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在外,她胆子变小了不少,晚上不敢出门,要在灯光明亮的室内,才有安全感。
那之后,她保持着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参与以国籍划分出来的圈子活动,有事自己扛着,尽管孤独,但轻松自在。
大概一年后,尤黛遇到了一个好室友。
是个热情的外国女生,她知道尤黛的专业后,还给尤黛介绍了一个业内的朋友,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
那时,尤黛的拍摄主要以风景照为主,闲余时间,她也总是跑周边各地,去找风景秀丽的地方。
但那位摄影师,主攻写实照。他的照片,总是充斥着各种不同肤色的人,那些人的表情或是喜悦,或是悲伤。而且,从照片中传递出来的年代,生活,以及情绪,都给尤黛另外一种震撼。
尤黛开始当他助理,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求学结束那年,尤黛又在他的帮助下,打算开一个小型的展览。她还特意询问了家里的意见,她爸妈说,兴趣爱好是进步的助力,她能办展览,就是迈向自己喜爱事业的第一步,他们很支持。
尤黛是听了他们的话后,心里有了个想法,然后,她做了那个让自己后悔一生的决定。
起初,她还沉浸在喜悦中,一边着手挑选照片,一边去选场地,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还给爸妈视频,催他们去办护照和申请签证。
她想让爸爸妈妈亲眼来看这个展览。
尤黛还计划好了,展览结束后,再带着爸爸妈妈去她生活过的地方,给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还要带他们去尝试这里流行但难吃的食物,要去著名的湖边上看黑天鹅……
爸妈出发之前,尤彧还打了视频过来,要他们买潮牌服装和鞋子。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走,便是永别。
展览开始的前两天,一切准备就绪,尤黛去机场接远道而来的爸爸妈妈。
从当天下午,等到次日凌晨,原本早该降落的飞机,迟迟不到。机场大屏幕上,爸爸妈妈在的那趟飞机在最顶端,从一开始显示的延误,变成一串冰冷的英文字母——
失联。
尤黛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愣愣地呆在机场,因为心里怀着一丝希望,觉得人肯定还会回来,她始终不愿意离开。
盲目的等待,并没有换来好消息。很快,各大网站出了新闻,飞机在海洋上空飞行轨迹突然消失,大概率是失事坠海。
后来的事,乱作一团。
展览取消,她的朋友将她从机场接走,她呆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一直刷着网上和航空公司的调查新闻,还有尤彧一遍又一遍追问她爸妈的消息……
再后来,她回国料理后事,忍受着尤彧责难,把爸妈所有的遗产留给了他,又独自一人去了国外。
九点过的医院,已经安静了下来。
耳语般的声音,仍旧能听得清清楚楚。
尤黛靠在窗户旁边的白墙上,望着还紧闭的手术室门,慢慢说着:“我有好几年,都有一种在做梦的感受,我总是期盼着,这场梦结束了,我醒过来后,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那时候,我断绝了跟所有人的联系,过得很狼狈。我也一直不愿意提起来,因为想起来,心里还是会疼。”
舒云端揽着她的肩膀,轻轻上下抚摸,无声安慰着她。
不远处,尤彧一根烟结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也没有跟尤彧他们联系吗?”在尤彧走在跟前时,尤黛一字一句说,“别看这人外表纯良,但那张嘴,可臭了。”
尤彧停在他们面前,目光落在舒云端放在尤黛肩膀上的手上,面无表情挑了挑眉。
“我那时跟她说……”尤彧接过话头,“是你害死了爸爸妈妈,你该跟着爸爸妈妈一起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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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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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时,尤彧的话还要更难听。
但尤黛没有反驳,一一接下了。她内心的自责和自我厌恶,也因此,像汹涌而来的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了。
尤彧说的没错,是她害死了爸爸妈妈。
要不是她非要让爸爸妈妈来国外,他们不坐飞机,就不会出事。
是她的错。
她度过了无数暗无天日的日夜,把酒当作水,也还是整夜失眠。害怕睡觉,每次一闭眼,就能看见天上的飞机猛地下坠,直直砸向脑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她记不清了,直到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差点没命。
其实那次她觉得自己只是长久失眠后,身体撑不住,睡了过去。
还难得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爸爸妈妈在开满鲜花的花园里,带着她散步。他们像是儿时一样,悠闲地聊天,打闹着玩笑着。
她很开心,还学着展翅的蝴蝶,提着裙摆翩翩起舞。
只是到了最后,他们站在刺目的光芒中,要跟她告别。
她死死拉住他们的手,不想他们离开,她想要一直在花园里呆下去,想要跟他们一直在一起。
可明明手抓得牢牢的,还是被他们挣脱开来。妈妈温柔地说,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他们会以别的方式再见。
