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宋鹤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将饭磨了来,饭虽凉透,滋味却不减,筷子被唐小荷弄丢了,他便就地折了两根树枝,往衣服上蹭了蹭当筷子使,随便找个地方一坐,吃的有滋有味。
他看着唐小荷将捆碗的绳子收好,道:“一根绳子而已,瞧你宝贝的。”
唐小荷呛他:“要没有这根绳子,你现在能吃上饭?再说绳子很难做的,像这种小细麻绳,便不知要动手搓多少下,更粗一点的做一回便要将手搓掉层皮,不爱惜怎么能行。”
宋鹤卿看着绳子,目光不由凝住,忽然问道:“梁族长,平阳县总共有几户人家是以卖绳为生?”
梁术掰手指头数了数,道:“光知道的,便有六七家之多,不过我们这边靠山临山的,漫山遍野都是麻草,若不嫌麻烦,大多是摘了自己在家做。”
宋鹤卿沉默片刻,道:“既如此,那便有劳您派人将平阳县所有卖绳铺子走访一遍,把近日所有买过麻绳的人全部记录在册,明日早饭前将册子交我察看。”
梁术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好,宋大人尽管等待消息便是。”
他算是明白这宋鹤卿为何能三日破案了,这断起案子来根本就是不眠不休的架势,既不把自己当人看,也不把旁人当人看,凶手未落网之前,谁都别想喘口气,太可怕了。
宋鹤卿远不知这老头在想什么,抬头看见漫天星辰闪烁,又往嘴里扒了口饭,舒口长气道:“不用批折子,也不用上朝——”
“轻松的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
次日一早,册子如约送到衙门。
宋鹤卿当时正吃着唐小荷做的牛肉水煎包,水煎包的底部经油煎至金黄焦脆,已起一层酥壳,面皮则松软细嫩,上面还点缀芝麻粒。一口咬下去,白面的口感绵密扎实,脆壳脆而不硬,一咬即碎,汤汁鲜美至极,肉馅喷香扑鼻,回味无穷。
他派人找来了几个当地人,待人带到,他包子也已吃完,便把册子上的名字挨个排查一遍,排查完,又派人到剩下那些人名的家中访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从昨天到现在,发现尸体的那座山头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梁兰身上丢失的衣物,大可猜测,梁兰身上的衣服很可能是被凶手给拿走了,只凭这点,搜查便不能少,最好全县排查。
下午时分,梁术来了衙门,面色窘然,说话支支吾吾。
宋鹤卿看着整个平阳县的地形图,眼皮不掀:“梁族长有话直说便是。”
经过了这两日来的相处,梁术也明白了宋鹤卿的性情,便开门见山,将当前的难处告诉了宋鹤卿。
原来平阳县风平浪静了这几十年,百姓历来只知宗法而不知刑法,从没有过被官府管制的时候,现在乍一出命案,衙门挨家挨户的去搜,还赶在个大半夜,当即便惹恼了不少人。余氏族长一早亲自登了梁家的门,要梁术到衙门说理,必须要让衙门停止搜查,若要搜查也可以,死的是梁氏的丫头,那只搜梁氏即可,和他们余氏没有关系,不可打搅姓余之人。
宋鹤卿听完了这番话,想到先前石头说他说的“梁余是一家”,不由感到好笑,反问梁术:“死的是姓梁的,便和他们姓余的没有关系,怎么,难道姓余便不会犯法么?”
