所言,自新娘被迎入宅中婚房,便有不少女眷同在婚房中, 直到新郎回来才陆续退下,那时已近丑时二刻,大家都累得很,领过赏钱便有家的回家, 该歇的歇下。但即便再累,总归有留下几个人守在外头供新婚夫妻差遣, 整夜不会离开。
那几个留下的婆子拍着胸口保证,说当夜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进入婚房, 房中也没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动静, 当时几人还纳闷来着,觉得安静过了头,不大对劲, 哪知还会有这种惨事发生。
宋鹤卿听完, 心底疑惑油然而生。
他在想,假设当时房中是新郎新娘两个人,新郎入内,新娘的盖头肯定是揭开的, 凶手无论是从窗口还是以其他手段进入房中, 都必定会惊动二人, 无论是先对哪个动手, 另一个都肯定会大声呼救,不至于丁点动静发不出。
最关键的,是朱承禄遇害时身上衣物齐全,不像是行夫妻敦伦时被害,这点足以证明案发时间在他进房不久,或许是刚进去便已被控制。同时也足以说明,新娘在他之前便已落入凶手掌中,故而无法呼救。
然而问题又来,据婆子们所说,她们是在新郎进房后才退下,便可保证,新娘当时的情况是完全正常的,并且房中肯定不会留有第三个人在场,女眷们只会让夫妻二人独处,岂会留人扫兴。
这样看,最初的推测便就又不成立了,因为凶手是没有机会留或者躲在房中的。
矛盾的地方太多,宋鹤卿刚清晰些的思路又被打乱,揪着眉心很是想不通,只能接着审。
这一审便从下午审到了晚上,转眼便又到了用饭的时间。
唐小荷提着食盒来到讼堂,见讼堂空无一人,该走的都走了,只剩下宋鹤卿埋首趴在公案,看样子好像是睡着了。
不过唐小荷知道,今夜就算是守门的狗睡着了,宋鹤卿也不会睡着,这家伙心思一重精神便好,除非将那部分精力消磨出去,不然休想歇息。
想到这,她下意识一惊,心想我什么时候这么了解他了。心头划过丝古怪,唐小荷没多想,走过去敲了敲公案,道:“青天大老爷醒醒,吃饭了。”
“没胃口,不吃。”宋鹤卿闷声闷气道。
唐小荷轻哼一声,道:“行啊,这顿不吃下顿也不用吃了,下下顿也不用,我走了。”
宋鹤卿立马起身夺过食盒,自己动手端碗布菜,低声抱怨:“激将法都会了,成日不学点好。”
唐小荷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但她念着他此时心情不好,便没打算同他斗嘴,只恭维道:“那还不还是少卿大人教得好,领头的聪明,手下人又能笨到哪里去,你说是不是?”
宋鹤卿心中熨帖愉悦不少,嘴上死要面子:“油嘴滑舌。”
唐小荷没跟他计较,上半身靠在案上,双手托腮看他吃饭,顺口问道:“我从回来便在厨房忙活了,也没朝人打听,怎么样,案子可否有点眉目了?”
不提还好,一提宋鹤卿头脑便疼,放下筷子重新闭眼揪起眉心,长叹口气道:“很怪,非常怪,且不说凶手为何会以那种手段折磨新郎带走新娘,单说朱承禄死的样子和死亡时辰,与下人们口中供词根本就对不上。你说一个杀人凶手,是如何混入朱家大宅,再藏在婚房,中间不惊动任何一个人,再在新郎新娘俱在的情况下,以什么手段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动静,犯下此等大案?”
唐小荷认真听完,然后老实摇了摇头。
宋鹤卿:“……”
宋鹤卿:“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唐小荷:“你知道我不知道便该知道即便说了我也不知道。”
宋鹤卿:“那你知道什么?”
唐小荷指了指饭菜:“我知道你再不吃饭,它们便该凉了。”
白痴对话进行到此,宋鹤卿认命似的抿唇点了点头,伸手捏了把唐小荷的脸,语重心长道:“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唐小荷最烦别人掐自己脸,正要跟宋鹤卿急眼,便听宋鹤卿大为震惊的鬼叫道:“不是吧唐小荷!你把中午的剩菜拿给我吃啊。”
唐小荷拍案而起:“放屁!这明明是我晚上新做的!”
宋鹤卿拿筷子点着其中一道,理直气壮说:“这道拔丝番薯我晌午便吃过了,现在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不是给我吃剩菜是什么?”
唐小荷夺过筷子,亲自夹了块“拔丝番薯”咬了口,给宋鹤卿看着里面的白瓤道:“看见没有,这里面不是番薯,是梨,二十五文一斤的大雪梨!雪梨怯燥热,我觉得你今日着急上火,肯定不舒坦,特地用晌午剩下的糖浆给你做的拔丝雪梨,睁大眼给我看仔细了!是不是雪梨!”
“行行行,是是是。”宋鹤卿抢过筷子,讪道,“算我气量小没长眼,把你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行了吧。”
唐小荷仍是嫌弃他:“真是不懂了,不就是外面那层糖壳子长得差不多吗,至于连番薯和雪梨都分不清,还青天大老爷呢,你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
宋鹤卿夹了块雪梨入口,点头随她抱怨。忽然,他面色一凝,抬脸盯着唐小荷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唐小荷被他这脸色吓住了,喃喃道:“明察秋毫察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