她想哭,嘴巴张大,却连声音也发不出。
眼前又是一片讨人厌的白光,爸爸妈妈的身影渐渐被光遮盖,她急得要跑过去抓住,但手脚像被束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挣扎的时候,她终于醒了,一抬眼,就看见白得发亮的天花板,加上没开灯的灯罩,像是方脸独眼怪兽,冷漠且毫无感情地盯着她。
尤黛后来才知道,她昏迷了整整一周。
她迟钝地感觉的身体和思维僵化,颓废得不像话。她躺在病床上,看着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残影,想起梦里,妈妈说的那句话。
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他们会以别的方式再见。
尤黛想,她不能这样下去了。
回国的时候,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也不想见任何人。
她去学做缂丝,因为没有经验,被拒绝了好几次,是康博留下了她。
她以最快的速度熟悉了做法,上了手。每当做缂丝时,她就会想起妈妈,会想像着,要是外公认可她,让她成为传承人,或许,又是不同的人生。
遇到关依柔是意外,不过,那时候,尤黛已经能坦然面对故人了。
只要不提起那段黑暗的回忆,她的生活风平浪静。
但尤彧没打算放过她。
虽然不知道他对谁说了些什么,让那个王哥听到了墙脚,还传了出去,但那些话,一定不是好话。
医院走廊外,尤彧讥诮的话语还在继续:“别以为你把爸爸妈妈所有的东西留给我,你什么都不要,就能抵消你心里的愧疚感,不会的,爸爸妈妈至今连骸骨都找不到,都是因为你,你应该内疚一辈子。”
是啊,连骸骨都没有……
尤黛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够了。”舒云端拧着眉,喝止他,“飞机失事只是意外,怪不了任何人。而且,都已经过去了,何必揪着不放?”
“过去了?”尤彧轻蔑笑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不管我有没有资格……”舒云端沉着脸,说,“但事实摆在眼前,意外就是意外,没有人会预料到发生这种事,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而你,在面临父母遭遇不幸时,不仅不站出来,还一味地怪罪你姐姐,这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弟弟应该做的事。”
说着,他上前一步,挡在了尤黛面前,跟尤彧面对面站着。
他们身量差不多,两人之间,气氛针锋相对,一个面目清秀但神情严肃,一个长相沉稳又气质阴沉,说不清谁更胜一筹。
尤彧抽了抽嘴角,忽然往旁边一站,瞬间变了脸,用轻松的口吻说:“这就是你的小男朋友,比我还小三岁?”
话是对尤黛说的,但尤黛别过脸,显然不想搭理他。
舒云端接了话:“我不知道你多大,但我确实是她男朋友。”
“呵……想不到你的口味是这种。”尤彧没把舒云端放在眼里,直接忽视了他,也没有回他的话,“我事先说明,我可不会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姐夫。”
舒云端捏着拳头,正要回嘴,尤黛伸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尤黛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刚才低落的情绪,已经在她脸上不见了踪影,她看着尤彧,冷静说:“无所谓,反正你不是早就说过,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弟弟。”
“原来你这么记仇。”尤彧那双跟尤黛六分相似的眼睛眯了眯,下一刻,又忽地瞪大,做出一个无辜的的表情,“那个时候,我说的只是气话。”
一瞬间,尤彧像是从一个毒舌的男人,转变成了一个阳光大男孩。
“一个人,总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尤黛对他那堪比川剧变脸的样子,已经习以为常,“当初在葬礼上,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可是全部都记得,永远不会忘。”
“……”
“记得最好,就怕你忘记了。”尤彧耸耸肩,扫了跟尤黛肩碰肩的舒云端一眼,“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手术还在继续,尤彧大概不想跟他们呆在一起,又跑去抽烟了。
他一走,尤黛往后一退,浑身泄力般靠在了墙上。
“要喝水吗?”舒云端看她脸色苍白,担忧问道。
“不用。”尤黛说,“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市中心医院外面,有一个刚建成的中心公园,平时人挺多,但晚上这个点,已经没什么人了。
天气还算不错,夜空中还有繁星。
走在小路上,吹着夜晚的凉风,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尤黛说:“从小到大,我跟尤彧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一年可能就只有几天,但我们关系还算不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且,不止是我,还有我爸妈,以及外公,每次当我们大家聚在一起,他都表现得异常乖巧懂事。”
“他装出来的。”
“是,我们都被他骗了。”尤黛无奈摇头,“我发现端倪的起因,是一次无意进入他的房间,他把我们送给他的礼物,用剪刀剪碎,扔进垃圾桶。那之后,我留意到他很多小动作,他会在跟我们谈话时,不耐烦地撇嘴,前一秒笑着,下一秒就低下头翻白眼……有一次,我为了测试他的耐性,逼着他陪我去逛街,然后提了很多无礼的要求,他忍到最后,躲在一边骂我时,就我抓了个正着。后来,他索性在我面前不装了。”
“他不装的时候,就是刚才那个样子?”
