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皱眉,有些不赞同,但是什么也没有明说,他最后抬起眼看她,问道。
“那你呢?”
“什么?”
“你还有六个月成年。”
傅修声音嘶哑:“监护人的事情老师有说吗?谁担任你的监护人?”
听到这句话,慕笙终于对上他的目光。
前世傅修以拯救者姿态出现的时候,慕笙已经记不清他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只记得他伸出来的手,像落水人能看见的救命稻草。
现在,她发现他的神情如此特殊。
他应该不太习惯表达出什么,只从眉梢眼角泄露出关切和担忧,好似以一个年长者挂心小孩,又有些模糊。
也许是出身背景带来的,傅修总是小心谨慎,连表情都难以揣摩,他平生做的最出格的事情,无外乎是年少时爬上悬崖摘取蜂蜜,为他带来了足以改变人生命运的转折点,亦或者是,慕笙十七岁那年,爬上窗户闯进房间,把浑浑噩噩的她拽出来,提议让自己当她的监护人,后来,他借着这层身份所带来的人脉更上一层楼。
慕笙并不责怪或者憎恨他。
一是,这原本是各取所需的事情,傅修获利了,而资产分毫未动,甚至仔细打理规划后,还给了慕笙。
二是,她曾经确实真情实意的,将他和傅尘当做家人。
血脉并不是唯一的连接线。
“律师告诉我,爷爷留下了遗嘱。”
慕笙避开他的视线,说道:“晚一点就能知道了。”
说完,她准备往外走,傅修突然喊:“慕笙。”
“你两年前的时候,还说有时间叫上傅尘,我们一起去旅行。”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现在,你不愿意和我多说话,连傅尘的面也不肯见。”
“你还在生气吗?”
慕笙把手放进口袋里,她只短暂的停留了几秒钟,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既然不曾责怪,也不曾憎恨。
那在闹什么别扭。
是在他们身上曾经投下过期待,有哥哥或者挚友,吃饭的时候围在一起,觉得很热闹,但真正应该站在身边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不痛不痒。
胃里空洞,饿到没有知觉,也没有食欲,她受够了医院里面的消毒水,走出去蹲在楼梯上,开始想明天要给多少人发讣告,讣告的内容是什么。
慕笙出神,慢吞吞在键盘上打字。
是冬季,空气里蔓延着炮竹的味道,周边烟花阵阵,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就算是在医院这种地方,也短暂的拂去上面的灰尘和阴霾。
风里,都是欢喜悲伤的味道。
“慕笙——”
幻觉一样,听见有人喊她。
“慕笙——”
她回过神来,面前笼罩一片阴影,有人站在她面前。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是祁野。
他像天神一样站在她面前,就背着个单肩包,身上穿着大衣,围着一条灰色围巾,身上还有冷冽的风的味道,蹲下身来。
“你怎么总喜欢坐外面?”
祁野轻轻弯眉笑:“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是不是被吓到了?”
慕笙:“……”
她好像是真的没有想到,连摆出镇定的样子没有,发懵怔然的看着他,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柔软,微凉,真实的触感。
“……孙悟空横空出世都要有块石头,”她问:“你这个神仙是哪里蹦出来的。”
祁野没脸没皮:“我听见你说想我了,我这个神仙就来实现你的愿望了。”
慕笙的手很冷。
她在电话那头静默的三十秒,连呼吸音只模糊的听见,飞跃了大半个地球抓住他的心脏。
祁野当即说要回国。
家里人都和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匆忙收拾着行李,背着包就往外冲,打车去机场。
国内少有直达航线,要转航转航再转航,不巧,晚上飞往国内的飞机晚点,他在机场滞留了六个小时。
堂哥打电话给他,骂他发什么神经。
他说哥你不知道,人生有很多可以勇敢的机会,我觉得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堂哥问他是女朋友?
他说还不是。
他说哥,刚刚她给我打电话,什么都不说就挂了,你说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是不是在难过。
堂哥冷哼,就这你就要飞回去?
祁野沉默。
半晌,他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连这种可能性都不能忍受。
少年仰头,声音温柔。
“我们慕笙,有什么愿望?”
她注视着他,像迷路的猫,紧绷,轻微动摇。
“我的愿望神仙不能实现,”她说:“可能只有你可以。”
“什么?”
慕笙说:“我饿了。”
祁野愣住。
他哑然失笑,笑了好几声。
“你闻到味道了?”
他把包取下来:“我给你买回来了巧克力,我挑了好几种味道,你尝尝看喜欢哪一种,我再给你买。”
祁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盒子,尾音扬起:“锵锵锵!”
