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巍老道地叮咛:“你别操之过急,让她看出你恨不得赶紧走,这样反而不好。”
“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就抓紧时间享受天伦之乐吧,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去也。”
杨思情挥一挥衣袖,留给他一个“杀鸡用牛刀”的自信背影。
蓝巍觉得她这么轻敌,这一趟可能会铩羽而归。
王秀兰母子在灶屋中忙活。
杨有官坐在板凳上拿根火钳伸进火塘里撩了撩未烧尽的木柴,从边上抓把稻草对半折,点燃,塞到火塘里,然后一边拉风箱一边往火塘里添加细木柴,火塘中的火慢慢就烧旺起来。
他生火的流程相当老练。
王秀兰在灶台上和玉米面。
白面她舍不得用,她要留着白面,等哪天拿去黑市换更多的玉米面。
她在心里粗粗算过,二十斤白面估计能换五、六十斤玉米面,加上原来的三十斤玉米面,四口人至少能有大半年不饿肚子。
王秀兰手头揉着玉米面,问大儿子:“官儿,你姑回来咧,额们家终于有钱给你拜师学艺,你说你想学门啥手艺?”
她虽不识字,过日子可是相当会算计。
全家人都给生产队种地挣工分,日子永远富不起来,他们杨家几辈人都是种地的,到头来连个屁都没给她留下。
她的两个男娃儿,至少要有一个去学门手艺。
有门好手艺傍身,就不用看老天爷脸色,不下雨就没有粮食吃。
看看思情丫头,去城里待几年,自己模样变漂亮不说,找的男人模样也漂亮,最重要的是荷包变鼓了,买那么多东西眼睛眨都不眨,可见种地没有盼头。
“额想跟乡里滴白跛子学杀猪!让额们家以后月月有肉吃!”杨有官想也不想地说,语气异常坚定,看来他心里对以后的生计早有打算。
王秀兰非常自豪和满意大儿子这么小就知道干什么活有油水可捞,随她,脑子精滴hin。
“学杀猪好,杀猪挣滴多。乡里哪个生产队杀猪不是找白跛子?杀完猪,不仅给工钱,还要塞给他猪肉当谢礼。”
“对,额去看过白跛子杀猪。杀完猪,猪尾巴、猪血、猪下水那些,白跛子想拿就拿。”
“狗日滴,学杀猪好!”
……
母子俩聊杀猪聊得像打了猪血那样兴奋,杨思情走进来,杨有官马上改口高兴地喊她:“姑!”
杨思情哎一声,掏出兜里用油纸包裹的话梅,喂他一颗,拿一颗给王秀兰,自己也吃一颗。
王秀兰嘬着话梅说:“你进来干啥?出去陪你男人。”
杨思情懂循序渐进的道理,先不问户口本的事,先问杨思国吊死的事:“我进来问你我哥吊死的事儿,这个事儿扯上你们给我定亲那事儿,蓝巍本来就挺不高兴我定亲那事儿,我不敢当他的面问你。”
“你跟他说那事儿干啥嘛!”
“那事儿瞒不住。早不跟他说,这次回乡他也会从村里人口中知道。”
王秀兰想想她说的也对,问她:“你在北京咋知道你哥吊死滴事儿?”
杨思情瞎七八说:“我去年年末在北京偶然遇上这边的老乡,这才知道我哥早两年就吊死了,过完年就马不停蹄回乡看看你们。”
王秀兰悲从中来,大吐苦水:“你个木有良心滴,那年寄信到生产大队,连个北京地址都不写,额想跟你说你哥滴事儿都木有地方说,你哥滴丧事还是拿你寄滴二十块钱办滴。办完丧事,家里就彻底断顿咧。他们仨饿得一天到晚哭,额那阵子挨家挨户讨饭,到大队闹了好几回,队里才肯赊点粮给额们家。”
一想到那段不是人过的日子,她就直掉泪,拉起围兜擦泪。
杨有官看顾着火塘里的火,默默听她们说话,火光在他早熟的小脸上闪耀。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杨思情深入问,“村长家怎么欺负咱家的?能把我哥气得到他家上吊?”
王秀兰借着擦眼泪的动作遮掩变虚的目光:“你哥都死咧,还提那些干啥。后面有政府给额们做主,杨大根再不敢欺负额们孤儿寡母,现在不是过去旧社会咧。”
杨思情听出她话中的微妙。
前头她一提杨大根的名字就咬牙切齿,现在让她说欺负经过,她却避重就轻,里头难道有她不敢告诉小姑子的事?
杨思情决定过后探探其他人的口风,兴许能问出个她的把柄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两个影后
◎宰的就是熟人,这叫杀熟。◎
王秀兰为不让她再追问她哥为什么上吊, 转移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你男人在部队是干啥子滴?”