“恩,看得出他不喜欢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在你面前装样子。”
舒云端哑然:“我的荣幸。”
尤黛:“爸爸妈妈一直不知道他真实的样子,我也没有拆穿他。这些年,感觉他跟外公相处得还不错,大概他在外公面前还是装得听话懂事。不过,他虽然毒舌,但本性不坏。至少,在他装样子时,大家一起还算融洽。”
“那……”舒云端犹豫着要不要问,“你还对你爸妈……”
两人并排行走时,手碰到一起,舒云端察觉她手冰凉,把她手握住。
尤黛反手牵着他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细长,也很温暖。尤黛目光落在远处昏暗的灯光下,说:“其实记一辈子没什么不好,人的来处,源自父母,现在他们先走了,去了归处,我迟早有一天,也会去。记住他们,以后在归处团聚时,才不会问心有愧。”
“人生还很长……”舒云端喃喃说,“还有好多路要走。”
所以,不要念着归处,不要想着跟他们团聚。
你还有我。
这些话,舒云端没说出口,他只是拽紧了尤黛的手,跟她一起停在了一簇黄色花丛前。
很漂亮的小花,一朵挨着一朵,开得正热闹。
两人沉默着看了好一会儿,舒云端的手机铃声响了。
居然是尤彧打来的,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舒云端的号码,或许是从尤黛放在咨询台充电的手机上。
尤彧冷冰冰的声音说着:“你们去哪儿了,赶紧回来,外公手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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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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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经赋还是心脏的毛病,这一次晕倒,好在发现及时,捡回一条命,但他终究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各种各样的毛病只会越来越多。
简而言之,他的生命如同燃烧的蜡烛,越来越短了。
从医生那里出来,尤彧走在最前面,突然一下停住,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外公在三年前就已经立下了遗嘱,内容是什么,我不会告诉你。”
“……”尤黛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样子。
“不过,当时舅舅知道后,气得够呛。”尤彧摊开手,“但他人在国外,以后说不定都不会回来,更不能照顾生病的外公。这些年外公身体不好,一直是我看护,所以,这些都是我该得的。”
“看来……外公把他大部分的家业留给了你,恭喜你,如愿以偿。”
尤黛绕过他,先一步往病房走。
舒云端也从他旁边走过,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尤彧还相当不服气,紧跟上去说道:“不然,留给你这个一年到头都见不上面的外孙女,更何况,你还害死了他的亲生女儿。”
尤黛停了下来,还没转头,舒云端就先一步揪住尤彧的衣领,把人抵在墙边,警告他:“有些话说过一次就够了,别一直挂在嘴边。你这样,只会显得你情商低,没家教。”
尤彧一把推开舒云端,冷哼道:“没人教过我家教是什么东西,我当然没有家教。”
他说着,又瞥向尤黛,“是吧,姐姐?”
尤黛轻轻拍了拍舒云端的后背,低声说:“不要搭理他,走了。”
舒云端这才放开尤彧,几步追上尤黛,用身体撞了撞她,问:“没生气吧?”
尤黛笑了一声:“他一向这样,要真事事跟他计较,每天不用吃饭,气都气饱了。”
他们来到丁经赋的病房外,尤黛站了一会儿,没动,在尤彧慢慢跟过来时,她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
丁经赋还在手术后的观察期,周围几个仪器同时运转着,发出冰冷的机械声响。而他人也因为麻醉,还没有醒过来。
透过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能看到丁经赋安静地躺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几乎只剩皮包骨。
“他会醒过来的。”尤彧进来后,沉默了几分钟后,出了声,“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了。”
这个时候的尤彧,面色柔和地看着病床上的丁经赋,因为声音放低,没了刚才的讨厌劲,显得有些温柔。
其实自从告诉尤黛,丁经赋昏迷后,包括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几个小时,甚至是现在,尤彧都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静,他没有半分对生命垂危的至亲担心,就好像在过生命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