梁术看出宋鹤卿不悦,讪道:“那我再去与他周旋一二,宋大人且放宽心,无论如何,老朽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宋鹤卿未言,看着案上地形图,时不时提笔勾画。
傍晚时分,梁术差人来答,说底下人实在闹得厉害,恐怕搜查要停止,宵禁之法也难以施行,百姓们夜间历来自由惯了,忽然把他们关家里哪都不让去,哪里肯愿意。
宋鹤卿听完消息,在县衙清点了下差役人数,因衙门空置多年,从上到下,连他这个县太爷都加进去,才只有区区十一人。这十一人里不是姓梁就是姓余,心与当地百姓是系在一起的,宋鹤卿即便支使,干起活来也不会上心。
他回到内衙,坐下歇息,不由闭眼揪起眉心,满面烦躁。
他发现难的从来不是案子本身,而是去除调查案子过程中遇到的阻力。
这一点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平阳县,都一样。可偏偏的,在京城他还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找皇帝老子帮忙,现在在平阳县,他能找谁?达官贵人他能弹劾能争一争,在这里,他是能和百姓作对,还是能将宗族祠堂一把火烧成灰,让他们今后只认自己这个县太爷?
都不行。
一天一夜未合眼,宋鹤卿感到疲惫异常,干脆不再去想,到榻上好好补了一觉。
一夜过后,山脚下又发现一具尸体,这回的女子姓余。
作者有话说:
好想吃水煎包,热腾腾香喷喷一□□汤的牛肉水煎包(擦口水)
第80章 梁家
◎五通神◎
尸体的死状与上一具同出一辙, 皆是未着寸缕埋在草垛之下,脸朝下,后背朝上, 因早上刮风太大吹起不少稻草, 才被路过的乡民发现。
尸体被运到衙门不到半个时辰,死者的爹娘便被找到,衙门里一时又是哭声彻天。
两天两个案子, 这下余氏族长都不必宋鹤卿派人去请,风风火火便赶了来,身边还有同样满面焦色的梁术。
二堂待客厅中,梁术身旁的老者满头花发, 面带忧色,对着宋鹤卿便深躬作揖:“鄙人余莽, 见过县长大人。”
宋鹤卿起身过去,亲自将人扶起道:“想必余族长也是为了案子而来, 那宋某也就不与您二位过多赘言, 这案子能破,但我需要二位的全力协助,百姓那边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余莽一路惴惴不安, 怕的便是这位宋县长为昨日之事耿耿于怀, 给人难堪,现在见他如此爽利,心中顿时大喜,连忙重重点头:“宋大人尽管吩咐。”
宋鹤卿道:“第一, 在凶手尚未落网之前, 除了官差以外, 全县所有百姓夜里不得出门, 尤其是女子。”
“好,老朽谨记。”
“第二,县中无论日夜都要增派人手巡逻,衙门的人根本不够用,我需要你们从族中调出青壮男子供我差遣。”
“这自然不在话下。”
“第三——”宋鹤卿眼眸一眯,各看了两名老头一眼,道,“搜查不止要搜外面的百姓,您二位的家中也要搜,而且是我亲自去搜。”
这话一出,梁术余莽皆是面露愕然,梁术神情还算和缓,余莽显然不悦,口吻发沉道:“难道在宋大人眼里,我们两个步入花甲的老头子,还能干出此等伤天害理,禽兽不如之事吗?”
宋鹤卿摇了摇头,诚恳道:“宋某不是怀疑您二位,宋某是担心,您二位宅上人员众多,子嗣兴旺,若真混入那么一个心怀鬼胎的,岂非难以察觉,由着这害群之马在屋檐下恣意妄为?”
二人虽觉得宋鹤卿在胡说八道,但心中也都存了一丝谨慎,加之刚刚也都答应宋鹤卿要听他的了,这会儿若反悔,便要失了君子之仪,没有风范。
内心如此短暂挣扎后,梁余二人对视一眼,拿定主意,应下了宋鹤卿的三个要求。
因要到死者家附近打探,宋鹤卿便打算顺路先去余莽家中搜查。当走到县衙门口时,他脚步忽然一顿,面色凝重道:“等等。”
梁术余莽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大人?”
“忘了点东西。”宋鹤卿转身快去离去,“劳烦二位稍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俩老头颇为惴惴不安,不懂这县老爷是忘带了什么。
没过弹指工夫,宋鹤卿回了来,胳膊肘里夹了个嗷嗷骂人的小厨子,厨子手里还不停挥动着锅铲,宛若刑天舞干戚。
“宋鹤卿你是不是有病!我菜还在锅里烧着呢!过会儿该糊了!”
