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她?”
脑子嗡嗡嗡,她听见秦君庭的声音,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慕笙说出来这句话,继而觉得她胡言乱语,居高临下:“你觉得我不爱她?”
看看他的表情,简直荒唐至极,他觉得这个是个否定题吗?他宣称爱慕瑶吗,这竟让母亲显得更可悲。
慕笙似乎捕捉到什么,往后退了一步,因为可笑而微嗤,半晌,她说:“你自以为是拥有妈妈的爱,但她告诉我,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爱上了你,如果可以重来,绝对不要在十五岁那年,对你一见钟情。”
慕笙笑了,畅快淋漓:“你不是想知道妈妈临死前对我说了什么吗?现在你知道了。”
秦君庭的表情裂开了,煞白,苍老,摇摇欲坠,不可置信一般,慕笙看着他的表情,最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头也没有回,离开了。
谎言。
缔造成复仇的利器。
走出门口,慕笙停下脚步,微微回头,落地窗旁,那个依旧枯坐在原地的人,佝偻着背,捂着脸,像是一瞬间击垮了所有生机。
因为在乎,才会痛苦。
但从未联想过,所以连自己都觉得荒诞,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触手温润,她在心中喃喃,对不起,妈妈。
车停在路边,她刚刚上车,接到了傅修的电话。
“怎么样?”他那边问。
“就这样。”慕笙轻描淡写。
“等秦氏收购完毕,我会再给你一部分股份,本来也会是你的。”
商人最重利益,傅修对慕笙却慷慨,他心知走到今天,没有慕笙的帮忙,还要再等上个十年,才能达到今日集团之规模,但已经捱过一个十年,怎么能又要下一个十年。
慕笙没有拒绝,傻子才拒绝,因为要开车,她把高跟脱了下来,换上拖鞋,是祁野准备的,很合脚,她听见傅修的声音,靠在椅背上。
“我说,你是故意让我来见他吗?”
傅修旁观了所有,他深知慕笙对秦君庭的恨意,也了解慕笙,知道她会捅秦君庭最后一刀。
这比他,更有立场和资格。
电话那边安静了。
“你真的喜欢我妈妈?”她像是开玩笑:“你那会才多大,十几岁?我都八岁?还是十岁了,你是变态吗?”
十几年前的夏风凉爽而不合时宜,在白房子面前见到的第一眼,少年的心里埋下了未萌芽的种子,对成熟女人的温柔自然而然朦胧的好感,痴迷她举手投足的芬芳,也许并不会没有结果,只是因为猝然长逝,戛然而止在所有感情萌发的开始,于是成为了水中花,镜中月。
而后在这么多年来,亦步亦随,照顾那个人的血脉,明明外貌相似却张狂恣意的性格,总让他别扭而不满,偶尔会生出恍惚,只是垂目时,望着,望着慕笙,透过她,窥伺那个炙热的夏天,再也不会有的夏天。
“没来得及。”
过了很久,那边才低低道。
该说喜欢,或者贸然称呼为爱吗,说这样的话又想感动谁,连深情也演不出来,时间太短了,没有来得及确认,没有来得及酿造,萌发出来的好感轻易被掐断了,只是忘不掉,忘不掉。
自以为深藏的秘密,其实也没有办法完整的隐藏,多年前那个男人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端倪,并嗤之以鼻,而少女无意中翻到过他藏在书中的照片,复又合上,不曾问。
不过像慕瑶那样的人,谁会不爱她,慕笙想到,她觉得妈妈配得上全世界的爱。
今日业务繁忙,车子还没有发动,刚挂完傅修的电话,慕笙想休息会,陈秘书的电话就跟着打来。
“财源广进,陈秘。”她声音懒洋洋。
“托您的福,小姐。”陈秘书没好气。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对老板有与生俱来的怨气,慕笙相对其他富二代来说也不算任性妄为,但行事风格实在摸不着头脑,而且一不高兴了就不怎么爱搭理人,陈秘书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她,这会秉承着工作职责,简单给她汇报起了最近的工作情况。
除了春光出版社,慕笙另外一个大坑,是几年前创建的一个慈善基金会,传承慕老爷子的心愿专门资助贫困学生,祁野和傅修也有一部分参与,陈秘书和她说完工作上的事情,得到老板漫不经心的应声。
“祁先生在您旁边吗?”突然想到什么,陈秘书问了一句。
她撑着头:“怎么?”
“汉斯有些事找他确定一下,他刚刚碰到我说祁先生电话接不通,好像是投资的事。”
祁野的助理汉斯之所以能和陈秘书唠两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时候汉斯也联系不上祁野,反而联系到慕笙就有用,这俩打工人苦哈哈,彼此戚戚。
“投资?什么投资?”
陈秘书不疑有他:“听说是纸扎店。”
纸扎店?
