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祉君只是有些担心。”
“那是自然。我想,这世上再没有人,”婳梦抬头展颜一笑,极尽妩媚妖娆,“……比圣女更担心青泷拿不到御魂丹吧。”
“够了。”秦曜冷冷开口。声音低沉,却足以让万军噤声。
他食指抵着额头小憩,薄唇紧抿,似乎什么也影响不到他。
周祉君表面镇静,内心却正如婳梦所言,忐忑不安。
她担心青泷拿不到御魂丹……更担心倘若她拿到了,殿下真的会动手吗?
会的吧,会的吧。
毕竟昨夜她已将那个消息带给了殿下。
想到这里,她捏紧的手指稍稍放松。
婳梦将周祉君神色的变化尽收眼里。
作为阴阳家两大神女之一的巫女,她自然是知晓湘妃娘娘的命令:入阎罗塔,取御魂丹,诛杀青泷。
只是脑海中突然想到昨夜远远看到,青泷跪在地上,用树叶为过路蚂蚁搭桥的模样。
月光笼罩在她身上,是那样的纯粹无瑕。
一直以来,这孩子都活得太苦了。或许,死亡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阎罗塔内。
青泷闭起眼睛。
耳畔回荡起万千罗刹的阴笑,无数阎罗尖利的嘶吼,鬼魅的低语蛊惑,以及死在塔中之人的怨恨诅咒,要将她拖入暗不见底的深渊地狱之中。
眼前一片漆黑。
只她心中处处清明,无惧无怕。
青泷极有耐心地倾听着。
听到了!
密密麻麻的声音里,那处微不可察的裂缝。
青泷一瞬睁开眼睛,毫不犹豫,手起剑落。
剑刃贴着裂缝劈开,刚才还叫嚣着的声音惶恐着,乱哄哄尖叫着,顷刻之间如风扬沙般化为乌有。
光明不断劈开黑暗,并急速蔓延,就在要照到老者的前一刻,他厉声正色,一句句话愈来愈激烈,震耳欲聋。
“御魂丹乃极凶之物,阎罗塔下镇压。得此物者必不得善终。”
“我看到了你的死亡,烈火焚身,尸骨无存。”
“如此,你还要拿到它吗?!”
青泷点点头。
老者叹了口气。
光照到了最后一处。
老者的身影有如烟消云散,一切都安静下来。
只剩下塔中心那只纯黑的木盒。
木盒缓缓打开,露出一颗刻满符文的珠子。
符文不断地浮现出金光,似是激动难耐,尘封万年终于有人要带自己出去。
青泷走上前去,将御魂丹握在手中。
面具上被溅到的鲜血自两侧面颊缓缓落下,好像流泪一般。
一息之间,地动天摇。随着“轰隆”巨响,塔顶石纷纷落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崩裂破败。
“殿下,阎罗塔倒了!”
塔外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刚才的恶景已经令众修士汗流浃背,那么此刻更是心头震撼难掩,他们知道太子身边的这位剑护很强,却不知她已经强大到如此地步。
她竟然真的能将御魂丹带出来,只身一人。
怪不得……怪不得太子已经容不下她。
“她做到了。”
王撵上,秦曜终于睁开了眼睛。
“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千岁。”
此起彼伏的将士声整齐划一。如层峦叠嶂,连绵不绝,似白浪滔天,磅礴浩大,几乎要盖掉高塔不断坍塌的声音。
“恭喜殿下。”
圣女祉君双手相合行礼,柔声道。
秦曜神情专注地向前看去。
顺着他的视线,是墨发高扬青衣翻飞的女子,面具被染成深红色。
在她身后,万年矗立的阎罗塔倾塌一地。
锐利的弓箭让开一条道,训练有素的马匹分向两边。
青泷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地一步步往前走,当她的脚踏入最后的三丈空地时,忽然停了下来。
冷风呼啸。
旒珠微微摇晃。
秦曜沉声道:“青泷,过来。”
青泷抬头,向王撵上望去。男人身姿端正,语气不容拒绝。
从千军万马到秦曜身边,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
无论是邪神妖魔,穷凶叛逆,她总会冲在最前面为他清除一切。
然后,她会毫不犹豫地回到他身边,永远站在他的左侧。
然而这一次,这条路有些不同。
在以她为中心的六个方位各站了一个人。
一个天真无害的孩童,一个风烛残年的蒙眼老者,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人,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
还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无形无相。
是秦曜手下的六杀鬼。他们身体上的不同地方纹了一只眼睛。
鬼眼开,人命断,阴阳两界,斩尽杀绝。
六只鬼眼或明或暗地盯着青泷,摆出的方位正是天下第一狠毒的诛杀阵。
踏入此阵者,元炁皆被抽走枯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转生。
“青泷,过来。”
王撵上的人再次施压。
细小的风沙在脚边盘旋。
青泷迈开步伐,踏入阵中。
戴着结契面具,她永远无法拒绝秦曜的命令。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能感受到元炁正在一点点消散。六杀鬼的压迫经由诛杀阵无限放大,似有形巨山,几乎要压断她的脊梁。