宋鹤卿一把捂住唐小荷的嘴,淡定自若道:“说好了我去哪你去哪,我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唐小荷嘴被捂个严严实实,口齿也含糊不清,旁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在骂人,且很凶。
“我去你xx个xx!你就是个xx!你xx!”
宋鹤卿捂更紧了。
一个时辰后,到地方经过一番调查,宋鹤卿大致了解了今日这名死者的情况。
姓余,名叫凤儿,平日喜爱养蚕缫丝,本地天气暖和,故而蚕儿破卵的早,她近来时常前往山中采摘桑叶,有时白日去白日归,有时白日去夜晚归。
案发前半月,她家中嫂嫂生了孩子,父母便去了她哥家里帮忙伺候儿媳月子,留女儿在老屋独居,只隔三差五回去一趟拿换洗衣物,鲜少回老屋睡觉。所以昨日一整日,他们是不知道女儿何时出去,又有可能被何人所害。
甚至在当初兰兰的尸体被发现时,凤儿娘还很是不屑,私下跟儿媳说肯定是兰丫头自己不检点,不知和哪个野男人幽会时被害死了。哪想到祸从口出,报应来的这般快。
打探完消息,搜完余氏祖宅,未出现什么可疑人物,宋鹤卿便未再逗留,带着唐小荷又去了梁家祖宅。
梁家祖宅比余家的还要大了一圈,看得出来时常修缮,宅中布局,陈设用料,皆较为考究,但并未有京中富贵人家那股扑面豪气,相反,处处透着清雅和谐,连接人待物的家奴下人也都眉目乖顺,气韵柔和。
相比之下,最为失礼的便是县太老爷。
都到这一步了,宋鹤卿也顾不上那么多,由梁术带路,带人将这宅中上下搜了个遍,上至梁族长的八十老母,下至他蹒跚学步的三岁孙儿,凡是住人的地方,全给搜了一遍,地砖缝儿都没放过。
但结果与搜查余家时一样,并未有何异常。
宋鹤卿些许郁闷,梁术则喜笑颜开。先前他没能方便将宋鹤卿请到家中洗尘,这回赶巧有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大摆宴席肯定是不合适的,但多做几个好菜吃顿便饭,又有何不可。
饭桌上,酒过三巡,满头白发的梁老太太也前来凑了个热闹,先向宋鹤卿打听了些京中风俗,又夸唐小荷长得水灵,笑眯眯地慈祥道:“这姑娘长得可真俊呐。”
唐小荷当时坐宋鹤卿旁边,正忙着啃红烧鸡爪子,闻言差点被骨头给噎死。
梁术忙干笑解释:“娘,您看错了,这位是个小兄弟,不是姑娘。”
梁老太太眯眼又瞧了瞧,坚持道:“这明明就是个姑娘啊,小伙子长不了这么细皮嫩肉,你别欺负我老眼昏花,我看得清楚着呢。”
梁术哭笑不得,看向唐小荷道:“小唐兄弟,你跟我老娘说说,你是姑娘还是小子。”
唐小荷的脸比红烧鸡爪还要红,自然和害臊没什么关系,就是单纯的紧张,生怕身份就此暴露。
她清了清嗓子喝口水,故作从容道:“老太太您可看仔细了,我虽然长相秀气了点,但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小伙子,我们宋大人历来不近女色,身边怎么会有女眷呢,若真是有,外头人会胡乱编排的。”
老太太吓了一跳,再度探头仔细瞧了唐小荷几眼,不由费解道:“我活这一把年纪了,还是头回见生这么标致的后生,你今年多大了?娶妻没有啊?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唐小荷立马来了精神,放下鸡爪子比划道:“我今年十七了,还未娶妻,您身边要是有长得好看的姐姐妹妹,尽管帮我牵线,我做饭可好吃了,日后肯丽嘉定亏待不了她。”
宋鹤卿拿起鸡爪子便又塞回了唐小荷嘴里,口吻略带愠怒:“吃你的吧,食不言寝不语。”
唐小荷吐出鸡爪子,理直气壮呛回去:“食不言也得分时候啊,人家问我话呢,我当然该回答了。”