少年声音清朗,又温柔的吹走寒风。
盒子显然是精心包装过的,系上的丝带都出奇漂亮,祁野没有打开盒子,而是塞给慕笙,让她享受拆礼物的仪式感,慕笙看了一眼祁野,失笑。
祁野见她迟迟未动,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巧克力?还是想吃别的?”
他总是会因为她而轻易神经紧张,慕笙有点想笑,又有些发涩,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挺喜欢的。”
慕笙嗜甜。
她解开丝带,打开盒子,吃了一块:“很好吃。”
祁野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一瞬,他眉眼舒展开来,说道:“我买了好几个味道呢,你都试试,我还给爷爷买了那种无糖醇的,你们今年就不用买糖果了,全被我包圆了……”
“祁野?”
少年还带着笑,温柔:“嗯?”
“我爷爷去世了。”
祁野的嘴角僵住。
慕笙好像浑然不觉,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又夹了两块巧克力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舌尖融化成发腻的甜。
她才看向祁野,想对他笑一笑,但是嘴角无力。
巧克力还是有些苦。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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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城的冬季干燥冰冷。
天空雾蒙蒙,沾染一层黯淡的灰色,山雨欲来,快下雨了,殡仪馆外停了很多辆车,花圈一直摆到门口,白花花的,哀乐不绝,有些凉意渗进衣里。
满堂悼念,压抑着哭声,线香的气味、菊花的味道、雨水的味道互相混杂,人低低的说话像浪潮,馆内开着的中央空调发出闷闷的声音,家属代表短暂致辞,表情沉痛悲伤。
祁野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他连眼泪也挤不出来,家属身边的孩子还很小,眼睛茫然,他知晓死亡的意义吗,或许只是被环境诱发,红着眼睛哭了两声。
有的人也许只在说“节哀”的时候才是真情实意的,但是又太短暂,好像他们来到葬礼只是为了这个,除此之外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在人群里一边要忍受这样沉重难以呼吸的环境,一边缄默不语装木头人。
不能说他们冷血无情,而是另外一种的——他们哀悼的方式是在另外一种地方另外一种方式,可能是发出消息再无法得到回复的微信,可能是看到空了的位置,再也没有人浇水的花盆。
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但在某个角度,却一视同仁的回避和唏嘘死亡。
祁野出来抽烟,转角就看到慕笙。
那女人天生出挑,踩着一双高跟鞋,黑色束腰风衣,大波浪卷发,肤色极白,唇色稍淡,冷而媚。
她靠在栏杆上正在打电话,微微侧头,隐约露出一边修长白皙的脖颈,弧线诱人,恰如白瓷。
“……知道了,我不去就是了。”
她嘴角下拉,有些漠然。
那段电话大概让她有些不太高兴,慕笙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女士香烟,细而秀气,她抽出一根,边上有人递过来打火机。
慕笙抬眼看过来时,沾染了深冬湿气一般的凉。
打火机出自某国外定制品牌,黑色光面,质感上佳,标识显眼,火苗摇曳,他手指修长,蕴含力量感,因为动作的原因,衣袖往上走了一点,露出腕口,隐约可见青筋脉络,见她看过来,勾唇浅笑,眼神像钩子。
慕笙盯着他看了几秒,含着烟,头微微偏过去,肩上的一缕发丝跟着滑下来,祁野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不浓,是晚香玉的气味,对于在这里碰到一夜情对象,慕笙显得从容,没有多大反应,可能也是因为心情差。
或者,根本不在乎。
火苗点燃细烟,极淡的白雾消失不见。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同一个殡仪馆,不是同一场葬礼,但慕笙出众,她在四九城名利场上如鱼得水,人人都知道,所以她躲了出来,不想又在这里碰见祁野。
她敷衍性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慕笙心里门儿清,但这会不想委屈自己,连笑脸都懒得打出来,祁野却噗嗤笑了一声。
那天他们总是很凑巧的碰见,当然,本来殡仪馆也不是很大,但也不至于上眼皮碰个下眼皮就能看见,总是瞥见一个影子,装作不熟。
阴魂不散的,这两人心里都这样想。
现在好了,祁野也靠在墙上,慢悠悠的,想抽完这根烟。
本来是这样想着,一根烟快抽完了,突然又碰见了一个世家叔叔,祁野又和他假笑寒暄了几句。
那个叔叔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慕笙,从头到尾都忽视了她的存在,聊着聊着就扯到长辈们都喜欢的话题,世家叔叔把自己女儿拉出来一顿夸赞。
祁野脸都笑僵了,背后有了脚步声,慕笙把烟头掐灭了,走到他身边,语气自然:“走吧,我饿了。”
祁野转头,她侧脸无可挑剔的美感。
他忍不住挑眉。
对方好像才看见慕笙,客套:“原来你们认识?”