慕笙一愣,半晌没说话。
祁野投资纸扎店这个事情,陈秘书听了也莫名其妙,不过他很快释然,这俩人都是行事任性的人,习以为常,觉得有钱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慕笙喉咙滚动一下,光影打在脸上有些晦暗不明,她声音低下来:“他不在我旁边。”
陈秘书咦了一声,有些稀奇,也没怎么在乎,最后说了两句就结束了电话。
慕笙把手机攥在手心,精神乍然放松,疲惫便如潮水涌来,她呆呆坐在车里,车窗照出她模糊的身影,慕笙这几年什么都做了,因为知晓死亡,所以才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成很多事情,她竭力坦然,竭力平淡,只是望向祁野时,才掀起波澜。
出门时,祁野把头埋在她怀里:“真的不要我陪你去?”
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得了失眠症,睡着时像鬼压床一样,醒来发现是被祁野紧紧抱在怀里,有时候睁着眼看着她,偶尔慕笙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厨房找水喝,他睡着了会一下惊醒,惊恐万状的跑出来喊她,要肌肤之亲,要十指相扣,要在床上用力顶撞,要拥抱到几乎融进骨血里,才能让他平稳安静下来。
如今他精神比她更紧绷,白天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祁野二十八岁生日要到了,按老一辈算法,四舍五入快三十,他却比十八岁还要黏人,像个害怕焦虑的孩子。
手机嗡了一声,祁野给她发消息:“什么时候回来?”
她低头回复:“等下就回来了。”
发完消息,慕笙喘了口气,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玉坠。
开车回家的途中,她看见路边人群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她按了下喇叭,停下车摇下车窗,打招呼:“常叔!”
大概是在休假,常警官换了一身便服,提着菜,回头看见是她,原本板正的脸一下笑了,很温和:“小笙啊。”
慕笙眉眼弯弯,常警官本来应该死在三年前,上辈子她与祁野遇见的葬礼之上,不过现在,他还活的好好的,是从侧面证明,既定的结局也可能会被打破吗?
这三年间每每看到常警官,慕笙都会这么想。
“您去哪?我送送您?”
常警官是来给刚出生的孙女买点吃的,乐呵呵上了慕笙的车,车上两人随意说了说话,谈到结婚,不免又被常警官说两句,她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
说话之间,耳边闪过马达嘶鸣的声音,慕笙侧目,看见几辆机车飞驰而过,十字路口车流量大,常警官不满:“这些小孩子,总是不知道注意安全。”
慕笙笑,没说她以前也喜欢玩机车,这个路口……
她看见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微妙的愣了一下,是张姓交警。
“小笙啊,这个路口车多的很,你要注意点两边车,哎呦,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多车。”
声音远远近近,忽而听不真切,电光火石之间,慕笙突然想起来,那一个殡仪馆,她和祁野参加的是不同的葬礼,同一天去世的人,网警常警官下班路上遭人报复,交警张警官受到波及,两个人都被车撞死了。
此间三年过去,都并未发生的事情。
慕笙骤然背脊发麻,一种不祥的预兆降临,像是灭顶的灾难的倒计时,脑袋嗡嗡之间,听到常警官发出尖利的喊叫:“慕笙!小心!”
转动方向盘的一瞬间,她看见有一辆庞大的货车横冲直撞朝着他们的方向奔驰而来,大脑空白间,她瞥见张姓交警下意识跑过来。
操。
失去意识前,她想到,阎王爷一收收三条命,够偷懒的。
第68章 后日谈(七)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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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祁野比她更敏感。
任何交通工具,几乎都是同去同归,至于汽车使用因为太频繁,还是保留了空间,他高度紧绷,过度保护,试图扼杀任何伤害到她的可能性。
但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死法。
慕笙苏醒的时候,变成了阿飘,飞到自己家门口,想着都这样了还走什么正门,于是绕了个大圈飘到窗口,砰的一声,金灿灿,银花花的礼花碎片慢悠悠掉在地板。
“我说秦子阳,你这买的什么礼花棒?我这还没用力扯呢就炸了?”
是祁野的声音,他站在窗边,不满回头。
屋子里不仅有祁野,还有秦子阳和顾姝,宋书也在,他老婆怀孕了,宋书站在旁边拿着手机给她发语音哄她吃饭。
让慕笙愣住的,是客厅的装扮,几十平的房子,客厅不算很大,现在看起来更逼仄,因为布置了很多装饰,花朵、布画、星星灯、水晶球、彩带、气球,旁边有一捧姬金鱼草的花束,秦子阳在地上收拾垃圾,闻言抬头,不打算背这个锅:“谁叫你扯了?”
