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荷恨不得穿过窗口将这小老头赶一边去,但未等她有所动作, 宋鹤卿就已经到了窗口前。
他站在那, 先是无比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在她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眼神注视下,朝那小老头深揖一礼, 肃声道:“犯官宋鹤卿, 现从自徽州平阳县归来,见过钱大人。”
唐小荷顿时傻眼,一时不知该去望宋鹤卿,还是该去望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小老头。
钱大人, 钱……
大理寺正卿, 钱善见?
唐小荷膝盖一软, 差点坐地上去, 忙也跟着行礼道:“大理寺公厨唐小荷,见过钱大人,刚刚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望大人莫要见怪。”
她的声音越往后越小越心虚,显然真被吓到了,并且满肚子都是疑问——
这老头好歹三品大员,日常都不穿公服的吗?
为何会是他亲自来打饭,胥吏在哪?
啧,刚刚就该问他叫什么的!
正当唐小荷在内心悔不当初的时候,小老头将宋鹤卿扶起来,又示意她平身,对她举了举手里的饭道:“味道真不错,年纪轻轻能有这手艺,在大理寺算屈才了。”
唐小荷只能回以讪笑。
钱善见随后对宋鹤卿道:“还没吃饭吧?先打饭,咱们边吃边说。”
宋鹤卿点头,摸了副碗筷,走到了窗口前。
唐小荷紧张归紧张,但还是头回见识到宋鹤卿这副表现,说是耗子见了猫都不为过,不免觉得好玩。
就跟她小时候偷摘了二嬢家的果子,结果被抓现行,回家路上担心自己被爹娘修理的表情是一样的。
她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宋鹤卿瞧着她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接饭时在她手上捏了下,低下声音凶狠道:“再笑揍你。”
唐小荷连忙收了笑意,直等他转身之后才笑个痛快。
另一边,宋鹤卿落座以后,半天未等到钱善见发话,心情别提有多郁闷,在用目光数清了碗里有多少粒米后,他终道:“头儿,你给我个痛快吧。”
钱善见哼笑一声,未接他的话茬,而是咽下口中饭菜,心平气和地问他:“凌云,你说彝陵之战,汉昭烈帝究竟输在了哪里?”
宋鹤卿想了想,道:“一是出师之名不正,以报兄弟之仇使百姓陷入战火,这不是一个合理的名义,更不是身为明君该用的理由。二是未能看清局势,刚刚称帝,社稷不稳,国库与百姓都难以支撑他对外东征,打仗本就劳民伤财,何况时机不对。三是他不听劝阻,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没了诸葛等人的帮助,兀自御驾亲征,还犯了兵家大忌,让军帐连绵百里扎营,这才给了陆逊火烧联营的机会。”
钱善见道:“所以,合起来不过四个字——意气用事。”
宋鹤卿一怔,明白这是点到了自己身上。
但即便是被贬谪徽州,再回来,他也还是认定自己当日没错。
钱善见看出他心中所想,娓娓道:“凌云啊,孟子曾言,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人的心志主宰意气,心志到了哪儿,意气便到了哪儿,故而意气重的人,极容易被窥探心志,为小人所害。由此可见,智者应当坚定其心志,但不能意气用事,二者务必分开。”
宋鹤卿抬了脸,眼神中出现些许惘然之色,说道:“头儿,连你也觉得我那日所行不妥吗?”
钱善见摇摇头,道:“凌云,老夫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宋鹤卿颔首:“下官洗耳恭听。”
钱善见:“倘若那日陛下不是下旨将你贬谪,而是将你斩首示众,你甘心吗?”
宋鹤卿愣住了,眼底风起云涌。
钱善见继续道“大好年华,前途似锦,因为一桩案子,一个人,身家性命抛去了,爹娘不顾了,百姓也不顾了,你的抱负,理想,全都不要了。”
“而在你走之后,黑还是黑,白还是白,百姓该苦还是苦,横行霸道的人一个都不会少,你的死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对人世起不了丝毫波澜,管你生前清名几许,在你死后,你的名字很快便会被世人遗忘,甚至可能连史册都上不了。”
钱善见说累了,又往口中夹了筷子滋味甚美的炒肉丝,咀嚼着道:“所以在很多时刻,你要分清的不是对错,而是利弊,只有利弊分出来了,你才能知道如何保住你这条性命,毕竟,死人可改变不了这世间的清浊。”
宋鹤卿一言未发,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他觉得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沟壑,要想继续往前走,便必须翻越而过,他过去刻意对此避而不见,可到眼下,发现已经避无可避了。
每个人都得面临那么一条沟壑,他宋鹤卿怎么能成为例外。
半晌过去,宋鹤卿终是点头:“下官懂了,多谢大人教诲。”
他说完这句,拿起筷子往嘴里大口塞起饭菜来,哪怕这半晌未动,饭菜早已微微泛凉,他也照样吃的津津有味。
他现在急需靠动作来遮掩自己的情绪。
钱善见见状,欣慰笑道:“孺子可教也。”
接着,老头跟想起什么似的,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抬头道:“对了凌云,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宋鹤卿点头:“头儿但说无妨。”
估计又是一箩筐的大道理,也罢,老实听就是了。
钱善见看了看周遭人,朝宋鹤卿探了下头,压低声音,百思不得其解又百感好奇地问:“你当真是断袖吗?”
