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沉沉地安睡到大清早,却是被殿外一阵急促的呼唤声叫醒。
盛姝睁开眼的时候,燕北骁就已经不在了。
君王要早朝,自然不能同她这样的小女子一般偷懒了。
盛姝起身,穿上里衣便唤了云若进来。
云若捂着胸口微喘着气,慌乱的看了眼身后,匆忙关上殿门就跪在了盛姝面前。
“公主,不好了……”
盛姝一边伸手扶她起来,一边询问,“发生何事了?怎么这样慌张?”
又没旁人在的,哪里就这么重礼节了。
“南陈君主迎娶公主当日,便……便借机大举围攻屠戮苍月国宫城,君上他……已薨逝,如今,苍月国也……也没了。”
云若执意不起身,跪在地上低着头,结结巴巴才将在宫中听来的传闻如数讲给盛姝听。
这般晴天霹雳也不知公主如何能接受。
可作为苍月国的公主,她必须知道真相!
盛姝愣在原地,缓缓蹲下身来,瞳中敛着缕空洞飘忽,唇角微微扯出丝不可置信的笑意,握住云若的肩膀。
“云若,你是说燕北骁娶我,就只是为了借机灭我苍月国?还杀了我父王,屠了宫城?”
云若两颊的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柔弱可怜的垂眸点头。
“是……公主……”
盛姝放开云若,身形有些不稳的起身,背对着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溢的水雾霎时盛满了星眸,眼眶已然泛红。
原来,在权势角逐的年代里,所有的东西都将变得微不足道罢了。
亲情是,友情是,就连婚姻也是……
细细想来,这些年,除了握住的荣华富贵,似乎她什么都没得到过。
从刚来的那刻,她就知道周遭的凉薄和王室的无情,才不断提醒自己守住心,不要付出任何感情。
可为何此刻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会觉得有些憋闷难受,似是真的体会到了一种亲人离去,所爱之人背叛的绞心痛楚。
六年了,人非草木,盛姝都快忘了自己从前本不叫盛姝,也不属于这个时代……
盛姝微微仰头,看着横梁上绘制的红蓝相连《碧波春日图》,眼眶渐渐模糊,手中紧握住胸口的小银锁。
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决心,才托起小银锁,掌心上已然印出深深地花纹痕迹。
盛姝不再犹豫,拔下头上的簪子,轻戳向银锁底部被小铃铛遮掩的一处凸起点。
“噌”的一声轻微响,小银锁打开,里面暗藏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小药丸。
盛姝拿起便果断吞下。
燕北骁,一切都结束了。
——
燕北骁退朝便直往浮生殿方向,一夜欢愉,她应是醒了吧。
明明已是深秋,却只觉春风拂面,燕北骁面上不动声色,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跟在身后的侍卫云九不禁提醒他,“君上,若是姝妃娘娘知道了……”
燕北骁眸色深沉,抬了抬手,“不必多说,传令下去,宫里谁要敢乱嚼舌根,孤便割了他的舌头。”
“是。”
云九得了吩咐便退了下去,同时也不免为主子忧虑了起来,心中轻叹,瞒又能瞒得了几时呢?
燕北骁立在殿外,示意宫人们不要开口通传,脚步轻缓的去找寻内里那道让他坐立难安,惦记了一个早上的身影。
盛姝一身红衣,云鬓半理,端坐在窗口的铜镜前。
云若在她身侧服侍,正手执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其下缀着精巧宫灯样式的步摇,接连根根纤长密集的金丝流苏,轻轻晃动之下便流光溢彩。
“公主,戴在这里可好?要不就这里?”
云若一脸纠结,在她发间比来比去,却还是无法作出决定。
燕北骁伸手拿金钗,云若吓了一跳,立即松手后退行礼。
“君上。”
盛姝却一反常态,依然坐在镜前,一言不发,甚至都不回头看他一眼。
燕北骁也不在意,手下轻柔的将金钗别在她发间。
随即弓下身子握住她的手臂,将下巴抵在她肩头,语气柔得似一池春水轻泛涟漪。
“睡得可好?”
“嗯。”
盛姝微微侧头,面若桃花,娇媚之态更甚,衣领下还半掩着几处红痕。
燕北骁看了只觉心驰神往,情难自抑,不禁从身后抱住她,轻嗅她脖颈处那令人神魂颠倒的醉人香气。
盛姝眼睑微动,却面无表情,有些失神的看向铜镜,“你为何要娶我?”
第7章 服毒
“姝姝,昨夜的亲近,你都还不能明白我的心意么?”
