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仙宗即便是没了寒止也能轻而易举灭了他莫家,若是寒止因为莫时所作所为出了任何差池,长白绝对不会放过莫家。
事情的来龙去脉长青已经尽数知晓,他会知道该怎么跟莫一清谈判。
到了万不得已,大可以以将他所做之事尽数瞒下为筹码,换莫一清出手关闭梦魇。
当然这是下下策,也是最坏的打算。
灵泽将符文印刻在剑阁门外的墙壁上,上面的内容只有长青一人能够看到。
她回到屋内,寒止依旧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未动。
“唉。”灵泽轻轻叹了口气。
之前左右阻拦不让她接触梦魇,当时她也答应了,不过现在可不能怪她不遵守承诺。
灵泽伸手想要先查看一下寒止体力灵力损耗,可手掌刚一搭上他的肩膀便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牵引过去。
眼前顿时一片天昏地暗,灵泽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无数景象仍旧在眼前闪现,耳边充斥着人声、雨声、刀剑嗡鸣,数不清的声音尽数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究竟是谁在说话,周遭又到底正在发生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这股突如其来的晕眩感才平息下去。
灵泽睁开眼睛,脚下所立之处已然不是在剑阁。
抬头是乌云满布,微微细雨中青烟缭绕,青瓦半旧,钟声悠扬,一株半枯的老树孤零零地斜在有些苍凉的院中,光秃秃的树枝上一朵素白小花正在雨中轻轻抖动。
无论再过多久灵泽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这里是青云观,是她凝聚灵力,以花化形的地方。
她怎么会突然一下子从长白到了这里?
眼前突然又是一闪,依旧还是在青云观,只是那株老树下却多了一个人。
那人白衣银冠,一柄无瑕长剑佩在腰间,此时正微微仰头看着树梢那朵已经完全盛开的素白小花。
寒止?
灵泽眉头一松,刚要上前却发现眼前的“寒止”并非是寒止本人。
温润的眉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清冷之余又似春风。
那是几十年前寒止的模样,彼时初见,寒止还不像现在这般,如覆冰冷玉。
灵泽顿时明白,这里应当是寒止的梦境,或者说是梦魇刻意制造出来的有关寒止过往的幻境。
幻境中的寒止已经在那株老树旁坐下,周遭时间似在飞速流转,眨眼便到了自己化形的那日。
无数灵光在这座青烟缭绕的道观中汇聚,那院中唯一的生机逐渐化成了人的模样。
此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刚化形的自己歪头好奇地望着寒止。
寒止微微一笑,双唇开阖却没有声音。
但灵泽知道那时他说的是什么,他说:“便唤你‘灵泽’可好?”
天地骤然再次变了颜色。
青灰的砖瓦变成了朱墙金瓦,夜晚繁星遍布,灯火通明。
身边人声鼎沸,彩绸与烟花飞了漫天。
初入凡尘的自己看什么都稀奇,却始终紧紧地跟在那一抹雪白的身影后面。
这是寒止带自己返回长白途经皇城夜景,想要让自己亲眼看看自己只听过却从未见过的人和事。
灵泽已经知道眼前所见皆是寒止的梦境与回忆,只是不知道真正的寒止现在又在哪一处幻境当中,所以她只能默默地跟上前方两个同样存在在她记忆中的身影。
她看见当初的自己被缤纷的彩扇所吸引,又对着那把红色的纸伞露出渴望的表情,可那道白色的身影眼看着就要走远了,当时的她只能依依不舍地跟上了那人。
她一直以为寒止当年没看到这一幕,却不曾想在几十年后重游皇城夜市时,她收到了一把与当年所见一般无二的红纸伞。
夜幕骤然散去,眼前场景再次切换,这一次周遭是一片雪白,一眼望去就连远处的山都覆着厚厚的冰雪。
剑阁内的陈设跟现在大不相同,没有那一方红木矮桌,亦没有那株常年盛开的红梅。
屋内寒止正倚靠在窗边看着自己在他的院子里忙活。
挖坑、栽树、浇水,再以灵力灌溉,剑阁的变化便是从自己当年亲手栽下那株红梅开始的。
寒止手拿一卷竹简,目光却始终汇聚在自己的身上,那是曾经的自己从未察觉过的,原来他总是时刻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且那么专注。
幻境中的她扔下手中的工具,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随即转头对窗边的寒止笑语,寒止看了看梅树,同样笑着回应。
如果她没记错,当时她说的应该是:“这里入目皆白,虽犹如仙境,但感觉还是增添些艳色才更好看。”