宋鹤卿一口饭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过了这个案子就是男女主情感线大爆发,掉马提上日程~
话说起来我一直在想番外要不要出个多肉版,相当于平行时空,剧情还是原剧情,但是小荷早早掉马,老宋早早开荤,两个人每天在大理寺背着大家大do特do……我太邪恶了,我忏悔(鞠躬)
所以有人想看吗?
第104章 油焖笋尖
◎金钩吻◎
“唐!小!荷!“
夜深人静, 大理寺的狗都睡熟了,宋鹤卿到底憋不住,溜厨房里冲唐小荷发起疯来。
他怕自己背过气去, 特地将公服领口扯松了, 突起的喉结裸-露在外,随着满是火气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咬牙切齿道:“谁准你跟钱大人说我是断袖的!”
唐小荷抽抽搭搭, 受气小媳妇似的站在宋鹤卿跟前,一动也不敢动。
若放平时,唐小荷早跟他对骂起来了,但这回不一样, 这回确实是她理亏。
“那我也没想到啊,”唐小荷低头眼盯脚尖, 两手紧张地抓着衣角,委屈巴巴道, “谁知道钱大人嘴那么快, 我这边刚跟他说完,他转头就跟你说,那我都跟他说了我当时是开玩笑的, 我都没当真, 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宋鹤卿气得牙根直犯痒,恨不得扑罪魁祸首身上咬上几口,冷冷笑道:“是啊,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难道是因为我脸上写了我是断袖四个大字?”
唐小荷下意识抬头:“让我看看。”
正对上宋鹤卿那双凶戾丛生的狐狸眼睛。
很显然, 他更生气了。
唐小荷欲哭无泪, 重新低下了头, 小有哽咽道:“我下回不这样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说你是断——”
宋鹤卿怒了:“你再跟我提那两个字试试看!”
唐小荷捂上耳朵:“不说了,我以后都不说了!你那么凶干嘛啊!”
宋鹤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眼揪了揪眉心,努力缓和下来心情,睁眼后尽力用平和的语气道:“好了,不跟你吵了,你记住了,下不为例,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乱说,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便成真的了,众口铄金你懂不懂?”
唐小荷点点头,见宋鹤卿转身要走,小声嘟囔了句:“怎么会传成真的,除非你本来就是。”
宋鹤卿猛地顿住脚步:“唐小荷!”
唐小荷连忙摆手:“我不说了!你走吧你现在就走吧!”
再不走真要打起来了。
宋鹤卿转头愤愤指着她:“我迟早被你给气死。”
唐小荷这回学聪明了,没再出声,只在心里骂骂咧咧。
……
次日早,天微亮,唐小荷伸着懒腰爬下了床,忙活完早饭便出去逛起早集。
在平阳县憋屈小几个月,再回来她看什么都觉得稀罕,连在茶肆门口戴花卖茶的婆姨,都要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京城天干,才只是春日,街上便有不少卖茶饮子的了,有梅饮子,五香饮,紫苏饮,还有老少皆爱的酪浆饮,名字琳琅满目,叫卖声也到处都是。
唐小荷逛了没一会儿,便买了碗清热去火的金银花饮,好压一压昨晚上被宋鹤卿气出的火气。
金银花饮子入口涩,回味甘甜,味道上不比酪浆和五香饮,但胜在解渴,口感格外清爽,唇齿间留有很久的清香气,连呼吸都跟着变清新。
唐小荷一口气喝了半碗,整个人都精神了过来,那口咽不下的闷气也终于消散了。
她看着瓷碗中胭红清透的汤色,对摊主道:“瞧这颜色,您往里边放洛神花了吧?”
摊主笑道:“看不出来小兄弟还是个行家,不错,里边的确放了洛神花,我也正发愁呢,洛神花一放进去,颜色是好看了,但味道也变苦涩许多,这两日回头客都比以往少了。”
唐小荷又喝了口饮子,仔细品味完道:“不对,和洛神花没什么关系,应该是甘草放多了,您下回再煮饮子,甘草少放两成,看看能不能去苦气。”
“是吗,那我今日回去可得试试,若真是那样,以后小兄弟再来喝饮子,我分文不取。”
“哈哈哈,我提前多谢您了。”
唐小荷正开心,忽然听到耳旁嘈杂刺耳,顿时循声望去。
只见离最近的勾栏大门口,两名打手将一名年轻公子给拖了出来,重重扔到了地上。
那公子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全身上下毫无体面可言,因被摔疼了,便“哎哟”一声叫唤,叫完没急着爬起来,而是就地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醉醺醺地嚷道:“敢摔老子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花枝招展的鸨母款款走来,轻声细语道:“就是因为知道您是谁,所以才容忍您在我们这白吃白喝那么多日,哪知您真拿我们这当善堂了,不给钱就算了,还搅和我们生意,这我哪能受得了呐。”
年轻人打了个酒嗝,笑道:“那姑娘都说不愿意了,还将她往房里塞,那不是强人所难吗?”