燕北骁紧贴着她的侧脸轻蹭,眼中饱含依恋,映在铜镜里,倒似真的浓情蜜意一般。
盛姝轻笑,神色间隐隐夹杂着着丝不符合年龄的沧桑和悲凉来。
“燕北骁,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现在对你而言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你得到了我的国家,也得到了我的人,这样的报复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让我再陪你演一出深情的戏码,继续玩弄我于股掌间?”
燕北骁身子一僵,随即却是放开了她,目光沉稳坚定地立在她身后,一国之君的锋芒和气势立显。
“姝姝,这不是报复,你该明白在这世上,权势之争从未停止过,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且你父王奢糜无度,视子民如草芥,苍月国的气数早已尽了。”
盛姝当然明白,可她是苍月国的公主,他既然一早都做好了打算,就该放她离开,或是一刀杀了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对她!
“自古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盛姝起身,面对他而立,定定的对上他的目光,平静冷然,似覆上了层正月里凝霜的轻薄寒冰。
不见得有多冻人,却透着股清冷疏离,让燕北骁无所适从。
只觉他们之间似有某种东西正在抽离消逝,让他心烦意乱只想抓住。
“姝姝,我们相识数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不同于旁人的,那年初见……”
盛姝唇角微动,垂眸扯出抹略带涩然的笑意,轻轻摇头。
“够了,别再说了,我只有最后两刻的时光了,也不想再跟你争辩什么了,我真的累了。”
燕北骁心头一紧,急切地抓住她的手腕,生怕她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盛姝今日的小脸格外白皙,似阳春白雪,映着似火般艳丽的朱唇,妩媚妖娆,却带着丝即将支离破碎的娇弱感。
“燕北骁,我就要走了,我们好好道个别吧。”
她嗓音甜润,双眸弯弯似新月,盛着春水碧波,笼着层细碎绵密的温柔,两个甜甜的梨涡浅浅映上。
两年了,燕北骁仿佛又看到了她当年的影子。
不,这太反常了,她不可能会这般好好跟他道别的!
她明明就很小心眼,在宫里向来都是有仇必报,又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极其机敏狡黠。
且两年前在得知了他不要她后,甚至都赌气不肯再见他一面了。
燕北骁有些不安的拥她入怀,“你想要去哪?姝姝,留在我身边!”
“你向来聪慧过人,应当知道我说的意思。”
盛姝抬手回抱着他,圈住他的腰身,眼中闪过的满足感转瞬即逝。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应当也是最后一次了。
随即轻踮脚尖,带着丝丝俏皮笑意在他耳边低语,“我在你来之前就服下了剧毒。”
燕北骁身子为之一震,紧皱眉头看去,正对上她云淡风轻的眸子。
心中的恐惧笃生,脚底直窜出股寒意直冲头顶,燕北骁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竟生出股惧怕感来,失控地放开她直奔殿门口大喊。
“来人!快传太医!所有太医通通传过来!要是晚来一步孤要了他们的命!”
云若刚刚退下就一直守在殿外门口,立即领命匆忙跑了出去。
“我竟不知你如今当了一国之君反倒孩子气了,自古服了毒的后宫妃嫔,你见过哪个救得回的?”
盛姝不急不缓的翻开倒扣在盘中的白玉小杯,添上茶水。
这般悠闲恬淡,燕北骁恍惚间只觉她是在骗人,却又无法忽略她眼中的疲态,以及不时蹙眉隐忍着的神色。
这并不像安然无恙的样子,他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燕北骁握住她的肩,眼底涌出浓浓的愤意质问着她。
“盛姝,你就这么恨我?你连死都不怕,为何还怕留在我的身边?”
盛姝沉默了一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眼波流转再抬眸开口,“你若还念及以往的情分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燕北骁轻轻摇头,眸色深沉,透着股隐翳。
“我不应,你大可以选择继续恨我,哪怕恨一辈子都好!”
第8章 身死
盛姝只觉身子有些发软虚晃,干脆就任由自己轻轻靠在燕北骁的肩上。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盛姝忽然侧头,口吐鲜血,云画厚毯上立时现出抹殷红,扎伤了燕北骁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燕北骁慌了,微颤着双手扶住她,发疯似的唤人催促太医来。
盛姝握住他的手阻止,唇角漾着抹恬静笑意,口中似开满了朵朵血色姝华,正吞噬着她脆弱的生的气息。
“阿骁,我不会恨你,我只想过安宁的日子,等我死后就送我回家好吗?苍月国才是我的家,我想埋在梵音寺后,那里能看见花海,我很喜欢……”
燕北骁拒绝,不住地摇头,眼底一片猩红,隐忍着即将爆发的情绪,轻轻拭去她唇角的血迹。
“休想!你是我的后妃,就是死了也得进我燕氏陵墓!”
盛姝语气绵软无力,双眸泛着盈盈点点水雾轻唤,“阿骁……”
“现在倒愿意叫我阿骁了?我不应!”