梁术连忙打圆场:“对对对,小唐兄弟没说错,宋大人也没错,来来来,大家都别说话了,夹菜夹菜,娘您尝尝这个,这个杏仁豆腐您素日最爱吃了。”
不提豆腐还好,一提豆腐宋鹤卿心里更刺挠了,他又想到了唐小荷之前被“玉兰”迷得晕头转向,整天跑人家里当长工的日子。
这么久的时间过来,宋鹤卿虽不懂自己在别扭什么,但也已经释怀许多,唯一一点不舒服的,是他想通了一件事。
“玉兰”可以是假的,但唐小荷这小子好女色是真的,比真金都真。
他长吁一口气,碍于场合无法发作,只能把憋屈压在肚子里,抬眼看向厅上匾额,借以转移注意。
只见长长方方的匾额上,浓墨重楷题了三个大字——“罗浮居”。
他看着名字,不由从嘴里喃喃念出:“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东坡被贬岭南时所作。
想到自己当前的境遇,宋鹤卿不由笑出声,道:“梁族长好文采,家中膳厅的名字都这般别具一格,甚合本官心意。”
梁术忙着给老母夹菜,未来得及去细品宋鹤卿话中深意,推脱笑道:“宋大人抬爱了,老朽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这罗浮居乃是我妹夫题名,他与大人一样都是读书人,只是时运不太好,多年来赶考多次未能榜上有名,只能委屈在个小小平阳县里,当个教书先生。”
梁老太太撇嘴道:“什么时运不太好,他赵秋来就是没有本事罢了,当初我就说不能把你妹妹嫁给他,偏偏的,你们兄妹都跟吃了迷魂药似的,你看看平儿这些年过的,孩子怀了一个又一个,就是生不下来,身子损了,头脑也不清楚,整日只知吃斋念佛,凡事不问,没点姑奶奶样子。”
梁术擦汗道:“娘你当着客人的面说这些作甚?”
梁老太太闻言,更加怒道:“我就说他怎么了?昨日我还当他的面说他呢,我说你看人家宋大人,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在朝廷一当就是四品官,人又会探案,又会给百姓伸冤,遇到难处了还能来咱们这个小地方当个县太爷,可不像有些人,肚子里没半点墨水还硬充,拼死拼活一辈子,都快成老头子了,还连个县太爷的边儿都摸不着,这么没用的男人,我平儿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招他入赘。”
梁术深感头疼,想不通自己端庄文雅了一辈子的娘,怎么到老了便如顽童一般,整日满口胡话,什么都往外说,偏还不能管,否则便是不孝。
“娘,”梁术妥协道,“以后这样的话您若想说,就和房里的婆子说,可别当着客人的面说,更别当着秋来的面说,权当儿子求您了行不行——”
这时,梁术余光瞥到门外人影,顿时讶异道:“秋来?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宋鹤卿和唐小荷闻声,也跟着抬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
第81章 张丑娘
◎五通神◎
站在门外的男子一袭灰布衣袍, 窄额长脸,眼型细长,眼下乌青明显。分明五官算是俊朗, 偏偏面色沉中带暗, 使得整个人好似也萦绕森森阴气,令人不寒而栗。
但这终究只是细微处给人的感觉,乍看去, 门外的不过是名消瘦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一身书卷气。
梁术起身道:“正好,说曹操曹操到, 宋大人您看,这位便是我的妹夫, 姓赵单名胥,字秋来。秋来过来, 这位便是我以往常跟你提起的宋大人, 快来见过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