若是平时,她定叫这山崩鬼灭。但此刻她刚从阎罗塔闯出,早已经是遍体鳞伤。
这是一场早就计划好,针对她单方面的杀戮。
无数的目光都集中在青泷身上。
这目光里有害怕,有嫉恨,有幸灾乐祸。
青泷从来看不懂这些目光,亦不在乎。
她越走越慢,终于身体如伤燕坠落。
明明早春晴明,骤然间乌云聚拢翻滚,晦暗从天空远处不断逼近漫延。大雨将下未下,让人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青泷单手倚剑,元炁散尽,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
耳边继续传来秦曜不容反抗的声音:“青泷,把御魂丹交过来。”
问情剑发出细碎的悲鸣,青泷五根手指慢慢收紧,似是在安慰它。
另一手掌心中的御魂丹烫得惊人,灼烧着女子的肌肤。
青泷想起老者的话:“我看到了你的死亡,烈火焚身,尸骨无存。”
她很平静地看向秦曜的眼睛。
人死的时候,会因为解脱而开怀大笑,还是因为不甘而痛哭流涕。
青泷不知道。她不应该,也从不被允许拥有一些强烈的情绪。
青泷只知道,昨夜秦曜要她死后做他的鬼,她认真想了想,如果死了,她想做一阵风,一只蝴蝶,或者是遥远天边的一朵云。
漫天的火光猝不及防地倒映在眼中,秦曜的脸色一瞬间苍白。
半跪在他䧇璍面前的青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随后仰起头,猛地将御魂丹吞入腹中,接着周身焚起烈火。
仓皇失措的声音纷乱响起。
“快阻止她。”
“快去抢御魂丹!”
秦曜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看到烈火吞噬着女子的每一寸,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不舍,什么也没有。
“殿下,殿下。”
在众人的惊慌声中,王撵高高在上的人突然疯了般跌撞下来,他想唤她的名字,就像从前千千万万次那样。
却从嗓子中冒出一大口鲜血。
身边的人一拥而上。
圣女周祉君站起身来。她声音轻柔,话语却是一字一句镇重:“剑护青泷,自恃王恩,多次犯上谋逆。如今走火入魔,抢夺御魂丹,企图毁天灭世。太子殿下遵天道,诛魔头于阎罗塔,永世不得转生。”
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眉梢都舒展开来。
问情剑悲啸着划破长空,气势无阻地驱散浓重乌云。
然而晴空万顷,再也照不到它的主人。
无声的风被火烤得炙热,从秦曜的手缝中无情穿过。
“青泷,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只要殿下需要,青泷就会在。”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立于他左侧。
那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第3章
高山掩于暮色之中,月光清辉落在阶前,像是落了满地的冷霜。
檐角飞过去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清脆的叫声。
青泷望着镜子。纵使已过去半月有余,她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镜子中,少女的脸庞清秀,鼻尖高挺,眼如点漆,无悲无喜。
桌子上,刻着“上官泷”的玉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这是男人给她取的名字。
男人告诉她,她是他从溪边捡回来的,足足睡了五天五夜,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是问:“这里是地狱吗?”
男人笑了,脸上银白色的面具闪着光,与一头白发相衬。但他的声音并不苍老,他说:“不是。”
青泷伸出手,掌心的生命纹清晰地断开,又奇怪地延续。
她明明记得她死了。
她从阎罗塔中闯出,满身鲜血。然后摇摇欲坠地走进秦曜为她准备的诛杀阵中,元炁尽失,烈火焚烧。
……理应永世不得转生。
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反晟计划需要修为高深的死士,这孩子是毫无元炁的常人,他没有理由救她回来。
只是初探她神识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力量。
这股力量超出他的认知,等到再探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看着少女扬起脸。她的眼睛很安静,像看不见底的深海,没有一丝波澜。
她张了张口,男子以为她会问“这是哪里”又或者“你是谁”。
然而她问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青泷神情认真地问道:“你也戴着面具,不疼吗?”