慕笙带了笑,声音温柔。
“睡过。”
二字绝杀,竭力不去看对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走出好远,祁野才无声狂笑,乐的停不下来,慕笙又恢复了懒得扯笑脸的样子,耷拉着眼皮看着他。
后来祁野才知道,她特意推了会议去的那场葬礼,去世的人是四九城一个小小的交警,不知道和慕笙有什么交情,让她心情不好,逮谁怼谁。
可能是因为,慕笙讨厌葬礼。
当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喜欢。
讣告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发布出去的,遵照老人家的遗愿,不会举办葬礼,也不举办吊唁会,但事与愿违,到了傍晚,就陆陆续续有人赶来医院。
慕笙淹没在眼泪、关切、安慰和一切悲伤的情绪,但在那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表情是最镇定的,最多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黑漆漆,连泪水都看不见,单薄的身影被笼罩在人群中,变得很低很低。
后来人越来越多,多到二十七层都不得不空出地盘,院长也赶了回来祭奠恩师,傅修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有条不紊招呼着来往的人。
有些荒诞,又似乎很正常。
祁野找到慕笙的时候,她坐在楼梯口,不知道哪里灌进来风,冷飕飕的,他闻到了烟味,慕笙手里掐着一根烟。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不惧不畏,有一瞬间没掩去眼里的锋利,典型的防御姿态。
看见是他,纤长的睫毛抖了一下,无声无息垂下来。
祁野没说外面那些人在找她,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肩膀碰到肩膀,问她:“哪里来的烟?”
她咬着烟,声音有些含糊。
“偷的。”
祁野以为她开玩笑,下一秒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开封的华子,里面只剩了几根,盒子瘪了,堂而皇之递给他。
他接过那包烟,又伸手:“别抽了,我给你买了点吃的,吃点东西。”
祁野想把那根烟拿走,所以动作间抬眼盯着慕笙,楼梯口灯光昏暗,有些模糊五官,她眉眼清淡晦涩,无从窥见悲伤或者难过,只是缄默,也缄默的随他举动,那根烟轻而易举就到了他的手里。
这种缄默,哪怕坐在她身边,也觉得隔了万水千山,触手不可及。
楼梯口很安静,一开始外面的喧闹听不真切,只听见有人来往脚步,然后响起了他人闲聊说话的声音。
“……刚刚那人谁啊?富安集团的老总吧?他也是慕老的学生?”
“何止,你看到那个胖子没,某局正科级,慕老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还有那个……要不是慕老去世了,又是过年,要不然能在这个时候碰见这么些人,就是平常也见不到啊。”
“我刚刚看见老李已经拿着方案过去了?天降这么一个机会,你看他今天会捞几个客户。”
“那是当然了……慕老也差不多有八九十了,也是要走到头了,这人活太久了,和块石头一样惹人嫌,到了什么年纪……也就什么样了嘛。”
他们压低了声音谈笑,并不太在乎,卸下伪装和防护,七聊八聊,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对无意义的人来说就是无意义,又或者不会赋予悲伤的意义,是更加紧要也更加冷漠的成年人立场。
祁野嘴角骤然紧绷,他正欲站起身,手猛地被人抓住。
慕笙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她的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手扣在他手背上,指甲用力到泛白。
当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生和死的两种场合,最能看见人心,他们处理死亡的方式与想象的任何一种方式都不同,冰冷的,看起来没有人情的,漠然不在乎的,甚至能笑着的。
上一辈子,慕笙为此发过火,在葬礼上不管不顾,觉得被冒犯,红着眼睛撕心裂肺的骂人。
后来她参加过很多次葬礼,有关系好的有关系一般有不认识的,包括那个飙车经常被逮住教育的交警,她听到死讯的时候只觉得诧异,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应,俱乐部的同伴说以后在就不用看他的排班躲那个路口了,她也笑笑。
直到殡仪馆的时候,看到灵堂上那张黑白的遗像,大脑突然神奇的回想起来他教训人的样子,记忆里还活生生的,现在变成冰冷冷的,关在小盒子里。
后来慕笙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路口了。
祁野的心脏好像也被这只手握住,腾升的怒火被压制,他沉默着反手握住,十指紧扣,身子往她的方向倾斜,抱住她的头往怀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