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距离高考也近了,她的记忆力下降和注意力无法集中,再加上这将近一年的空白期,这次高考基本抱不上太大希望,她已经想好了复读一年,这个阶段还是养病为准。
所以她仍然没有回学校。
只是,望着房间里的那台电脑,林薏无数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书架上还放着她的书本笔记,里面有厚厚一叠还没有写过的崭新的本子,高一那年,有个灿烂却莽撞的人以为把她惹哭,在晚自习前匆匆跑遍了学校周围的文具店,给她买了很多很多本子,直到今天都没有写完。
她一声不吭的消失,说好的开学见面,也没有赴约。
本就因病情而对交流有些抗拒,这种愧疚反而成了巨大的负累,让她更加不敢去面对。
好几次打开电脑,她都没敢去登录账号,无论对方是关心还是无所谓,她好像都难以面对。
直到那天,乐乐周末来家里玩,央求着想去文和街。那时候她在房间午睡,但其实她已经醒了,她的睡眠不好,总是睡不了太久。睡醒就听见乐乐在外面跟阿姨撒娇,想去文和街玩,阿姨让她小声点,别吵到林薏姐姐睡觉。
她听着客厅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意识有些混沌,才从午睡中醒来,仍然在回想着刚才的那个梦。
她梦见了周嘉也。
梦里她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一直在家静养到了高三毕业,打算等情况再稳定一点再去面对,但是在梦里,她逃避的代价就是失去了周嘉也的联系。复读的开学收到了周嘉也转交给她的一只千纸鹤,她和周嘉也之间的距离从高中同学变成了煎熬的十年。
入夏的温度有些干燥,厚重的窗帘将日光阻拦在外,空气里呈现出一种稀薄缺氧的压抑感,她感觉到巨大的沉痛感一直压在胸口,明明只是一场梦,可是比任何一次都要痛苦。
痛苦到,即使现在已经醒来,望着天花板,混沌的意识里仍然是周嘉也的脸,下着冬雨的火锅店里雾气缭绕,他神情如往的说着好久不见,可是那一幕,好像煎熬度过了千年万年,煎熬到,想到那个画面,就会被巨大的压抑感顿挫,想要挥散她和周嘉也之间隔着的云雾,回到高三那一年,在收到他的千纸鹤之前回到他的面前。
……等等,现在不就是还在高三吗,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
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困顿感渐渐转为清醒,客厅里的交谈声也更清晰的涌入耳朵。
阿姨和乐乐说话的声音虽然压低,但她还是听得见,乐乐还在央求撒娇着想让阿姨陪她去文和街玩,难得的周末,不然又要等下一周了。
对了,今天是周日。
按照一中高三生的安排,周日是一周唯一的一天休息日。
她睡得唇舌干渴,舔了舔唇,仍然干得难受,像是生命枯竭前的求救。
房间的门开了,乐乐和阿姨的对话暂时停了,两人转过头来看见林薏出来,以为是自己说话吵醒了她,阿姨瞪了乐乐一眼,而后问她要什么,帮她去拿。
林薏她摇了摇头,只说口渴想喝水。
半杯水下去,才从干渴的感觉中得救。
回头,看着乐乐还在朝着阿姨撒娇的表情,她忽然生出了久违的想法,理智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说了出来:“你想去文和街吗,我陪你去吧。”
乐乐特别震惊的转过头看她,又震惊又惊喜,但是她和阿姨都知道她的病情,乐乐虽然年龄小,但是机灵得很,很懂人情世故,她也知道她的病情是不太喜欢去外面接触的,所以她也没有马上说好,而是望向了阿姨。
林薏还是觉得很渴,她又倒了一杯水,温水淌过喉咙,唇舌不再是要死去的干渴枯竭,她再次说道;“我也想出去走走,今天的天气看起来很好。”
乐乐本直接没了底线,扑过来抱着她:“林薏姐姐最好了!”
太久没有出门了,她纠结了很久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
这一年里她的生存欲望很低,连食欲都很低,更不会对穿着方面有物欲,所以基本上都是家居服度日,此时望着衣柜……好像有点丧失了穿搭衣服的思考能力。
其实只是陪乐乐玩的话,穿什么都没关系。
但是,她的心底里,有一个隐隐在颤抖的念头,她不敢面对的东西,就在这一个勇敢的瞬间。
所以她想穿好看一点。
最后还是乐乐帮她一起参考了衣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出门,临走前,林薏特意跟阿姨说不回来吃晚饭了。
下楼梯时,乐乐有些意外问她:“林薏姐姐,你要在外面吃饭啊?”