“他是开车的。”杨思情说出给蓝巍精心安排的人设。
她这个未来人对这个年代的热门职业似懂非懂,在她的认知中,司机是既普通又辛苦的职业。
哪想王秀兰一听蓝巍是开车的, 激动的反应跟现代丈母娘听到女婿是医生律师的反应, 那是一样儿一样儿的。
“真滴呀, 他真滴是开车滴呀!开车好哇,大队采购员就是开车滴, 工作就是开着车去外乡、镇上买东西,不用做脏活、累活, 坐在车里舒舒服服滴,一天照样给他好几个工分。”嘴巴伸到杨思情耳下小声说,“额听说采购员利用开车,在各个村里倒卖东西。出一趟车,光油水就捞咧不知道多少。”狠狠摔打盆中的玉米面,声音大回来, “狗日滴, 怪不得他家日子过滴那么殷实。”
杨思情陷入无言。
她吃了一知半解的亏,把蓝团长的人设定高了,早知道应该说蓝团长在部队是喂猪兵!
蓝巍:我是没少喂你。
王秀兰惦记着大儿子缺钱拜师学艺的事, 说话内容开始往这上面引:“思情丫头,你在大城市找咧个好男人,你哥死之后家里滴情况你也看到咧,你哥滴三个娃儿是你们杨家滴根儿,你这个姑姑要多关照他们一些。”
她一卖惨, 杨思情就猜她后头准备吸血, 心里翻个白眼:“杨家滴根儿”这种不要脸的话也就是说给我这个不相干的替身听听, 我只当听个别人家的热闹。要说给杨思情B听, 就凭她那个泼辣阴毒劲儿,非当场掀盆子跟你这个爬灰的嫂子对骂不可。不对,杨思情B要是知道他哥早就吊死了,她在老家这边彻底没有亲人,她才不会回来管你们四口人的死活。我要不是为了蓝团长,我死活也不想过来认亲。
杨思情在心里吐槽着,脸上迅速伪装起笑容,学着杨思情B的说话方式,跟王秀兰推起太极:“嫂儿,我们在北京过得也不殷实。别看我们这趟回家买的东西多,那都是打肿脸充胖子,毕竟我离家几年,回来一趟肯定要体面些,做给村里人看,你脸上也光彩些不是。(话锋一转)不过你放心,我哥的三个娃儿有什么难处,我们肯定会看着帮的。”
王秀兰斜眼睨着她冷哼一声,果然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叫她照顾侄子们一些就这么不情愿,白眼狼。
假装没听出她话中的不情愿,明着跟她说:“既然你这么说咧,额就跟你开口咧。官儿他想在乡里找人学门手艺,学嘛,肯定是要交学费滴。”
她果然开口吸血了,正中杨思情下怀。
“嫂儿,不瞒你说,我跟他还没扯证呢。他妈嫌我是个外乡农村人,老给他吹耳旁风。我怕他哪天耳根子一软,这门亲事就黄了,想赶紧把证拿到手。”
王秀兰听得心里同样一紧。
在她看来,小姑子这种贫下中农能嫁给一个当兵的北京城里男人,不亚于他们杨家祖坟冒青烟,比嫁给杨大根的哑巴儿子强千百倍。
她的亲事要是黄了,老家这边的他们的好日子也要跟着黄。
只有她在外边过好了,老家这边的他们才能跟着鸡犬升天。
“那你咋不赶紧跟他去扯证?是他妈不让吗?”
“你知道北京嘛,首都,主席脚下的政府工作认真,不敢有任何疏忽。我没有户口本,人家同志死活不让我们登记。嫂儿,我们杨家的户口本你有收着吗?”
杨思情总算把这趟下乡的主要目的给点明出来。
“户口本……哦对对对,你滴户口那年放在你哥滴本本里面。”王秀兰翻起眼皮寻思,“户口本收在咱家哪里来着……这样,额忙完就给你找去,肯定就在家里,丢不了。”
杨思情为提高她找户口本的效率,向她表态说:“嫂儿,官儿学手艺的学费,我跟他商量商量,争取让官儿早日去学。”
王秀兰高兴坏了:“太好咧!额就指望官儿将来有出息,挣钱养额跟他滴弟弟妹妹。”
杨有官挺胸大声保证:“姑,额一定好好学!”
事情谈得七七八八,志得意满的杨思情离开灶屋。
早说过她一个未来人,不可能拿不下一个农村寡妇。
蓝团长预测得没错,杨姐果然轻敌。
她把王秀兰想简单了,以为只要利用王秀兰想让她出钱给大儿子学艺这件事,就能拿捏住她,让她乖乖拿出户口本。
殊不知王秀兰的心眼跟杨思情B有得一拼,不然以前杨思情B能让她白白拿走工分?
等杨思情离开灶屋,王秀兰的满面笑容才慢慢退却,tui一声,射出嘴里的话梅胡。
“妈,额姑对额真好!”
