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吃饭,傅修做了四个菜,有三个是她爱吃的,他们之间话很少,坐下来的时候,傅修把那盘鱼挪到自己面前,他知道慕笙是不爱吃鱼的,因为挑刺很麻烦,她说把那条鱼取回来,只是出于纯粹又孩子气的指责和报复心。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除了安静,剩了一点疏离,那份鱼傅修全盘接受。
吃到一半,傅修开口了:“周律师什么时候回来?”
慕笙没有停筷,也问:“你什么时候走?”
傅修皱眉:“你要一个人留在四九城?”
茶温了,她喝了一口,微微发涩,一口气灌完了半杯,慕笙才说:“不然呢?”
“我还在上学,马上也要高考了,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在这挺好的。”
听完,傅修放下筷子,说道:“等处理完那边的事情,我就会回四九城。”
慕笙吃饭的动作轻微停顿了一下,她记得,前世的傅修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回到了四九城,借着慕家人脉资源的东风扶摇直上,迅速杀出了一片天。
“你还未成年,法律上来说,你至少要等到成年以后才能继承老师的遗产,这一点周律师也会告诉你。”
傅修看着低头吃饭的她,声音平静。
“你需要有人照顾。”
他在告诉她,慕笙需要一个监护人,哪怕只是个名义上的。
可笑的是,在只有血缘关系的生父和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偏远亲戚,还有一群笑面虎的攀附者面前,慕老爷子这位学生鹤立鸡群,竟然是她唯一能称得上的帮手。
听过相似的话,还有更感动的场景慕笙都经历过,她的心毫无波澜,提不起精神,扒了一大口饭。
“随便。”
慕笙兴致缺缺。
吃完饭,慕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医院,院长体贴她,让她多住几天也没事,慕笙没有答应,傅修帮她收拾东西,慕老爷子的最先收好,然后是慕笙的,她在这个地方住了一年多,一大半都是书,来来回回搬好几趟。
那些什么佛经玉皇大帝的画像也被翻了出来,傅修问她是什么,她敷衍说别人送的,慕笙把小冰箱打开,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很多冻饺子。
不止是东星斑鱼,原本除夕也是要吃饺子的。
慕笙看了几秒,猛地把冰箱门关上。
傅修先帮她把其他东西搬下去了,那一箱子的佛经什么的刺眼的很,慕笙走过去,一言不发开始把那些东西全都撕掉,撕到最后,她好像一下子能喘气过来,突然发狠踹了一下纸箱子,满地的狼藉。
慕笙站在原地,头发凌乱呼吸短促困难,喃喃。
“他妈的……”
佛经都是慕笙抄的,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为了祈求慕老爷子平安健康抄的,是她刚回来时为了平复焦虑烦躁的灵魂抄的,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神什么佛让她回来,所以一股脑什么都有,现在都稀巴烂,静静的躺在地上。
心脏不正常跳动,抽痛刺骨,慕笙脑袋嗡嗡,扶着膝盖慢慢蹲下身,此时此刻,她真正意识到,又回到那个噩梦的时刻。
傅修回来的时候,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了慕笙的背影。
她头发很长了,因为在收拾东西所以挽了起来,蓬松随意,显得略微凌乱,撑着头蹲在地上,肩膀单薄瘦弱,很小,脆弱的像易碎的名贵瓷器。
他摸过头发,是那一年慕笙把田龙川抓进派出所,对方为了报复她,叫人围堵她差点烧掉她的头发,傅修记得那是慕笙为数不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给他报了一个地址,他过去的时候,她发尾有烧焦的痕迹,几乎烧了一半,身上有伤,虽然不重,但有伤。
傅修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冲过去,问:“傅尘呢?”