她有点不敢承认地,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好在,这一年里陪着她养病的相处,乐乐也知道有些话还是不要聊太深比较好,不再问这一茬,而是继续跟她说等会儿到了文和街去哪里玩。
乐乐是个性格很活泼的小姑娘,到哪儿都讨人喜欢,嘴甜又懂人情世故,一路上拉着她到处逛,这里看那里看,她很少说话,但是只安静听着都会心情变好。
入夏时分的天色落下得晚,南方的小城还笼罩着几分橙红的透亮。
再往前走,距离周嘉也家的那家火锅店也越来越近,她安静听着乐乐跟她讲的笑话,心情轻松在笑,可是心跳也愈发紧坠不安。
周日放假休息,他应该会在吧。
可是如果他真的在,见了面,又该怎么面对他。
或者说,其实他也没那么在意,本来他们的关系也说不上很好,他的世界里,他的朋友那么多,她也算不上什么,消失了一阵儿,应该也只是困惑一段时间就忘了吧。
她在失神,迎面有人撞上来也没注意。
乐乐也没反应过来,她说到一半的话都还卡在那儿,看到林薏痛得捂着肩膀佝偻弯身才反应过来,“林薏姐姐,你没事儿吧?”
而迎面撞过来的人,醉醺醺喝了酒,一身酒气,被两边朋友架着,神志不清地望着她俩,满嘴浑话,手里还拎着酒瓶,碎了玻璃片,看着吓人。
倒是两个架着他的朋友开口替他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兄弟喝多了,不是有意的。”
乐乐看了一眼三个人酒气横生的样子,忍了忍,算了。
更何况那三个男人肥头大耳,她们两个也不像是能惹得起,乐乐没再去管他们,转头去扶林薏。
但是这一会儿引起了不少人往这边儿看,那三个醉鬼惹出的动静不小,见着他们三个走了,看客们才回过头继续吃自己的。
林薏被撞得真的很疼,这一会儿了还弓着身捂着被撞的地方。
乐乐有点担心,“林薏姐姐,很疼吗?”
林薏小幅度的点头。
乐乐也没主意了,她心思再灵巧,也不过是还在上小学的小姑娘,第一次带林薏出门就害林薏受伤的话,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也有些六神无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林薏再次见到了周嘉也。
店门前人来人往,入夏的傍晚落下得稍迟,整个文和街还笼罩在微透的黄昏里,天际是浸泡过的橘红色,抬头望过去,如同醉酒迷人。
林薏的手腕被人握住,她错愕抬起头。
天际的橘红微醺,让人只看一眼就会沉迷,要醉倒在那片橘红海里。
文和街的人群来往在她们身后潮涌而过,仿若川流不息的河流,一如既往的奔往下一个汇聚点。
店里正在生意最好的时候,热闹嘈杂,而她只是动了一点念头,想赌一下要不要去见、能不能见到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铺满了酒色的傍晚里。
葡萄酒般的红笼罩着少年宽阔年轻的肩,他的轮廓也在吹满了入夏傍晚的黄昏。
可周嘉也没有看她,只是低着头在看她的手腕。
他低着眼,眉心皱着,任由人潮拥挤在他们身边,轮廓在入夏干燥的风里显得有些冷。
林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其实,就算是请病假之前,由于分班隔得很远,也没有怎么见过面,偶尔他路过她的班级门口,也不是来找她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暑假每天晚上都聊天,每天都能等到他晚自习回来后的聊天,有一种其实可以离他很近的错觉。
所以,才会在消失断联了半个多学期后,有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负累感,这种负累感让她连登录账号的勇气都不敢。
来文和街,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有点自欺欺人的意思,自己是来找过他的,不是完全没有努力过,以此来推托搪塞自己的良心。
可是,没有想到真的会见到他。
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周嘉也仍然握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入夏的风吹着傍晚的酒色微醺,他的轮廓在晚风里显得有点冷,唇线也抿着,他的五官长相本就锋利张扬,因此透露着一种很强的压迫感。
终于,在下一阵风拂过他的面前时,他抬眸看向了她。
这一眼,傍晚的暮色融进了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浓稠的颜色,深到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就连她的倒影映在他的眼睛里,也深到如同已经刻在少年的心底。
她本就因病情而好长时间没有跟外界交流,这一眼陌生到让她忽然说不出话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是无法吹散他眼底里浓郁的倒影,这一刻傍晚的酒红在他的眼睛里,浓郁到让人沉醉。
顿了顿,她只干巴巴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以示打招呼,“周嘉也,好久不见啊。”
结果这句好久不见,好像终于唤醒了静止的时间。
他眼睫微眨了下,他眼底的浓稠不见,而后才扯了个笑,散漫又随意地语气如常说道:“别好久不见了,先跟我来。”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腕,而是拽过她就朝店里面走,他侧眸看向乐乐,问她:“这小妹妹跟你一块儿的?”