杨有官单纯的话语换来王秀兰的讥讽:“你姑哪儿是对你好,她是怕自己丢咧这门好亲事。”
死丫头说回乡看望他们孤儿寡母,本以为她是良心发现。
原来是在北京没有户口本就没法子扯证,她怕解放军跑了,这才赶紧回乡找她拿户口本。
当年她哥没死,她都不管不顾偷跑出去。
现在她哥死了,她跟城里男人扯了证,往后会管农村他们几口人的死活才有鬼。
不行,不能让死丫头那么容易拿到本本,得好好把这件事算计明白。
甭跟死丫头客气,宰的就是熟人,这叫杀熟。
原来王秀兰刚才是假装忘记户口本放在哪里,为的是腾出时间思考怎么从杨、蓝两人身上刮下更多油水。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你我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只是一盘还比一盘大,盘套着盘。
小小一间灶屋,就在刚刚,诞生了两个影后。
她们互飚演技,贡献了一出“不动声色又工于心计”的精彩对手戏。
只是在角色设定方面,杨思情这种没经过社会毒打的未婚小姑娘,怎样都要比底层劳动人民出身的农村寡妇棋差一着。
杨思情背着双手,哼着小歌,悠然自得地朝蓝巍走来。
蓝巍微微挑眉,好笑地说:“杨姐瞧着心情不错,莫非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杨思情举手比个“OK”:“杨姐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根据她嘚瑟的小模样,可以推测,她已经陷入对自己的盲目自信当中。
蓝巍倒是无所谓她谈的结果如何,他的原计划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以不变应万变。
两个字:佛系。
盲目自信的杨思情突觉膀胱一酸,尿意不来则已,一来就呈汹涌之势。
赶紧三步两脚走到蓝巍身边,拉拉他的衣袖。
蓝巍低头看她。
杨思情踮起脚,在他耳边说:“我想尿尿,你陪我去村里公厕,我一个人不敢去。”
杨家村家家解决三急都要去公厕。
从人五谷轮回之道出来的“人造肥”是重要、珍贵的“绿色化肥”,杨家村村委会打出“粮食丰收靠大家,把屎尿拉到一处”的口号。
村里人有时候走在路上突然想那个,都要憋着跑去自己耕种的责任田脱裤子解决,肥水不流外人田。
伟大的生活学家史云女士曾经曰过:世界上有三样东西藏不住:三急,喷嚏,爱情。
还等什么,赶紧走。
蓝巍把杨有米交给杨有钱看顾,交代他一声自己和他小姑去公厕,很快就回来。
农村的公厕……算了,这段掐了,不想细写,自由发挥你们的想象力。
作者有话说:
多留言。
第五十四章 群情激动
◎我跟你这个人精待久了,老是有一种“自己是弱智”的错觉!◎
杨思情憋着气冲进公厕出恭, 再憋着气冲出来,等跑到十米开外才放开气道,扶着枣树树干大口大口呼吸乡野间的泥腥味。
背对公厕等待的蓝巍只见一抹倩影飞速穿过自己的余光, 扭头定睛一看, 她人已经站在不远处的枣树下, 胸脯起起伏伏做气体交换运动。
他了然一笑,心说肯定又憋气了吧。
她上北京的公厕也是这样憋气进憋气出。
总憋气, 肺活量都被她锻炼得优于常人。
她说穿到这里,什么都能慢慢习惯, 最最最无法习惯的就是这里普遍糟糕的卫生条件。
为什么要说三个“最”,因为她说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奇奇怪怪。
蓝巍笑容不减,高声说道:“换你等我,我也去上一下。”
背对他的杨思情无力地摇摇手,让他赶紧去。
解决完三急, 小两口并肩走在回去的村道上。
他们说着话, 走得缓慢。
杨思情用斗志昂扬的声音向蓝巍汇报“灶屋会谈”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说话间眉飞色舞,酒不醉人人自醉。
蓝巍等她夸夸其谈完, 不得不打击她一下:“我觉得吧,那个嫂子看起来是个‘精细人’,不太可能只让我们给杨有官付个学费钱就把户口本交出来。而且农村生产队年末要按每户的人头分口粮,应该会用到户口本才对,她怎么会忘记户口本放在哪里?那样子跟你说, 估计是在打发你。”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杨思情自我陶醉的情绪极速冷却, 醒悟过来自己被农村寡妇虚晃了一招都没及时发现, 反而沾沾自喜,丢人了!
随手在泥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气闷地左一下右一下抽打着空气:“说什么‘贫下中农觉悟不高’,都是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贫下中农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谁都不少。”
“贫下中农只是生活困难点,又不是缺心眼。”
杨思情负气地说:“对,缺心眼的是我。”
“你没缺心眼,你是应该多长个心眼。”
杨思情走到他前面两步,停下来转身拿树枝指着他,威胁地说:“你这种‘云端里看厮杀’的风凉态度惹得我很是不悦!”
“你不悦是我惹的吗?这位女同志,你不能因为自己吃了败仗,灰心丧气,就乱给我按个罪名,准备通过欺负我来找回失去的自信心,你这样不厚道。”
杨思情把树枝往地上一扔,无理取闹:“我就欺负你!我就不厚道!我来到农村,心情好不容易灿烂了一丢丢,结果被你的两三句话又给打回原形!我跟你这个人精待久了,老是有一种‘自己是弱智’的错觉!”
杨姐的无理争三分警示我们:永远不要在别人兴头上浇冷水,哪怕对方是错的,而你是出于好心提醒人家。人家可能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恼火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扫自己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