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想着,该让老太太病上一阵子了,不能让她疯言疯语被贵人听到。
*
如霜洗漱完,又换了身雪白抹胸襦裙,配件绣紫薇花纹的藕色宽袖褙子,别出心裁挽了个双丫髻,系上发带。
这样看起来就像丫鬟了。
旧宅冷冷清清,一路走来,除了风动蝉鸣外,别无声响,死气沉沉。
如霜抬手遮了下眼,灵机一动,大声喊道:
“爷,奴婢来找你了!”
“……”
书房内正在食用早饭的李骁嘴角扯动,气笑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眼门口,等了一会儿,一道婀娜多姿身影从院子经过,她去的方向是寝房。
司马昭之心,真是路人皆知。
片刻后,少女找寻而来,站在门口一眼就见到李骁。
妩媚多情的脸上绽放如花般夺目的笑容,灵动的眸子闪烁着明亮的光泽,看一眼就摄人心魄。
“爷,可算找着你了。”
李骁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捏动手指,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幕应当是让人望而生惧,换作是张婆子早吓得两腿颤颤溜之大吉。
如霜却毫无所感,她小步跑进来,做出一副少女甜态,乖巧地冲李骁一笑,笑完又柔柔地唤了一声:“爷。”
“您吩咐我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好了。院里花草被我修剪得可漂亮了,您要过去看一看吗?”
见过自夸的,没见过这般蹬鼻子上脸求赞扬的。
“不急,不急,你先过来。”李骁不怀好意地冲她招手。
如霜赶紧地凑上前,身子一弯便想扭进李骁的怀里,来个标准的投怀送抱。
正所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李骁察觉她的动作,眉梢微挑,大掌迅速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将她摁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嗯?爷?”
如霜坐下后,一脸迷茫地望着他,小手却不老实,不知何时搭了过来。轻轻地覆在他的掌上,指甲尖端如蜻蜓点水似地挠了一下。
手上传来的一点酥麻痒意让李骁莫名其妙生出被调戏的错觉,浑身一僵。
“爪子拿走,再敢乱动,我拿刀给你剁了。”
如霜收回手,垂眸低笑。
李骁很不得劲,故意摆出凶相,凑过去,阴森森地笑道:“你不怕我?”
时下世家贵公子皆是一副谪仙作派,身形要清瘦挺拔,皮肤要白皙如玉,衣裳料子要轻纱好看。
许多从小蹲在屋里不见日晒,强行捂出一身白皮,捂不出来的靠抹脂擦粉,穿的是千篇一律的纱衣雪袍,就为了体现与众不同超脱凡俗的仙气。
似李骁这般满脸络腮胡,长得高大威猛,气势惊人,能止小儿夜啼的莽夫,百个男人难找出一个。
“不怕。”如霜摇头,诚心敬意道:“爷是保家为国的大英雄!”
李骁啼笑皆非。
“我不懂打仗,妈妈说我大轩有北疆军在,蛮人才不敢来。没有北疆军镇守边关,就没有现在的太平盛世。”
“你妈妈?”
如霜赶紧回答:“是教养我的程妈妈,她可有学问了,不是我亲娘。”
一个教养瘦马的老鸨子能有学问,孔夫子都要从墓里蹦Q出来不耻下问。
“老子生平最讨厌有学问的人,尤其是那些咬文嚼字的,恨得做梦都要气醒。”李骁手掌突然用力捏她肩膀,问她:“你可懂学问?”
“……”
如霜心想:我懂得可比你这个文盲大老粗多,该懂的,不该懂的,我全都会。
第6章 只是一个低贱之人
如霜眼睛闪了闪,不敢与李骁对视:“不敢欺瞒爷,奴婢识字,学过诗词,学得不好,只会念,不会作诗。”
“你识字?”李骁的脸瞬间沉下来,手掌用力。
如霜疼得小脸一皱,疑惑地抬起眸,楚楚可怜的模样叫人不忍罚她骂她怪她。
李骁又忍不住心软,叹了口气,顺势收回手:“你也知道我进了北疆军,身边不能留识字的人,一旦公文密函泄露,那可是杀头灭满门的重罪。”
“爷,我不会的……我只是一个低贱之人,哪有可能……”
如霜吓得身子颤颤发抖。
“嘘――”
李骁食指抵在唇边,见她吓得这样,心里不知为何竟然觉得高兴。
他满怀恶意地继续恐吓她:“心肠险恶之人自然会想尽办法撬开我身边人的嘴,不然你以为我院子里为何没有下人……知道秘密的都活不长。”
“那爷以后要少说话。”
如霜有理有据道:“奴家想活到八十岁,爷千万不能乱说话。”
“……”
李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暴戾之气压得如霜呼吸艰难。
故意朝她伸出手掌,阴恻恻道:“你还挺聪明的嘛。”
胆小者必定以为他是要动手打人,早吓跪或者逃之夭夭。
这女子却毫不犹豫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握住他。
小小的,很软,还有点凉。
李骁心头莫名一热,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怎么回事!