“嗯,是我阿姨的女儿。”
“小妹妹,跟紧点儿。”
乐乐一双眼睛滴溜溜在周嘉也身上打量,又看了看周嘉也拽着林薏手腕的手,跟着周嘉也一路上了楼。
他从另一个房间拎了个药箱过来,这个间隙,乐乐小声问林薏:“林薏姐姐,这个哥哥你认识啊?”
林薏点头,“嗯。”
“关系很好?”
“高一的时候是同班同学。”
“只有这么普通吗?”
林薏点了下头,但对乐乐的疑问有些奇怪,疑惑地望着乐乐。
乐乐咳一声,“没事没事,哎,姐姐你的手居然流血了!”
林薏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的手背上被酒瓶碎片割开的伤口,刚刚还只是觉得火辣辣的痛,现在开始渗血见红。
她的皮肤是常年窝在家里不晒太阳的苍白,血迹显得格外刺红,本来只觉得火辣辣的痛,这一会儿看到血反而觉得这一道伤口触目惊心。
而这时周嘉也拿了药箱进来。
只是,进来后他也没说话,只在她对面坐下,沉默从药箱里拿出药就要帮她处理伤口,而她偷偷看着周嘉也。
结果,还没开始涂药,只是清理伤口,她就痛得条件反射要把手缩回来,被周嘉也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的温度温热,没怎么用力,却让她动弹不得。
他语气沉默,就两个字:“别动。”
她有点放弃求生的消极,“周嘉也,我可以不涂药吗,它应该自己能好。”
乐乐在旁边呃了好长一声,“林薏姐姐,你要不还是涂点药吧,我觉得它可能,还是需要涂点药。”
实在太长一道划伤了,要是这样鲜血淋漓的回去,妈妈肯定要骂她,而且,这个伤口看起来真的蛮吓人的。
林薏听了乐乐也这样说,有点犹豫,就在这犹豫的功夫,眼看着周嘉也的棉签要再次伸过来。她下意识就要缩回来,再一次被周嘉也握着固定回去。
他抬起眼看向她,抿了抿唇,语气软了一点,“很疼?”
林薏点头,然后用力再次点头。
他没再继续,棉签停在那儿,握着她的手没有放,似乎也在为难。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声音紧绷着有些不自然的像是哄劝,“林薏,忍忍行不行。”
“林薏姐姐,疼是正常的,我小时候摔跤擦破皮,我妈给我涂药也特别疼,我疼得直哭,我妈都不放开我,我觉得这个药肯定是要涂的。”
乐乐也在旁边劝,劝完,乐乐眼睛转着,看了一眼房间里面的那个游戏机,有点试探地问:“哥哥,那个游戏机是可以玩一玩吗?”
周嘉也点了头,“可以,玩多久都可以。”
闻言,乐乐立马就从小凳子上起来,林薏想阻止她,可是刚哎了一声,乐乐已经马不停蹄进了里屋,并且把门给关上了。
这是店里的二楼,店里的人平时休息的地方,周嘉也周末会在店里帮忙,所以有些东西也干脆放在这里,虽然不是私人房间,但是,此时就剩她和周嘉也面对面,她有种被周嘉也的领域围困在里面的感觉,呼吸、心跳、感觉,全都充满了周嘉也的痕迹。
尤其是乐乐一走,这样的感觉变得更重,空间仿佛被封闭起来。
他还握着她的手没松开,另一只手捏着棉签,他没有看她,仍然在很仔细的看着她手上的伤口。
可是他的声音好轻,比入夏的晚风还要轻一万倍,只剩下他们两个以后,他这次开口的声音轻得像哄:“我会很轻,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药得涂,听话点。”
他哄得太生硬了,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会哄人,不过周嘉也的确是第一次哄人,他从小是个孩子王,街坊邻居家的小孩都喜欢跟着他,他折腾小鬼头的方法多得很,哪家的小孩再难管教也喜欢跟着他。
但是他四处在外疯玩,都是兄弟朋友,哄女孩子,真是头一回。
而且还是个像小流浪猫一样胆小又警惕的女生。
棉签再次涂上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得到她瑟缩了一下想后退,但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后忍着疼一声不吭。
她安安静静着坚强的样子让人心软,周嘉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软得说不出话,她的手好软,又小又软,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脏。
这半年多的自责怀疑煎熬苦痛,好像只是见她一次,就全都被抚平。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里间隔着门的游戏机的声音,在凝固下来的空气里突兀到让人感觉得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度过。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怕她疼,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到自己紧绷得不行,终于等到药涂完,他才浑身松懈下来。
若无其事的松开了她的手,收拾好药箱,把药箱暂时放到一边。
再次看回她,她仍然低着头,在看自己的伤口。
“林薏。”
“嗯?”她闻声看向他,放下了手,坐得端正乖巧,柔柔亮亮的一双眼睛像温柔的湖湾,反应过来似的:“周嘉也,谢谢你。”
他轻笑了一声,问道:“就说谢谢?”
他开口的声音很低,让人无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