顾姝拿着扫把过去扫,被祁野接过去了,顾姝心情好极了,笑着说:“你应该早和慕笙求婚,我们同学都以为你们会是第一对结婚的。”
不怪她想,祁野完全是奉行慕笙主义者,只要认识他的,都知道祁野只爱慕笙,以为他会迫不及待以婚姻绑定后者,谁想到,这一堆人里,除了单身好玩游戏人间的,竟只有他们还没有结婚。
祁野在扫地,说:“你说得对,我早就该向她求婚。”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实际情况只有当事人清楚,结婚是最后一道线,慕笙忧思,她担心结了婚,就让祁野真正没有余地了,她不是轻易能背负亲密关系的人,总是为祁野想的甚多,而祁野愿意尊重她,等待她,于是到了现在,他忍不住了。
当然现在他们这种状态,结婚好像只是一个形式,是一种更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关系,只是祁野缺乏安全感,他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想要用婚姻或者孩子绑定一个人,这个时间点,最重要最重要的,他想要告诉慕笙,没关系,没关系,他永远会陪着她。
祁野穿的正式,黑色西装制服,帅的人神共愤,眉眼很温柔,她飘过去,忍不住想要摸了摸他的脸,想要亲亲他,但是手掌穿过了他的身体。
“祁野。”
她温柔的喃喃。
“我愿意。”
窗外好似有风,轻微凉意,祁野抬头,有些茫然,有些心神不宁,恍惚间,他听见身后的秦子阳闷哼一声,顾姝问他怎么了。
悉悉索索摸索的声音,秦子阳奇怪:“我的玉怎么碎了?”
祁野回过头,看见秦子阳的手拽着脖子上的玉,没用力,也没有碎开,但是能明显看到玉观音上面裂了一道痕迹。
“玉怎么会碎?”
宋书这时候挂了电话,凑过来:“听我奶奶说,玉能替人挡灾,刚刚你的玉肯定是无形中帮你挡了一劫吧。”
秦子阳困惑:“我能有什么灾?”
在旁边的祁野脸色突然变了,他试图从口袋掏出手机,这个小小的举动都因为手指发抖而重复了好几遍,才达成目的,他拨通慕笙的电话。
漫长,漫长,那样漫长,电话那头只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死亡来临时,不会有任何通报声。
慕笙又醒来了,是被痛醒的,身体痛的要死,耳鸣阵阵,她倏地一惊,不管怎么说,是切实能感受到的活着的痛觉,她突然一下子坐起来,身上的骨头发出嘎吱脆声。
身边的护士被吓了一跳:“唉!别坐起来!”
太痛了,慕笙一下子没喘上气,死去活来,倒回床上,感觉身体被撕裂重塑一样,护士心有余悸:“吓死人了,可别乱动啊,刚刚才给你做完心脏复苏。”
慕笙才发现旁边有医生拿着心脏除颤仪,被她诈尸一样的举动吓得直喘气,好在救回来了。
已经到医院了,急诊科,乌泱泱的,很吵,吵得她脑子嗡嗡眼前发黑,突然之间有阵旋风,有人猛地扑在她床边,喉咙像是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才滚出一声。
“……宝贝?”
此时灵魂好像才真正归位。
祁野扑过来时身体没有站稳,膝盖骨磕在地板上,就这样跪在慕笙床边,他怎么也不敢动她,看着她一身伤痕,呜咽一声,心好像生生被一双手撕裂开,他只能小心翼翼攥着她的指尖,语无伦次:“慕笙,慕笙……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他毫无理智和体面可言,话说不出完整的,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因心悸后怕连呼吸都困难,几乎失控。
慕笙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没有什么力气,只是哭,身体微微发抖,祁野吓坏了,骨头都痛起来:“怎么了慕笙,你是不是疼?哪里疼?哪里疼?”
她呜咽,又哭又笑:“祁野,是妈妈,是妈妈……”
原来她的手里攥着碎片,玉质的,弥勒佛裂开成两半,不完整的和田籽玉,应该是车祸来的时候,下意识握住,因为太用力,手掌被划破割裂,沁出了血,祁野碰到她手的时候,又稀碎的沾着血的碎片掉在病床上。
——听说玉,能替人挡灾。
当年慕瑶,她美丽孱弱的母亲,没有出月子就一步一步跨上青石台阶,求了玉观音和弥勒佛,请大师七日诵经开光,祈福她的孩子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上辈子阴差阳错,属于她的弥勒佛被秦君庭偷走了,命里的劫于是应下,这辈子弥勒佛回到她身边,是因为母亲的爱,她活了下来。
祁野听懂了,眼泪倏尔掉下来,心脏狠狠遭到重创,他跪在慕笙的床边,好久好久,握住她的手,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呼吸都变得艰难。
“我知道了……慕笙,我知道……”
那些年,比她多活的那些年,在冰岛,他坐在海边的一处礁石,喝了一口烈酒,看着秦子阳摘下了脖子上的什么东西,坠进了海底。
“是我小时候带着的玉,后面才知道,是我们的妈妈给的,她会庇佑慕笙。”
祁野道:“给你的玉,会庇佑慕笙?”
秦子阳望着深沉的海,说:“我们都是她的孩子。”
所以,所以慕笙,得来重生的机会,不多半是老天爷,那块玉怀着母亲的爱与祝福,给了她最疼爱的孩子的重新来过的机会。
而他拥有上辈子的记忆,是否又是因为那块玉,佛照了虔诚爱着她孩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