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比她还多情美艳的妇人都没能让他动摇过。
“奴婢说过,进了李家的门,奴婢这辈子都是爷的人。”
少女的含情眼里盛满了撩动人心魂的真情,“为了能和爷长久在一起,爷千万要保守秘密,奴家可不想做哭坟的小寡妇。”
“……”
闻言,李骁喉咙一哽,迅速收回手。还哭坟的小寡妇,亏她能异想天开。
他愣了一会儿,自知丢了颜面,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咬牙切齿。
如霜低下头,心里憋笑:还想吓唬她?
呸!
大傻子。
李骁自知落了面子,有些不自在的说道:“你想成忠仆也简单,我身边不能留识字之人,所以……”
如霜看他,“爷,我不想成忠仆,我只想成为你的女人……”
“不,你不想,只想成为我李府的奴婢。”李骁端起桌上一碗药汤,像是怕她反驳,赶紧说:“这是能让人变聋哑的药,喝了它,你就能留在我身边。”
药汤比锅灰还黑,散发着一股奇怪作呕的臭味。
如霜面露怯意,双手慢吞吞地伸出去,刚碰到碗,就被李骁出声打断。
“你不想喝就说,摇头也可以,不必勉强。”
如霜立刻听话摇头,并且怕他误会,还郑重其事地提醒他:“爷,您放心,打死我都不会喝的。”
本来他想是用激将法,没想到她倒挺会借坡下驴。
李骁反手拍了一下桌子,怒斥道:“还说要留在爷身边,区区一碗哑药都不敢喝!”
说是哑药,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鬼东西,她只是扮良家,又不是扮傻子。
如霜低头,手擦着红润的眼角,楚楚可怜道:“可奴家也不想变成哑巴呀,爷身边又不可能只有奴家一人,将来您还会娶妻纳妾,可奴家没了嗓子,以后连哭都没声音,爷还会要我吗?”
“当然要。”
“哼!”如霜抽噎一声后,气愤道:“您现在都不肯要我,等奴家年老色衰,还成了哑巴,您更不会要我,谁知您会不会将我赶出去。”
李骁没见过江南女子,尤其是传闻中的扬州瘦马。
他在北疆见识过的女子虽泼辣风情,但却不经吓,不像这女子,对她凶,她就一副可怜相。对她稍好一点,便要往怀里钻。
心眼多,惯会见风使舵,以退为进。
难缠!
不待他回答,她突然像没骨头的蛇一样来轻柔倚过来,手放在他的胸口,双眼发光地仰望她:“爷,您今晚别丢下我,等到明天,我就喝。”
“为什么要等明天?”李骁不解问道。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完全不懂为何要明天。
如霜撩起落脸颊旁的秀发挽到耳后,低眉羞答答地说:“因为良宵苦短……”
“你住嘴!”
李骁恼羞成怒,砰地一声站起来,“你难道就没有羞耻心吗?这种污言秽语岂是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能说的?”
如霜把玩着耳后的一缕秀发,模样慵懒,含情眼里满是笑意。
“我如果有羞耻心,哪能活着见到爷。这世间女子如此之多,爷恐怕平日见多了高门淑女,没见过我这等没脸没皮的。”
李骁闻言,忽然愣住,眼前的女子娇笑妍媚,眼底却有一种透骨的悲凉。
这么纯情?
如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心跳得很快,怪激动的。
逗不懂风月的莽夫会如此有趣。
把他气得跳脚可真是太令人愉悦了。
如霜:“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需尝尝清粥小菜,爷要是尝过,说不定就此喜欢上了呢。”
粗俗的话易惹他发怒,那就说得浅显易懂。
瞧着那双妩媚含情的眼眸,醒过神的李骁头都大了,气急败坏道:“你喝不喝?!”
如霜屈身跪下。
当场给他表演一个泪如雨下。
她不哭出声,眼角微微发红,眸光似有星光闪烁,眼泪像珍珠滚落,却还是笑着,笑容璀璨,叫人看不到一点伤心悲痛。
“我生来是贱命,爹娘卖我的时候,特意带我去吃顿了好的。以往家里的荤腥都要紧着两个弟弟,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鸡腿原来这般好吃,吃完我就被人抱走了。”
“程妈妈第一眼见就夸我是个好命的,能吃瘦马这碗饭,相貌身段一定要好,将来才能卖个好价钱。她说是我是神仙下凡的骨相,老天爷把饭喂到我的嘴里,将来我一定能成为大美人。”
“瘦马要想命活得长,就要伺候好男主子,努力让男主子赏我们做个侍妾姨娘,不要转手就把我们送人。若能有个一儿半女,讨女主子欢心,就是天大的福气。程妈妈手底下养着好几个与我一样的姐妹,这些年死得差不多了。”
“我不想死,我就想平安健康地活着,能吃饱饭,闻一闻花香,晒一晒太阳。”
第7章 厨房来了个狐狸精
脆弱易碎如琉璃瓷器的美,如何不使人心软怜惜。
“罢了,罢了。”李骁摆手,虽然不再逼她喝药,却仍不要她留在身边,心如铁石不肯动摇:“你不喝,我也不能留你,滚吧。你去别家找天大的福气。”
如霜心中强忍翻腾的怒火。
她都说得口干舌燥,竟然也未能让他动恻隐之心。
冷静,一定冷静。
――我是一个柔弱可欺的瘦马,不能动手,不能打架,要善解人意。
双手拭掉脸上的泪,如霜一脸倔强,“不滚,奴家找不到比爷更魁梧的男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他就知道!