盛姝抬起手掌贴在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似带着几分爱惜和不舍。
“阿骁……我们本不该相遇。”
燕北骁紧握她的手,微微靠头在她掌心,依恋于这样的温软,他早已无法自拔。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该不该,遇上了便是一生,谁也别想逃!”
盛姝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难受和憋闷,望着他的深瞳,顺着心思就开了口,“阿骁,我想……”
燕北骁无端多了丝期待,目光灼然,“想什么?”
想知道你心中的挚爱到底是谁?是年少的挚爱吗?是来苍月国前就已经放在心上了吗?
“算了,都不重要了……”
盛姝欲言又止,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顺势有些疲惫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盛姝,不许睡!告诉我,你想什么?想知道我心中的挚爱是谁?还是想跟我共度一生?盛姝!盛姝……”
盛姝唇角微扬,意识却很快模糊消失,再也不能回应他了。
太医姗姗来迟,燕北骁怀中的人已然没了气息,触手的温热也渐渐凉了下来,寒意侵骨。
盛姝就这样轻易死去了。
徒留他独自承受这屠魂诛心的苦楚,如同附骨之疽,痛不欲生。
燕北骁偷偷放在心上六年的女子,亲眼看着她从豆蔻年华到婚嫁的年纪。
权势斗争并未结束,苍月国的君王不过是想牺牲自己的女儿换取更大的利益罢了。
两年前的他,还不具备保护她的能力,又如何能应?
前狼后虎,不过是授人以柄罢了。
燕北骁多年隐忍,并不惧怕,可唯独盛姝,却是他最大的软肋,他不敢赌。
两年后的求娶,羽翼渐丰的他对于苍月国也是志在必得,美人江山,本可以同时拥入怀中。
却不想一切都变了……
他们才刚新婚,他爱极了她在他身下承欢的娇媚模样。
晨起之时,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甚至都想到了二人一世白头的情形。
她明明就说了不恨他,却终究还是选择了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云若自作主张将太医全数驱散下去,缓缓走向盛姝身旁跪下,眼眶湿润叩首。
随后挺直身子,对着神情木然,有些恍惚的燕北骁不卑不亢的开口。
“君上,放过公主吧。”
燕北骁面上寒气逼人,眼中含着抹嗜血的戾气,凌厉冷冽的扫向云若。
“信不信孤杀了你!滚出去!”
云若眼中毫无惧色,身子依旧板正。
“君上,公主晨起便告诉奴婢,她想回家,想回苍月国,想看看梵音寺后的那片花海。”
燕北骁皱眉,眼里却浮出抹苦涩笑意,随即面无表情,冷冷的睥视着云若,面上笼着层阴翳之色。
“孤只问你,是不是你替她寻得的毒药?”
云若轻轻摇头。
“君上,您与公主幼时便相识,该知她的性子,也该知这药是何时所备,若要她嫁给不愿之人,这便就是结局。”
她的语气淡淡,此时与盛姝在某种气韵上倒有几分相似。
“住口!她愿不愿,岂是你一个奴婢可置喙的!”
她若真不愿,又怎会与他安然共度一夜春宵?
燕北骁不愿承认!
他宁愿相信,她是因为国仇家恨才狠心离开他的。
“君上,公主已故,还望您能圆了公主夙愿,让她的亡灵得以安息。”
云若并不与他争辩,说完便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着地面咚咚作响。
燕北骁低头看着怀中这张让他思之若狂的脸,唇角微颤着扯出抹弧度,极力平复情绪,压低嗓音说道,“别吵,她只是睡着了。”
似是说给云若,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亲手逼死心中挚爱。
燕北骁想,或许此时,他就该立刻下地狱。
第9章 覆水
云若张了张口,终是未再说,起身默默退了下去。
盛姝唇角的血渍刺着燕北骁的眼,明晃晃的提醒着他,她的确是死了,越看越觉心如刀绞。
燕北骁蹙眉,闭了闭眼,收紧手臂,将她微凉的身躯紧紧贴在自己胸膛,吩咐着即将走出殿门的云若。
“去打盆水来,再拿一套干净衣裙。”
“是。”
云若有些迟疑,抬眸看了眼燕北骁,才再低头应声退下。
内殿门再次合上,室内安静沉寂,炉内依旧燃着盛姝最喜欢的“幽篁”,薄烟缕缕,雾霭弥弥。
燕北骁用一方绢帛一遍遍轻轻擦拭着她的唇,眼眶逐渐湿润模糊起来,仿佛一个即将失去光明的老者,绝望而孤寂。
他不时抬眸看向顶上悬挂的玉晶珠帘,敛着眼底即将泛滥的水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