鸨母嗤笑:“哟,闹半天爷以为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呢?”
鸨母弯下腰,手摸在年轻人脸上,拍了两下,意味深长道:“可惜了,你爹是英雄,你不是。”
年轻人笑了,逐渐越笑越厉害,跟听到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一般,浑身笑到抽搐也不停。
鸨母这时起身,特地扬高声音道:“来人啊,将白公子送回太师府,记得将这几日的酒钱一并要回来。”
打手立马找来辆排车,动手将年轻男子架到排车上,拉起车便往太师府的方向走去,身影渐行渐远。
围观人群两两散去,剩下唐小荷在饮子摊前张大了嘴巴,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摊主提醒,她才恍然梦醒似的指着排车离去的方向,结结巴巴道:“那个人……他……他姓白,他家住太师府,他跟太师白牧是什么关系?”
摊主诧异道:“小兄弟你这几日没上街吧,近来谁不知道太师回京,独子白朝一并跟了来,成日混迹勾栏,花天酒地,还吃霸王餐赊账不给钱,这都是他这个月被扔上街第七次了。”
唐小荷更加说不出话了。
她已被狠狠震惊到。
虽然她对白牧不了解,但从崔群青过往话中能听出来,那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宋鹤卿那么个谁都不服的鬼脾气,每次听到白牧的名字,都是一脸肃然满目敬仰,可见其人有多么值得钦佩。
但生了个儿子怎么那德行?说好的龙生龙凤生凤呢?最最不济,起码得品行正常脑筋没问题吧?谁家好人一大早衣衫不整从青楼里被扔出来,想当初谢长寿那么不是东西,都没见他什么时候赊账不给钱。
还真是黄鼠狼下崽,一代不如一代。
唐小荷叹了口气,想不通这是什么道理,回过头将饮子钱结了,又和几个摊贩订了些新鲜菜,忙完便打道回了大理寺。
晌午她做了油焖笋尖,炒了一大锅的酱肉丝,蒸了白面馍,还烙了筋道小饼,两道菜无论用来夹馍还是卷饼,味道都香掉舌头,无比下饭。
唐小荷先让多多阿祭尝了尝,两个孩子赞不绝口,连带闻味而来的花猫,都在吃完肉后喵喵还要,根本停不下嘴。
花猫叫栗子,是唐小荷去年被绑架那回遇见的小猫,宋鹤卿找她的时候顺便捡了来,找大夫治好了腿,之后便放养在大理寺,随它去哪。唐小荷不在的这几个月,全体胥吏暴瘦好些斤,栗子反倒肥不少,走路的时候肚子上的肉都直颤,要不是因为它长俩铃铛,唐小荷差点以为它怀小猫了。
“吃吧吃吧。”唐小荷找了个小碟,专门又夹了两块肉,弯腰摆在了猫跟前道,“吃饱了好有力气打架,最好替我去挠宋鹤卿两爪子,我让他昨晚对我那么凶。”
这时门口传来道低沉熟悉的声音——“挠谁两爪子?”
唐小荷心一咯噔,抬头一看,果然在门外看到了熟悉的某人,以及某人身旁一脸幸灾乐祸摇扇噙笑的崔大御史。
“挠……挠大黄,猫和狗是天敌,它吃饱了好去和大黄打架啊,猫最喜欢打狗了不是。”
她为了掩饰慌张,伸手摸起栗子来,哪知这小猫十分没有猫德,吃完肉不许碰,伸爪照她便来了一拳。
宋鹤卿点头:“看来是真的,猫最喜欢打狗了。”
唐小荷:“……”
她好想杀人。
“你们来这干嘛啊,”她起身叉起腰,眉头一挑找起事来,“外面的地方不够你们吃的?还嫌厨房不够乱啊,没见我们这有多忙吗,过来添什么麻烦啊,官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赶紧给我出去,别耽误我干活。”
崔群青见她恼了,立马唉声叹气地走上前道:“膳堂太吵了,再说在外头还得排队,进来了不就随自己方便了吗,认识个大厨就这点好,起码不用饿着肚子让人家先打饭,轮到自己菜都要凉了。我从御史台特地赶过来,不就是惦记着你唐大厨的手艺吗?你要是不让我吃口热乎的,你说你于心何忍啊唐大厨?”
一番连捧带抬,弄得唐小荷晕头转向,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再结合崔群青诚恳的表情,她下意识的反应只有点头,接着便让多多阿祭给他俩盛饭盛菜。
看呆了一旁的宋鹤卿。
他觉得,他得学点。
不就是夸人吗,谁不会啊。
恰好栗子舔完了爪子,小猫咪能屈能伸,跑到唐小荷脚跟前又蹭起来,意思再来点肉。
宋鹤卿从唐小荷手里接过筷子,看了眼她脚旁的猫,思忖一二,决定挽救一下自己方才的贫嘴,郑重其事道:“你看它和你多亲啊,它都不朝你伸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