李骁再次气得胸口痛,这女子说哭就哭,软硬不吃,心眼又多。
她就是个祸害!
只能……
*
齐旺一家子在李家做了六年的厨子,顿顿有肉,吃得一家三口体胖健壮,招人艳羡。
齐大娘做事比性子慢吞的丈夫要麻利灵活。
李府的古怪,她并不好奇。
为什么老太太一直病卧在床不出门,齐大娘没去打听过,给老太太做些软糯好克化的吃食就行。
她心底门清,二府姑奶奶才是当家人,所以给她做的菜一向是最用心的,不敢偷奸耍滑,厨房也收拾得干净,让人放心。
最难伺候的是二姑老爷。
那是个顶挑嘴的家伙,经常嫌弃她做的饭菜没有天香楼客满楼的好吃,变着法子点那些贵重的菜肴。
什么胭脂鹅脯,蒸羊羔,佛跳墙,烩鱼翅……
她好不容易学了做,做好了送给二姑老爷尝,他又嫌味儿不对,要出去吃,让二姑奶奶给他钱。
要她说啊,这二姑老爷就是个不中用的脓包,满嘴之乎者也,现在都还是童生,孙儿都有了,都还没能考中个秀才。
齐大娘想,她家男人除了懒散些,守财如命,有贼心没贼胆,本来她挺嫌弃的,与二姑老爷一比,便觉得还行。
本来齐大娘对这二姑老爷没那么大的偏见,顶多觉得他伺候。
丫鬟们不守规矩,要爬主子的床,在大户人家是常有的事,不甚稀奇。
男人哪有不偷腥。
尤其是李家还有钱,城里好些铺子都是李家开的。
二姑奶奶将年轻有姿色的丫鬟都遣散,剩下全是普通相貌,好些都有些丑。
只有这样,府里才没有祸事发生。
直到三年前,二少爷娶了县丞家的小姐,千金小姐带来了好几个陪嫁丫鬟,有一个着实好看,模样出挑。
守门的婆子跟她说,那是给二少爷留的通房。
齐大娘听后还觉得县令家的小姐脑子不正常,这么早替夫君准备妾室。
没成想这丫鬟很快就被二姑老爷给祸害了。
管家极严的二姑奶奶发了好大的火,那半年,府里上上下下都夹着尾巴做人,婆子们私底下都不敢私聚。
这二姑老爷真是色中恶鬼投胎,半年后,又祸害了一个二少奶奶的丫鬟。
那是个笑脸迎人的姑娘,叫做梅香,负责来厨房拿膳食。
二少奶奶有孕后,晚上常吃点心。有回二更天了,她打着灯笼来厨房敲门,给齐大娘塞了钱,让她帮帮忙。
点心做好拿给她后,她连忙提着跑回去,翌日就听说梅香撞墙自尽了。
那么爱笑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
齐大娘觉得可惜,那日她去往茅房回来,听到丈夫和儿子在灶间窃窃私语。
“二姑老爷真会玩啊,半路把梅香拦住,拖到假山里面糟蹋了。”
“啊?真的啊?爹你怎么知道?”
“你爹我当时就在假山顶上看着,二姑老爷将梅香的衣裳都扯烂了,丢得到处都是。”
“二姑老爷他可真会玩,用肚兜塞住梅香的嘴,嘿嘿,梅香可怜的哟,连话都不能说,只能这样,我学给你听啊,呜呜呜……”
“爹,你学得不像,有这种好事你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啊!”
“等我去叫完你,二姑老爷早完事了。可惜你没看见,那腿哟一直抖呀抖!”
“爹,白不白呀?”
“白!跟寒冬腊月里下的雪似的,白生生的。”
“二姑老爷的手就这样握住……看得我那叫一个眼热。”
齐大娘听完后浑身发冷,午夜梦醒望着丈夫苍老肥胖的脸,觉得无比丑陋。
她是屠夫的幺女,饥荒时别家典卖儿女,她每月总能得点肉吃。
十六岁,遇上丈夫,当时她觉得这个伙子俊俏极了,他来买肉,还多给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