男人的衣衫微微飘动,他反问:“为什么要用‘也’?”
青泷一愣,紧接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次,手指触摸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柔软细滑的肌肤。
她的手指顿了顿,然后从上到下,缓慢地抚过自己的眼睛,鼻子和下巴。这一举动在男人的眼中多少有些古怪,可青泷的心却没来由地怦怦直跳。
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感受自己在活着。
她不仅活着,更摆脱了那张从小就长在她脸上,禁锢了她十八年的结契面具。
它或许是在大火中被烧尽了。
青泷低下头,她依然穿着那身青衣,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切就如同昨日一般。
男人很耐心,静静等她观察自己,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子看起来呆呆的,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样子,她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受这么重的伤还能醒过来,难道是与她体内的力量有关?
他等了好久不见对方回答,又说道:“这里不记得姓名的人,都可以姓上官。不如你就叫上官……”
“上官泷。”
少女垂下浓密的眼睫,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上官泷。”
镜子前,青泷伸出手,将玉牌取下来,挂在脖子上。这是每一个天道死士的身份证明。
那个男人,大家都管他叫“上官先生”,他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
前有七国百年纷争,后有晟国王君秦恒统一天下之后,令太子秦曜为先锋,对其余六国之人斩尽杀绝。
流离失所实在是一件太寻常的事情。
上官先生在筹划“反晟计划”,这个计划的具体没有人知道。被他收留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六国曾经的将领,甚至还有重刑的逃犯,几乎都是身负元炁的修士,其中一个男人,已经达到中阶下天境。
这些人统称为“天道死士”,他们在这里一起吃住、训练,怀揣着不同的算计想法——有人为家仇,有人为国恨,有人为知己,还有人为出名,组成了庞大的反晟组织。
青泷有些羡慕这些人。
她从小所接受的训练,是无条件按照秦曜的指令行动,不允许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的。如今离开了秦曜,她竟然有些迷茫,不知为何活着,又不知该去往何方。
月明星稀,夜风乍起。
树叶从枝头打着旋落下,风吹到哪,就落到哪。
今夜上官先生在奇吴山设下了考验,自愿参与。
通过者即进入反晟计划的下一阶段,通不过,就会死在山中。
青泷不想参加什么计划。她前往斋堂,完成每天固定的流程——吃晚饭。
路上,她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放进了袖中。
到了斋堂,她一个人慢吞吞地端着盘子打菜,听到身边有人在神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你们都打算去奇吴山参加考验吗?”
一少年身着金色服裳,唇红齿白器宇不凡,在一群流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意气风发道:“去,不成功便成仁!”
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金尚,小点声,”他左手边的女子名为衡宁,一双剑眉紧锁,压低声音,“听说,通过的人会被上官先生安排进入圣贤院。”
青泷乖巧地同斋堂师父比了个手势:“要五份肉。”
没有人会不知道圣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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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院乃世间修士的学府圣地。相传是在千年前,由黄帝的老师广成子建造。虽名为院,却占据了整个岱屿岛,规模庞大,比之一国而不逊色。
广成子以道生万物,悟天下之理,发展出儒、法、农、医、乐、数理等百家学派。身死之时,立下两条规矩:
第一条:凡一心向学者,无论天南地北,只要能够度过岱山海,都可来圣贤院学习百家之术;
第二条:进入圣贤院内,便不再分国别不论出身,只有学院弟子之称;但出了圣贤院,一切言行概不负责。
光阴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更迭,唯有圣贤院屹立不倒。
在七国并立之时,诸国的太子王侯均有在圣贤院求学。然待硝烟燃起,战争纷乱,不乏兵戎相见、手刃昔日同窗者。
如今,晟国虽一统天下,却不敢侵犯圣贤院分毫。有先天之境的五位圣贤坐镇,更有神秘的七十二阵法庇护,岱屿岛永远是一座世外桃源。
金尚显然不满意:“若是进了圣贤院,不亚于与世隔绝,还怎么反晟?”