寒止回应她的是:“言之有理。”
后来,长白仙宗内各处都种上了红梅,但唯独剑阁,那一快巨大的湖心浮冰上,连一株额外的草木都没有,始终只有那一点灵泽亲手添上的红色。
一阵狂风骤然卷起千堆雪,吹散了所有的宁静。
此时灵泽正站在后山禁地之外,幻境中的自己同样身处此处,只是那道身影此时正被一把银白的长剑穿胸而过,赤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雪地上,刺眼极了。
握剑的寒止双眸低垂视线向下,仿佛不敢直视灵泽那双盈满了难以置信跟痛苦的眼神。
剑的主人似是想将剑抽回,可灵泽却突然抬手紧紧将长剑握住固定在胸前,不容那人拔剑退走。
那日后山罕见地没有一丝风雪,万籁俱静中,仿佛能够清楚地听到血滴落在雪地上的声音。
幻境中她无声质问: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对面的人不答,依旧想要抽剑远走,于是她只好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丝毫不顾雪地上的赤色渗开得更多。
那一剑搅碎了她的本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为碎片,只是在临死前多流一点血罢了,当时满心愤恨的她怎么还会在乎。
此时再看那曾将自己推向深渊,让她曾一度以为万劫不复的一剑,她看到已不仅仅是当时的痛苦绝望,不是仅仅是强忍的泪和被自己咬破的唇角,还有握剑那人始终低垂的双眸,颤抖的手腕,和反复几次的欲言又止。
那日她终是没有等到任何答案便烟消云散、魂灵飘远。
也就没有机会看到,无瑕剑坠地的那一瞬间,寒止全身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也就没有机会看到,在万籁俱寂中,如霜似雪的寒止道尊双膝跪于雪地,久久无声,泪流不止。
第71章 红绸
灵泽不知道此时自己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
酸涩与悲伤交织,眼眶中若是有泪,定然已经潸然而下。
她单膝跪在寒止的对面,只是她无法触碰到幻境中的寒止,幻境中的寒止亦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
两道相隔了漫长时光的身影逐渐拉近,在虚无梦魇中额头相抵。
眼前景象变换得更快,一场场她不曾参与的,独属于寒止的回忆不停地在她眼前切换,只是这些场景中的“寒止”全部都是假的。
灵泽扬手尝试加快场景变换的速度,她不清楚梦魇制造出来的幻境是否有尽头,真正的寒止此时又身处哪一处幻境当中,但是于她而言,她已经看够了!
推动切换间,她时刻注意着场景中的人是否是寒止本尊,她自信只需一眼,她就可以辨认出二者之间的区别。
一个熟悉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鬼气注目观看。
仍旧是那个她曾经化形的道观,只是此时道观的模样已经翻天覆地。
破旧的青石砖瓦已经被重新整修,荒凉的前院也被精细修整。
而那株曾经她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竟然也再度逢春,变得枝繁叶茂。
道观的香火看起来不错,供奉的铜鼎中插满了焚香。
而最让灵泽吃惊的还是那株老树。
修长的枝干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祈愿的红绸,往来的人在离开道观时,几乎都会在长长的绸带上写下心愿,将其挂在树上,祈祷愿望成真。
幻境中的人交谈没有声音,她只能从众人开阖的唇齿间读出一点消息――
“曾经的仙人”“羽化登仙”“这棵树再焕生机”等等。
拼凑起来大概也能读得懂,说的是曾经有一位仙人托生成花,生长在观里的这株枯树上,仙人登仙的那日,枯树再次焕发出生机,重新抽条发芽,所以世人认为这座道观有灵,纷纷来此祈福,渐渐地,这里便有了香火。
自化形以来,灵泽只有在前几年找寻本体碎片时回来过一次,但也只是感应了一番碎片所在,并没有接近。
她还真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竟会流传出这样的传说。
正当她奇怪如今的青云观为何会出现在寒止的梦境中,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惊奇万分。
人来人往的道观中,寒止的身影比传说中的仙人更像仙人。
他无视周遭惊叹诧异的目光,从道观小童的手里拿过一条祈愿的红绸带,在上头认真写下愿望,并将绸带挂在了最高的那根树梢上。
不可思议!
寒止竟然会做这种事情!?