是有怒气的,他分明叮嘱过傅尘。
慕笙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踢掉脚边的石头,声音很冷:“死了。”
那个时候就觉得不对的。
慕笙向来我行我素,简单好懂,被宠坏喜欢玩乐的大小姐,就算叛逆期口不择言,也没有这样带着冰渣子,面无表情,变了一个人。
那一头漂亮的头发变得惨不忍睹,回家之前,没有去理发店,傅修帮她剪头发,上半截柔软顺滑,下半截烧焦枯燥,一剪刀下去,烧坏的发丝窸窸窣窣掉在地上。
慕笙只是沉默,眼底都是死水。
从那天开始,她就决绝的不要再见傅尘,决绝的要离开南方,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傅修窥见一二,只停在原地,他从不走近。
就像现在,他也只是站在门外,想到了中午吃的那盘鱼。
电话声音响了,慕笙接起。
“你好,周律师。”
傅修听到动静,收回视线准备离开,挪了半步,他又倏地抬起眼皮,深深看了一眼慕笙。
周律师一下飞机就约了慕笙。
他们在一个咖啡馆见面,周律师为慕家服务很多年,他刚见到慕笙,就发现她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瘦了,状态不太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棉衣包裹住她,围着一条显然大很多的灰色围巾,衬得她脸上清瘦。
周律师动容,声音很沉的说了一句:“节哀。”
慕笙面色苍白,对他扯出一个笑。
周律师开始步入正题,他说的那些东西上一辈子慕笙都听过,那些房子、股票、投资还有地皮,固定资产和不动资产,份量很重,光是整理就耗费了好几天时间。
台词也很类似,她需要监护人,可靠的监护人,至少一直到十八岁成年。
咖啡馆里开着暖气,坐在窗边,夜色渐暗,霓虹灯渐次亮起,她听见周律师在分析这最重要的一环。
手机嗡的一声,是祁野的消息,他在问她干什么。
“根据法律上来说……秦先生和你有血缘关系,持有主要监护权,而且在慕老爷子指定其监护人的情况下,恐怕秦先生可能性会很大。”
慕笙垂下眼看了一眼屏幕,有些走神:“他不会的。”
“……慕笙?”
周律师似乎往窗外飞快瞥了一眼,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有些犹疑,有些小心,慕笙注意到了这种奇怪,她抬起眼。
“我的意思是,秦先生已经来了。”
慕笙怔了两秒,哑然失笑:“你说的是哪个秦先生?全世界……”
玻璃门被推开,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看见有个男人走了进来,黑沉沉的大衣,有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不迫,久居上位的城府气场扑面而来。
他对上慕笙的眼神,看见她眼底的错愕和震惊。
“……你说爷爷指定了监护人?”
慕笙好像才抓住了重点,她脸都僵住,声音干哑。
“他指定了谁?”
周律师告诉她:“你的生父,秦君庭秦先生。”
这不是上辈子会发生的事情。
上辈子慕老爷子去世的突然,从没有指定监护人这一说,就算是指定,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咖啡勺从手指跌落,重重的砸在桌面上,第一次感觉到轨迹失控。
“ctmd。”
她听见自己喃喃。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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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死的,去他妈的世界。
咖啡馆里人很少,还是过年期间,只有三三两两出来闲逛相亲的,浓郁苦涩的咖啡味蔓延上来,慕笙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她连看都不愿意看秦君庭一眼。
“秦先生,慕笙,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敞开说。”
这种场景,周律师看看两边眼色,说什么都显得干巴。
慕笙置若罔闻,盯着面前冷掉的黑咖啡。
“没什么好说的。”
她突然出声,抬眼看秦君庭,嗤笑:“你同意?”
秦君庭淡淡看了她一眼。
“老师的遗愿,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刚开始慕笙以为自己幻听了,渐渐的她脸僵住了,一种荒唐可笑的情绪蔓延上来,她不再觉得麻木,这下慕笙确信了,命运确实和她开了个玩笑。
她的手突然一下子把咖啡杯扫在地上,瓷杯碎裂的声音惊醒了平静的一天,慕笙站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咖啡馆的老板迎面走上来,她冷冷的:“找他赔。”
然后就走了。
关门的时候连门铃铛都发出短促的声音。
周律师开始娴熟的打圆场:“慕笙年纪还小,给她一点时间,她总会接受的。”
秦君庭喝了一口咖啡,已经有点冷掉,微微发酸,他皱了皱眉。
“最好是这样。”
秦君庭不喜欢麻烦。
秦夫人温和体贴,秦娇乖巧可爱,秦子阳也算听话,秦君庭很满意他现在的家庭,对比来说,慕笙的出现就像是一把冷硬的锤子敲碎了玻璃花窗,风和雪都一下子吹了进来。
慕老爷子联系他的时候,秦君庭不是不高兴,因为曾经的过往太过惨烈和血淋淋,导致断裂的时候也像鱼刺卡进心脏,他还记得那天推开病房的门,看见头发花白苍老的老师的时候。
他惊觉恍若隔世,人已至暮。
慕老爷子问他:“后悔过吗?”
秦君庭只停顿了几秒,接着说道:“我说没有后悔,您也不会原谅我,我说后悔了,您就会原谅我吗?”
时过境迁,翻天覆地。
慕老爷子道:“我挺后悔的。”
不用说,秦君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接着,他就听见慕老爷子继续道:“小笙是瑶瑶送我最好的遗物。”
他用上了遗物这个词,是撒手人寰时,被遗弃的,可怜的孩子,留在噩梦里。
听到瑶瑶,秦君庭微妙的走了下神。
“就算看在她身上流着另一半你的血的份上,看在她是子阳妹妹的份上,履行你的义务,别再视而不见。”
他倏地回过神,那一天天气阴沉,风把窗户吹得哐啷作响。
秦君庭很清醒。
他自认为对慕瑶没有多深的感情,分手也决绝。
不过是多养一个孩子。
养就养了。
夜幕降临,灯火通亮,慕笙从便利店走出来,扯开拉环,啤酒冒泡,她一口气喝了一罐,铝制易拉罐在手里拧紧,扭曲怪异。
冬季,入口太冷,凉意蔓延四肢骸骨。
她长臂一挥,易拉罐撞在垃圾桶边缘,啪嗒掉在地上。
“啧。”
喉咙冷到发麻,她走过去准备捡起易拉罐,电话响了,是傅修打来的。
“你在哪?”他言简意赅。
“你可以回去了,”慕笙弯腰捡起,手指冰凉:“别再打主意了,从今天开始那个混账王八蛋是我监护人了。”
傅修声音低沉:“……我问你你在哪?”
她把易拉罐重重的扔进垃圾桶,抵着牙:“少他妈管我。”
说完这句,慕笙就挂断电话,刚刚那一罐啤酒喝的太猛,她生理性想反胃,难以忍耐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佝下腰蹲在路边,那条灰色的围巾系在脖颈上,让她更想吐了。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祁野。
慕笙定定看着屏幕,发丝在风中微微颤抖,她本来不太想接的,但是她脑袋晕晕的想,要是不接,祁野又会不高兴的。
祁大少爷气性大,小心眼,不高兴了,又要哄。
哄人多累啊,她按下接听。
“慕笙?”
她应了一声。
祁野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好像随意问道:“你在干什么?不是说了要回我消息嘛。”
慕笙看了一眼手机,无语:“这还没有半个小时。”
是才半个小时,这人不知道这半个小时他是怎么抱着手机等过来,一向前呼后拥万众宠爱的祁少爷什么时候这么焦虑过。
“那你就是看到了,你说好了要回我消息。”
祁野开始得寸进尺。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太明显了,那边的慕笙蹲在路边撑着脑袋,她的肚子一阵一阵抽疼,街上有车经过,发出鸣笛声。
祁野听见了:“你在外面?”
慕笙觉得自己酒量好像下降了,脑袋晕,她忘了,现在她还未满十八岁,就算未来千杯不醉,那也不是天生的。
“嗳,祁野。”
她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含糊:“你的围巾要勒死我了。”
不是心悸的感觉,是窒息感。
慕笙小时候经常被欺负,因为她没爹又没妈,性格不好也不合群,刚去南方的头几年,慕老爷子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她从小寄宿托管,不服管教,慕老爷子有时候亲自去学校领人,知道她打架,也会打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后来知道为什么了,慕老爷子就把她送到熟人那里,那一家是开武馆的,下手也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折腾一天精力下来,什么也没心思想了。她记得有一天下雨,没人来接她,她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小孩一个一个被父母带走,花伞五花八门,比彩虹要好看。
她等到半夜,司机才匆匆来,说他小女儿生病了一直不肯放他走,好不容易等哄睡了才能出来,希望她不要告诉老爷子。
再长大一点,傅修替她参加家长会,给她善后又教训她要听话,后来傅尘来了,家里人多了起来,总给她一种热闹的错觉,她曾经是真情实意把两个外来的人当做家人,直到多年后她和傅尘爆发最严重的争吵,吵到天崩地裂,傅尘红着眼睛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哥,谁她妈要和条狗一样跟在她身边,最恶劣的时候拍桌子骂她活该,难怪有爸有妈都不要她。
因为那两句话,像巴掌一样狠狠甩在她脸上,那时他们认识太久,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怎么往她心上捅刀子,所以,所以既然这么勉强,那这辈子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人很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所谓的父亲摈弃她,冷落她,当她死了一样,慕笙却总想报复回去,想看他后悔,想看他忏悔。
上辈子从国外回来,她就打定主意要和秦家作对,发疯了一样应酬跑业务,累了就发泄欲望,没什么多余的兴趣爱好,总堵着一口气,放肆挥霍年轻的生命。
开始她来了四九城很久也还没有见到秦君庭,有一天熬了三天大夜,熬得要死了,她□□摄入过多,止不住的心慌,趴在咖啡厅的玻璃桌上,像死鱼一样喘气,突然就看见秦君庭的身影。
不止是他,还有他们一家人,秦娇亲昵挽着秦夫人的手,和她长得六分像的双胞胎哥哥给她们拧开水,那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窥伺别人的幸福,或者察觉到痛苦,慕笙总觉得窒息,那种窒息感也总是伴随着她,总是有双手掐着她的脖子,总是有人把她按在水里一样的溺毙感。
祁野飞奔过来的时候,慕笙已经喝了好几罐了。
她还是在路边,但是蹲着太累,改成了坐着,看见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眉头展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