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将红绸挂上后,寒止学着普通凡人的模样闭目祈祷,好似真的在认真祈求传说中的仙人保佑他愿望成真。
灵泽:……
世人听闻传说也就罢了,可寒止是知道传说实情的,怎么也会……
不能怪她借着幻境窥探寒止的秘密,她实在是好奇寒止究竟会在红绸上写下什么愿望。
她飞到树顶,凑近了看那条红绸上写的字。
字迹走笔锋利,风骨俱佳,“惟愿安康”四个字端端正正地誊写在红绸上。
惟愿安康……
按照幻境的时间顺序,此时应当是她化为魂灵之后。
灵泽楞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笑容清浅却极暖。
不知道这棵树此时还在不在,待从幻境中出去之后她一定要去将这根红绸取下来,再拿到寒止的眼前晃一晃。
再跟他说:“与其对树祈愿,不如亲口说给我听。”
清风拂过,满树红丝随风舞动。
灵泽向前伸出手,即便无法触碰,似乎也能感受到丝带划过指尖那温柔的触感。
蓦然间,满树青红迷了眼。
场景交替之际,那条触手可及的红绸竟已被人取走。
场景、地点皆未有改变,只是树下的寒止似乎已经变得与重逢那日没有丝毫不同。
春风暖意不在,眼似深潭,气质若冰。
那条他亲手挂上的红绸正被他拿在手中,而另一只手掌心还虚握着一条已经陈旧不堪的红色丝带。
灵泽一怔,那条丝带她认得,那是她第一次束发时,寒止赠给她的发带。
那一次的剧变事发突然,大多贴身的东西她都没有带走,当然也包括这根发带。
树下的寒止将两条颜色不一的红色丝带同时碾碎,又以灵力重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条半新不旧的红绸。
这根红绸被他绕在腕间,藏在袖中,看起来很是眼熟。
啊。
灵泽想起来了,这是……寒止现在的缚灵索。
墨城海边时她还奇怪,什么时候长白仙宗流行起了以丝绸作为缚灵索,却没想到寒止的那根竟是出自这里。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幻境中日夜变换,灵泽不知道外头已经过去了多久,是不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她只能用最快的速度不断在幻境之间切换,搜寻着寒止的身影。
一个空洞漆黑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灵泽瞬间便停下了,对着那片漆黑中唯一的亮色呼唤:“寒止!”
终于找到了!
她绝对不会认错,这片诡异空洞中的“寒止”便是真正的寒止。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很远,按理说寒止绝对听得见,可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却没有任何反应地越走越远。
灵泽催步追赶上去,雪白的背影很快便触手可及。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灵泽伸出的手便抓了个空。
“啧,该死!”
周遭的黑暗还在不断延伸,灵泽心底蓦地生出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迄今为止,陷入幻境的真的还只是寒止一人吗?
还是说,从她进来的那一刻起,她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她的幻觉呢。
灵泽掌心抵住额头,猛地晃了一下。
不能被梦魇迷惑,清醒一点!
眼前所见,皆是迷障,因心而生念,因念故生梦。
灵泽阖上双眼,双指凝聚力量在眼前划过。
“开――!”
深沉的黑暗在睁眼的一瞬间烟消云散,寒止的身影终于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这次灵泽没有再唤他的名字,而是直接赶过去,伸手去抓寒止的衣袖。
纤细苍白的指尖在勾住雪白衣袖的刹那,灵泽双瞳骤然一缩,快速将手收了回来!
收手的同时,一道冷白剑光以极快的速度划过衣袖,一片袖角被整齐地削下,缓缓飘落。
还好灵泽动作够快,不然整只手掌怕是都要被齐根切下!
“寒止!”
动手的正是寒止本人,灵泽再次尝试呼唤他,但寒止此刻双眸紧闭对外没有任何反应,明显是闭合了五感,只依靠灵识跟本能对抗周遭一切接近他的事物。
灵泽无声咒骂,只能咬牙跟他在幻境中打了起来。
察觉到危险的寒止更是拼尽全力不再留手,冷冽的剑意如长虹般一次次从灵泽身边擦过。
阴司刀黑金刀光纵横,每每与银白剑气碰撞,都擦出金银二色的烁光。
虚无的梦魇幻境中,两人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谁都不敢先停手,也根本停不了手。
稍有差池便会被对方的剑气或刀光劈成重伤。
跟现在相比,重逢那日的短暂交锋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灵泽曾无数次想象过,若有一日她与寒止真的彻底反目,不留余地地打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临,只不过这场架当真是打得莫名其妙,明明两个人若是意识分明,都绝不会对对方出手的。
刀剑相交间,灵泽脑中快速思考着该如何唤醒寒止,不知道他到底在梦魇中经历了什么,竟然主动闭合了五感。
刚一走神,一道冷光便贴着脸颊划过。
灵泽躲闪不及,只能匆匆侧身以防被长剑划开脖颈。
及膝长发因急剧的动作扬起,剑光贴体而过,一截长发顺势被斩下,洒落在地。
……
怎么又是头发!
无瑕剑仍在眼前,灵泽急中生智,一咬牙,拼了!
苍白指尖紧紧地夹住剑锋,一滴朱红鲜血顺着剑刃向下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